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后宫是余月溶的天下,除了皇后的名分,她的权利地位尊荣已与皇后无异。且她执行起礼法来比张玳珺严苛许多。后宫每日的晨昏定省之礼风雨无阻,只不过地点由从前张氏的坤宁宫,改在了她的长宁宫。
我是被弘治囚禁之人,是唯一的例外。因而我能与汪美人、沈才人相见,也只有她们每日来向我这个挂名的一宫主妃请安的时候。
第一眼看到她们的时候,我就很不喜欢。
我并非瞧不起她们低贱的出身,只是看不上她们身上那无处不在的小家子气,以及掉进钱眼里的市侩俗气。刚开始她们来时,还装模作样地与我维持着表面的客气。几日后,就原形毕露,看到我宫里有好的东西,便直接为我讨要,不待我表态,就自己做主拿走了。
“妾身知道顾妃娘娘是这后宫里最大方的,那妾身就不跟娘娘客气了!”她们指挥着自己的宫人对我的主殿动起手来,“来人啊,把这个、这个……还有这些全部搬走!”
“这些放在我们殿里正合适呢!”她们眉开眼笑,一副占了大便宜的模样。
我从不与她们多言,不是埋头抄着佛经,就是在佛像前敲打着木鱼。这紫禁城的一切,就连她们本身都是弘治的,她们真以为自己能拿走什么吗?
然而我的不理睬助长了她们的贪婪,她们只知道我是个失宠的妃子,却连我失宠的原因都没有细究,就开始日盛一日地欺负。她们看中了我的东西,连招呼都不打,直接上手去拿。
偶尔我戴了一个好看的发钗,她们直接从我头上拔了去;甚至有时她们觉得我身上的宫装漂亮,上前就来扒我的衣服,也不管我的翟衣凤袍,她们能否穿得出去!
她们这样侮辱我,都是得了弘治的默许的。弘治是想借此告诉我,在这宫中,只有得到他的恩宠,才可以荣华体面地生存下去。可我,只是冷笑置之。
我本出自巨商大贾之家,最不缺少的就是富贵,我最看重的也是最看轻的,仍是富贵。 因为爹爹常告诫我们要学会利用富贵、享受富贵,同时也要做好某一日一无所有的准备。人世太过无常,只有看得透彻的人,才能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
“娘娘就不生气吗?”连弘治派来监视我的宫人都看不过眼了。他们应是从未见过一个女主子如我这般忍气吞声。
“皇上赏下的好东西再多,照着汪氏与沈氏的搬法,也总会有空的时候。到那时,她们就不会再来烦我了。”我竟笑了,极浅地一笑,心中安宁而松快。
我何尝不知道我现在已是落迫潦倒至极,需要何澦的暗中通融,才能勉强生活下去。可现在却是我活得最自己的日子,我不用处心积虑地争宠,不用违背自己的内心去残忍地伤害别人。每日闻鸡而起、日落而息,又得弘治的监视与保护,性命无忧,自得悠哉!
只有一次,我与汪、沈二人发生了剧烈的冲突。她们看中了那盒“天香斋”的脂粉,揣在衣袖里就想带走。
那是弘治从大火里为我拿回来的东西,无论他从前以及现在对我做了什么,那一次他真的是拼了性命。更何况,那是春风致留下的最后的东西,我绝不允许任何人触碰!
“放下,你们走!”我停了手中抄佛经的竹笔,幽冷地盯着她们。
“唉哟,顾妃娘娘,皇上都一年没来召你侍寝了,你要这么好脂粉有什么用呢?抹了能给谁看啊?”汪美人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一如既往地尖酸地讥笑着。
“我们可就不一样了,常常伴君侍寝,正需要这脂粉!”
沈才人说着得意地托了托硕大的奶.子。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常常到处炫耀皇上十分沉迷她的一对酥.胸,称之玉.乳,每每侍寝都令皇上欲罢不能,必枕之入眠。
“放下,滚!”我有些不耐烦地搁下笔,站了起来,再一次命令道。
“偏不放下!”汪美人把眼睛一瞪,“我看你能把我们怎么样?不就是个失宠的妃子吗?我们喊你一声顾妃那是给皇上面子,你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看看你那倒霉相,根本连地上的泥土都不如!”
