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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8)
    一贯爱在客栈里讲故事的说书人和掌柜最为熟稔,听得动响走了过来,佝偻着身子拨开人群。

    他喝了些酒,此时有些醉醺醺的,看到掌柜的躺在地上,也不害怕,反而哈哈笑开了。

    小何,怎么了?难得忙一次就累趴下了?现在的年轻人

    他说罢无视青泽,晃晃悠悠蹲下身来,伸手去擦胖掌柜脸上的地图一样蔓延开来的青色脉络。

    没擦掉。

    说书人哟呵一声,说,我还不信了,倒了口酒,把手沾湿了,当清水来洗。

    那青色的脉络在皮肤下蔓延得越来越快,沿着胖掌柜的脖子向衣领里生长,甚至渐渐向皮肤外凸起。

    胖掌柜一个劲儿地摇头,甩开了说书人的手,哇地吐出一滩夹杂着脓液的暗红色血液。

    说书人被甩了一脸脓血,向后跌倒,坐到地上,伸出手指指着胖掌柜,说:你、你

    他说了这两字之后放下手,应当是被吓清醒了,转头看向青泽和身后的食客,说:他、他

    青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说书人爬了起来,对还没来得及看清掌柜形貌的好奇食客嘶哑地喊道:何掌柜何掌柜变成怪物了!

    他这番动作,青泽身后又是一片喧闹嘈杂,原本出于担忧、猎奇、取笑等不一而足的缘由围在旁边又不敢靠近的人们这才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跌跌撞撞忙不迭地往外跑走了。

    胖掌柜的脸上已经越发惨无人色,身体也像个被戳破的气球,皮肤松垮垮挂在身上,浊黄的油脂淌了出来。

    青泽听得身后彻底安静了下去,一挥袖把客栈门关上,问:你是如何变成了这般模样?

    胖掌柜呜咽着。

    我太饿了,我太饿了。他说,镇里的屠户前段时间的深夜突然来到了客栈里,给我提了一块肉,说是之前的羊剩下的。

    青泽问:你买了?

    胖掌柜摇摇头。他脸上淌的已经不是汗,而是油了。

    他说:这客栈生意差了三年,我哪里还有钱买。可他说这块不要钱,以后有钱了记得光顾他生意就好。我就欢天喜地收下了,当晚就炖了羊肉汤。

    我爹、我媳妇儿、客栈的伙夫、小二、账房,我们就坐在这个大堂里,门窗关紧,像过年似的,一边吃一边聊天,最后一块肉、一口汤都没剩下。

    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别看我现在胖,可我小时候生得比旁人都要瘦小,前几年因为营养不良,才反而生了这浮肿虚胖的病,一直吃不起药,也就越来越严重,平日里不良于行,很少出客栈。

    以前虽然穷些,一家人好歹和和乐乐,再苦的日子、大家一起克服,也就不觉得苦了。

    可自从喝了那锅汤我爹开始说,每天吃这种野菜梗子,活着不如死了。我媳妇开始嫌弃我身体虚弱,只能在这客栈里坐吃山空。账房先生不但不好好记账,还偷起了客栈里的钱,被我撵走了。伙夫每天对着空空的菜板挥刀子,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块会走路的肉。我也无心经营客栈,盘算着把这客栈卖了,再去屠户那买些羊肉。

    只有客栈里的小二,他是最靠谱的人,一如既往地忙里忙外。有一天夜里,他看我实在苦恼,就建议我再去找那屠户。既然我们是开客栈的,可以与他合作,他多卖些肉给我们,我们先给少部分钱,把那些肉做成菜高价卖了,再多付他些余款。

    我一合计,这真是个好主意。

    我就去找了那个屠户可他不同意。我跪在地上求他,他也不同意。我心灰意冷,正准备离开,他却叫住了我,说不需要我的钱,他有另一个合作建议。

    后来我就回来到了客栈,今天早上小二就去屠户那里拿来了十几斤肉。我们又久违地吃了顿好的。可我想着,这肉总会吃完,就狠心拿了点肉出来高价卖给没买到肉的人,想着这几日多攒些钱,下次再去买。

    青泽问:那个屠户提出的合作建议是什么?

