我之所以肯来云华宫,就是为了学武报仇,孟璟泣不成声,两手捂着头,悲怆道,可我却是个没什么用的废人,这辈子都拿不了剑,你认为我恨你,其实我当然知道更该恨的是紫薇教,但我学不了功夫,拿什么给我爹娘报仇?我只能冲你泄火也只能揪着你不放而我现在连你也打不过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他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只剩下了含糊不清的喉音,整个人无助又绝望,缩成小小的一团,在寒风里狠狠打着战栗。
尹秋怔怔地看着他,几度张嘴想要说话,却又无从说起。
一直以来,尹秋从未想过孟璟的内心会是如何,此刻听闻他的哭诉不免感到心惊,可事实又何尝不是他说的那样呢?
同样是没有父母,举目无亲,可尹秋好歹还有满江雪,现在还有好友傅湘,她虽不擅长同人打交道,可宫里的同窗们个个都对她极为友善,而孟璟至今都只与陆怀薇亲近,但陆怀薇深受重伤,不准旁人随意探望,他又被众弟子们视为异类,无人愿意同他交好,每天独来独往,宛如一道幽灵,飘来荡去,只遭人嫌。
曾几何时,尹秋也是这样过来的,无父无母的孤儿,备受欺凌,面对旁人的恶意欺辱,她只能忍着,受着,毫无还手之力,可她遇见了满江雪,有了全新的生活,这才渐渐遗忘了那些伤痛。
但伤痛是什么?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疤,平日里可以忽略不计,可夜深人静一旦发作起来,就会砭骨般的疼,是无法彻底抹灭的。
初来云华宫,尹秋也曾惶惑过,迷茫过,她对陌生的环境感到孤独和害怕,只是硬逼着自己努力融入这里,用来之不易的求学机会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好让自己不要想起那些伤心事,才能尽可能过得快乐一点。
而孟璟没有这样的选择,他被迫来到这里,他想报仇,却患有心疾习不得武,他因着一身的戾气,得不到善意的关怀与温暖,一颗心千疮百孔,只能用坚硬的盾包裹住自己,保护自己。
他的伤痛,来得太过突然,又无时间让他好好消化,他怀着满心怨恨与悲恸,只能向周围人露出自己最难看的一面,结果却是适得其反。
大厅内久未再响起言语声,只有孟璟克制又压抑的哭声,混在那此起彼伏的风声里,闻来格外凄凉。
尹秋数次想要安慰他,却又觉得这时候说什么都是无用,她神情沉重,想了又想,末了便站起身来靠近孟璟,说:你如果真的想要替你爹娘报仇,其实不止学武这一条出路。
孟璟仰着脸看着她,哑声道:什么意思
夫子说过一句话,尹秋眼神诚恳,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学不了武,就好好儿读书,书读好了,一样能有大用。
孟璟呆呆的。
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尹秋又说,但前提是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才行,不要再荒废学业了,能进学堂读书不容易,我以前流落街头的时候,做梦都想读书,现在愿望成真,我很欢喜也很努力,一来是想对得起师叔的恩情,二来也是想要对得起我自己,你爹娘在天之灵,肯定也不想看见你这样颓废,退一万步讲,陆师姐对你好罢?你说她要是身体好了,听说你在学堂不乖,她会不会很失望?
孟璟愣了很久:可读书又不能杀人,我想为爹娘报仇,只靠舞文弄墨怎么行
尹秋耐心道:你没听过那些大将军带兵打仗的故事么?将军武艺高强,驰骋沙场,可身边总少不了一位足智多谋的军师大人,就像掌门那样,她不轻易出宫下山,只是吩咐师兄师姐们去做事,待在宫里就能用计谋对付紫薇教,若不是书读得多,哪会有这样的头脑?
一言一语听在耳畔,孟璟没来由心念一动,眼前好似燃起了一小簇微弱的火光。
就算不能习武,只要读好了书,也能报仇?也能对付紫薇教?
孟璟喉头发紧,沉默地看着尹秋。
飘摇的烛光映照下,尹秋屈身半蹲着,额角被汗水濡湿的碎发还未干,一张脸细如青瓷,白皙又干净,生得很是秀美,尤其是那双眼睛,真是万里挑一的好看,外眦微微上挑,双眼皮深得像是精心雕刻而成,扇子般的长睫下,一对瞳仁清澈透亮,好似一汪倒映着胧月的清泉。
孟璟从前不曾这般近距离打量过尹秋,他以往见到的她多是满面憔悴的病容,直到此刻,孟璟才惊觉尹秋竟长了这么一副模样,回想起那个躺在榻上气息奄奄的小女孩,眼前的人简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良久,孟璟才又哑着嗓子问: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尹秋说:因为我听见了。
孟璟目露疑惑:听见什么?