“姐姐别理她!”沈才人与她一唱一和,“她自己年老色衰,还忌恨别人年轻貌美,得到皇上宠爱!”
年老色衰?她们比我也年轻不了一两岁,居然也敢用这个词来指摘我?
“有些老女人就是不自量力!”汪美人剜了我一眼,将全部的注意都集中在了那盒“天香斋”的脂粉上,“听说这粉淡香细腻,有滑肌嫩肤之效,这么小的一盒粉就要十两金子呢!”
“是嘛?姐姐可真识货!”沈才人又耸了耸她的胸.脯,压低了声音与汪氏荡.笑着,似要把这脂粉涂在乳上,好让弘治更加离不她。
真是好不恶心!连宫人们都不堪如此污言入耳,别过头去。
“我说话向来不喜欢说第二遍!”当我说第二遍的时候,意味着我已经动怒,已经决定出手了。
我双手握住竹笔,用力一折,竹笔从中折断,我将断笔的尖头对着汪氏冲了过去。汪氏吓得尖叫一声,可当欣长体瘦的我冲到她的面前时,体壮有蛮力的她反而不害怕了,她一手护着脂粉,一手用力夺过断笔朝我扎了过来。
很好!我不仅不闪避,反而握住她的手朝自己的腹部扎去!
一阵巨痛,我扶着自己的伤口向地上倒去,倒地之前,我趁着汪氏愣神的工夫抢回了我的脂粉。我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人能抢得走!就凭这两个无知的蠢货,也枉想与我争!?
“不、不是我!是她自己!”汪氏大惊,辩道。欺负纵然可以欺负,我到底是正三品的皇妃,受了伤出了人命,她一个六品美人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是她自己撞上来的,我也看见了!”沈才人大叫道。
我当然是故意的,汪美人身材高挑、体宽身壮,所以她一定不会束手被伤,而是奋然反击。而沈才人除了一对巨.乳外,身子矮小,也就嘴上凶而已,其实胆量很小,所以我不挑她下手。
“不关我们的事,是她自找的!”汪、沈二人惊慌失措。
这些训练有素的宫人岂肯理会她们?有人过来将我抬到了床榻上,有人跑去请太医,有人跑去报告弘治。弘治要他们好好地看着我,我伤了一分一毫,他们都会吓得前去禀报。
我躺在榻上,忍痛轻蔑地看了汪、沈二人一眼,只道了一个字——滚!随后闭上了眼睛。
我在一片纷乱的声响中迷迷糊糊地睡去,等我再睁开眼时,被汪沈二人搬得空荡荡的大殿里站着一个明黄的身影,是弘治。他面朝着窗户,双手背在身后,捏紧了拳头。
只一眼我便看出,他瘦了!
我原是对他这样熟悉,纵是我不愿承认,可事实却明明白白地摆在我的面前。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影子的头部正映在我的床头,我突然很想伸手碰一下他的影子。他却猛然回过头来,英俊的脸上沉积着苍桑的味道,浓眉微皱,眼中带着掩不住的忧伤。
一听我受伤,他就赶来了!我们这场对峙就算我败得再惨,他也不曾赢。
“朕的话,你没放心上吗?”弘治一开口就是责备,这责备里带着浓浓的关切。像他这样英明的君王,怎会不知我的小小手段。我伤了自己,不过是想抢回我的东西。
“臣妾不敢死,也不会死。”我淡淡开口,波澜不惊的语调。
“不过一盒脂粉,值得你拼了命流着血去抢吗?”弘治朝我走近了几步,盯着我手里紧紧握着的那盒“天香斋”的脂粉。
我看到上面干涸的血迹,才感到自己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我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绷带,太医上的是最好的药,宫人们也替我包扎得很好。
“不值得,也做了。”我明白弘治的意思,他是在提醒我,我心底仍然对他有情。
“你心里明明有朕!”弘治言辞激动,他快步走到我的榻前,抓住我握着脂盒的手,“只是跟朕认个错,有那么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