    掌柜已经变成一张厚厚的、淌着油的黄皮。

    他沉默许久,青泽几乎以为他已经断了气,才听他虚弱地道:我想起来了。他的合作建议是:我第一见到你这么肥的羊。

    他说完之后就没了声响,地上一片狼藉,甚至有油流到了青泽脚下。他的衣衫上遍布着铜钱纹样的花纹,被油脂打湿,显出极深的颜色。

    又过了好一会儿,几缕细弱的魂从他的七窍怯生生飘了出来,聚到一起,凝成一个白色的小团,其上划着几道深色的符咒。

    青泽向那个小小的白团子伸出手。

    白团子似乎很是胆怯,犹犹豫豫往前挪了挪,即将触碰到青泽指尖时又缩了回去,看着躺在地上的、形状不明的尸身,漫出几滴小小的水滴,掉在地上。

    它没有五官,也发不出声音,唯那几滴水珠掉落下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青泽道:别难过了。

    他哪里会安慰人,白团子听了他这句语气不凉不热的安抚反而水珠掉得更厉害了。

    青泽本来就不是多有耐心的人,干脆强行一把把那白团子揪了过来,道:哭有什么用。

    见那个白团子在自己掌心里也哭个不停,淌水淌出了个小水潭,青泽又道:我送你去投胎,你下辈子好好活过就是了。

    白团子的抽搐停了下来,也不往外冒水珠了。

    青泽结了个印,把其上的符咒去了,又把白团子拢入手中,手渐渐合拢,一边念着往生之咒一边手握成拳。

    白色华光从指缝间渗出,一点点飘散入空中,再张开手掌,那白团子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青泽转身看了看如同命案现场的大厅,走上楼回了房间,阖上房门,将殷洛从结界中放出。

    他也没有细细同殷洛解释,只是让他先在房间里看看有没有还没收拾的行李,收拾好了再等自己叫他下来,说罢走下楼梯,正思揣着该如何处理这一片狼藉的现场,却见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猛地踢开了。

    大人!就是这个妖人!不知对何掌柜施了什么妖术,让他形貌大变,暴毙于此!

    随着一声情绪激动的指控划破长空,两排戴刀皂隶开道,簇拥着一位身穿云纹锦袍,头戴乌纱、面色红润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那中年男子站在客栈入口处,也不继续往里走,指着青泽,对身旁随侍道:抓住他。

    十数名皂隶齐齐抽出刀来,将青泽团团围住,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那人又道:把他给本官押回去。

    他年纪不算老,声调却带着股颤悠悠懒洋洋、暮气沉沉的味道,仿佛曾经熊熊燃烧过的东西已经被啃噬殆尽。

    皂隶们动作整齐划一地举起长刀,缓步向青泽靠拢。中年男子扬起一只手,正准备挥下,却听楼上突然传出开门的声音,接着便是一句峻厉的喝止:

    我看谁敢动他。

    第27章 芦苇荒村(七)

    青泽听得这个声音不由得一愣, 跟着其他人一同闻声抬头,看见殷洛已经推门出来, 站在二楼。

    殷洛也许深谙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一路行来很是韬光养晦,险些让青泽忘记了一路听得的这个暴君真正的秉性。

    这个殷洛,也不知是知晓这些小官小吏难伤自己分毫、忧心空折人手还是因自己同意了他之前的请求当真决意自己之后全力配合自己了。

    青泽想不通殷洛打的什么主意,暗自皱了皱眉。

    殷洛遥遥说完这句话,看着楼下的情形,面色微沉, 走下楼来。

    中年官员身后一个装扮似幕僚、贼眉鼠眼的人气急败坏地道:没想到这妖人还有同伙, 竟敢威胁知县大人,这真是、这真是王法何在?!天理何在?!

    他说完侧过身来弯腰拱手, 对中年人道:大人,这妖人同伙态度狂妄,不如一并抓了,打入大牢。

    他说完抬起头来,却见一贯懒洋洋的中年男人面色惨白,看着那个妖人的同伙, 睁大眼睛,嘴唇哆嗦了半天, 才挤牙膏似的道:你、你是?