在桑榆山的时候,你跟你爹娘说过,想给我请大夫治病,尹秋说,我听见了。
孟璟眼睫微颤,眸中的泪花闪了闪。
那时我虽病得厉害,但并没有成日昏睡,也有清醒的时候,尹秋说,我听见你和爹娘争吵,要他们喂我饭吃,给我多盖两床被子,你还说,你宁可病死,也不要杀人赚来的钱看大夫,你说的这些话,我一直都记在心里,这也是为什么我始终忍让你的原因。
说完这些,尹秋又对视着孟璟的眼睛,半是探询半是期盼地问:所以,你其实心地不坏的,对吗?
孟璟回望着尹秋,又看着尹秋眸中的自己,他抽噎一下,忽然间再一次泪流满面。
都是我的错我该尽全力阻拦他们的,要是我能多劝劝他们把你送走,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事了
尹秋抬头看着房梁上的雕花,轻声说:可已经发生了,也没有办法挽回,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我爹娘当年不要出事,但那是不可能的,你总算被爹娘呵护了十多年,我却是连爹娘的面也没见过,但我还是活下来了,你也可以的。
孟璟闭了闭红肿酸涩的眼,怅然若失道:那你不恨我吗我之前对你那么坏,他狠狠地擦掉眼泪,又道,我打过你,骂过你,把所有的怨恨都撒在你身上,你怎么还能做到这样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话?你难道不该趁这里没人尽情报复我吗?
尹秋扯了扯嘴角,摇头:你那些算得了什么?我被人骂过更难听的话,也挨过更疼的打,对比起来,你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了,她苦笑着,又说,你可能想不到我之前过得有多苦,每天都期盼有人来救我,又每天都重复着失望,我渐渐学会了忍气吞声,学会了凡事让一步海阔天空,也不止我,我以前认识的女孩儿们,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孟璟心神震荡,再一次说不出话来。
又是许久过去,他扯下身上的外袍递给尹秋,说:你走罢
尹秋端详着他的神情:我说了,我不是可怜你,夫子是一起罚的我们。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用意,孟璟说,自己的事自己做,我不要你帮忙,更何况我也想一个人静一静。
听他同自己说话的语气没了往常的凶恶,尹秋暗暗在心中松了口气。
她这回算是打开了几分孟璟的心扉,两人的关系往下该是能有所缓和,不求能和孟璟成为朋友,至少也别做仇人,哪怕擦肩而过,互相将对方当做空气,也比之前见了面就要恶语相向要来得好。
尹秋如释重负,顿时感到身心都轻松不少,她起了身,瞧见孟璟垂着头毫无反应,便也不去多说什么,径直朝楼外行了去。
你的爹娘也是紫薇教害死的吗?忽然,孟璟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
尹秋脚步一顿:是。
孟璟又问:那你想不想为他们报仇?
以前不想。
现在?
现在尹秋看着那夜空中的飞雪,想起流苍山上的一片荒芜,噤声片刻道,我不知道。
如果我是你,我会拼了性命杀光紫薇教所有人,孟璟踉踉跄跄地直起身,却没看尹秋,你既然能学武,就不要白白浪费了。
尹秋不自觉捏紧了掌心,她侧过头去,孟璟拎着木桶一步一步上了二楼,瘦弱的背影薄得像一张易碎的纸。
直至孟璟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尹秋才拖着疲累的身躯,往弟子院的方向行了去。
回到院中时,已是戌时过半。
因着落雪,院儿里流连的人影不多,泰半弟子房里的烛火也都灭了,尹秋推开房门,瞧见桌上放着用棉布包裹住的食盒,里头是余温尚存的一汤两菜,还夹了张小字条,是傅湘给她留的。
尹秋看着那饭菜,想到孟璟此刻还在藏书阁擦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定然也无人给他留吃的,不由地心口发酸,有种想哭的冲动。
吃过了饭,尹秋实在没力气去沐浴,便打来热水洗漱了一番,尔后她吹灭了灯盏,开了半扇窗,和衣躺去了榻上入眠。
时至夜半,尹秋忽然惊醒,起身朝窗边一看,公子梵恰巧自半空落下,手里还捏着一粒小石子儿。
你在等我?公子梵好似有些意外。
嗯,尹秋说,你说过你会来。
公子梵便直接翻窗而进,也不废话,问道:那你考虑得如何?
尹秋说:你先告诉我,你和我娘是什么关系?
公子梵看了看她,说:我对你娘一见倾心,我喜欢她。
尹秋讶异地抬了眼。
可她不喜欢我,公子梵说,她嫁给了别人。
尹秋半信半疑:你怎么证明?
就知道你不会轻易相信,公子梵笑了笑,自袖中取出一个小竹筒,你看看这个。
尹秋接过来,打开一看,里头塞着张二指宽的字条,上面写了两行蝇头小楷,像是什么诗句。
尹秋微讪:写的什么?
公子梵念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尹秋揣摩了一下这句诗的意思,说:她写给你的?
公子梵点头:那时曼冬外出执行师门任务,我曾写信问她近况,她便回了我这一封信。
尹秋立马打开柜子翻出那本《紫音心经》,对比一番,的确是娘亲的字迹。
这回信了?公子梵说。
尹秋来回看个不停,末了又问道:你是如意门的人?
公子梵顿了顿:曾经是。
尹秋说:所以你之前是骗我的,你根本不是来云华宫挖什么墙角,你是特意来找我的。
公子梵没有否认。
尹秋说:那你找我,真就只是为了教我功夫?
公子梵说:和满江雪一样,我也有义务替曼冬照顾你,若非被她抢先,我原想将你带去梵心谷,既然你已经来了云华宫,跟在满江雪身边也算不错,但我终究放心不下,毕竟紫薇教也想得到你,满江雪又不能时时护你周全,往后你还会遇到很多无法预测的事,我若能教给你一些本事,将你培养成才,也就不怕你哪天遇上紫薇教,一点反抗之力也无。
尹秋仍是存疑,问道:照你这么说,这该是一件好事,就算师叔知道了应当也不会阻拦,你又为什么不让我声张?
因为没人知道我是谁,公子梵说,江湖中人只知道我是梵心谷谷主,却并不知我与曼冬和如意门的关系,一旦暴露,紫薇教就会来找我的麻烦,包括满江雪也不认得我,何况我一直想查清曼冬当年为何销声匿迹,有些事,该瞒则瞒,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变故。
尹秋听明白了。
能说的我都说了,公子梵道,现在就看你怎么选择。
尹秋沉默下来。
就算她不想为爹娘报仇,可紫薇教始终不会善罢甘休,诚如公子梵所说,就算有满江雪在,尹秋终究是危险的,倘若哪天她真的被紫薇教的人抓住了,若等不到满江雪营救,就只能靠自己应对。
可要想对付紫薇教,没有一身好武艺,那只能是痴人说梦。
满江雪曾不费力气击退温朝雨,有能力与紫薇教抗衡,而尹秋却不能,她还是太弱小,不够强大。
一阵安静之后,尹秋总算下定决心,郑重道:好,我跟你学武。
第40章
温朝雨翘着二郎腿,靠在一张太师椅上。
她身畔是一盆旺盛的炭火,上头煮着茶,还烤了几个橙子,面前是一方小几,摆了几壶温酒和小菜,小几另一头,则坐着个身穿素色长衫外披黑袍的小公子。
两人对面而坐,温朝雨姿势懒散,小公子却正襟危坐,各有不同。
唯一相同的是,两人都面色苍白,满脸病气。
喝点儿?温朝雨斟了酒,推了一杯过去。
谈正事,不宜吃酒。小公子握拳抵唇,咳嗽几声。
怕什么,温朝雨说,适量饮酒对身体有益。
喝酒误事,你喝你的,我就免了。小公子还是拒绝。
亭外风雪正盛,湖面都已结了厚厚的冰,几个孩童在那冰上疯玩打闹,欢笑声久久不停,水榭两旁的岸上也都有不少游人在赏雪,十分热闹。
温朝雨正看得有趣,却见一名下属前来放下了竹帘,遮挡住了视线,温朝雨不悦:挡了做什么?
那下属举着竹帘犹豫不定,便听小公子道:放下罢,万事小心些。
大隐隐于市么,温朝雨示意那下属退下,我特意挑的这地方,景致好,适合谈话。
小公子喝了口茶,又是一阵猛咳。
温朝雨笑道:真对不住,七少还病着就让你跑这一趟,我自罚三杯给你赔罪。
小公子摆手:下一趟山不容易,我是冒着风险出来的,你闲话少说,我得尽快赶回去,免得被人发现。
温朝雨打量着他,目露新奇:倒是不急,你我好歹都是做过卧底的人,今日相见也是缘分,不如七少同我说说,你是怎么进的云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