    因为没听到指令,围城圆圈的一行皂隶也不能采取行动,仍是手持长刀,视线紧锁着走到青泽身旁的殷洛。

    殷洛看着那中年男子, 道:方之远,七品知县,玄雍北境人。

    名为方之远的中年男子鼻尖滴下汗来, 喉结微微滚动,身体紧绷到不自然的地步。

    殷洛皱着眉头,顿了顿又道:你被授予官印那日,朕还同你说过话。

    方之远脸上震怖之色更重,牙齿打了好一会儿架,语气几乎称得上恐惧地颤声道:皇、皇

    见他神态慌张,身后幕僚伸手扶住他,不等他继续说下去,转头对一众皂隶厉喝道:这妖人同伙怕是在对大人使什么妖术,快!抓住他们!抓住他们!

    这幕僚应当权力不小,一直不敢妄动的皂隶们听得他的喝令,齐齐上前一步,又举起了长刀。

    殷洛把青泽护在身后,仍是看着那个双目大睁、瞳孔紧缩的知县。

    然后,他用一种青泽从未听过的、裹挟着金戈铁马杀伐意味、甚至称得上可怖的语气道:

    玄雍之主殷洛在此,尔等谁敢愈距。

    闻听此言,围拢在周围的皂隶们都有些不太敢动弹,面面相觑,似乎不知该不该信,因殷洛之名威势太甚,脚步倒是都下意识哆哆嗦嗦向后退了半步。

    毕竟殷洛并非寻常帝王,他让人记忆深刻的不是他帝王的身份,而是他的存在本身。

    作为一个自幼被放逐、杀孽深重、逼宫夺位的武皇子,他在明面上被多少人歌功颂德,暗地里就让多少人谈之色变,再加上那些身怀异术的可怖传言,几乎快把他描述成了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怪物,在这玄雍境内,简直有提之即止小儿夜啼的神效。

    那幕僚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干脆拔出身旁另一位皂隶的佩刀,上前两步指着殷洛道:呸!陛下乃九五之尊、万乘之主,怎会出现在这边境小镇,还会回护这个来历不明的妖人!真真是信口雌黄!你们不敢上,我来!

    青泽听他官话连篇,实在聒噪,干脆在掌心中悄悄化出一团灵气,却被殷洛隔着衣袖按了一下手腕,似乎是阻止的意思。

    眼看那幕僚就要冲将过来,中年官员这才捋顺舌头,对着幕僚道:胡闹!

    他看了看殷洛,低下头,教训幕僚道:这模样声音,的确是陛下没错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人来陛下天赋长材、神功盖世,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冲上去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说罢跺了跺脚,很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对一行人喝道:还愣着干嘛?还不快给陛下跪安行礼。

    这边厢便一甩下摆,跪了下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见他们最敬仰的知县大人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皂隶和食客们这才缓过神来,原本一动不动举着的长刀也哐哐掉在地上,乌泱泱跟着跪倒一片山呼万岁,不曾有一人敢抬起自己的头。

    尤其是刚才狐假虎威的幕僚,抖得比任何人都厉害。

    哪怕方之远言辞之间似乎对殷洛尊崇有加的样子,他们的模样比起对君王的敬畏,更像对什么可怕存在的恐惧。

    好似殷洛的身份不是玄雍的帝王,而是什么残忍的魔头。

    殷洛看了眼前的情景,神情暗了暗。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大厅里烛火明明灭灭,越发显得他面沉如水、不近人情。

    他深呼吸一口气,道:平身。

    一行人齐齐站了起来,仍是低着头。

    殷洛对方之远道:朕近日暗访此处,发现此地有人贩售同族血肉,据说是这镇里的一个屠户。这名掌柜便是因此而亡。方知县,可有此事?

    方之远拱手答道:镇里的确是有个屠户,可他卖的是羊肉,镇里许多人都买过,并未听说贩卖同族血肉。陛下若是不信,微臣可以陪陛下一同去那肉户家里看一看,若他真的有此狠毒行径,便抄了他的家,把他收押大牢。

    殷洛皱了皱眉头:无人探查过他那肉是从何处得来?他卖肉之后难道没发现有人横死、失踪?

    方之远道:这里能吃上肉便是福气,哪有人去探查是哪里来的肉。横死失踪之事一直都有,哪怕在屠户卖肉之前也是不少,加上此地临近边境,偷越边境线跑往他国、从此行踪不明的人也有的是。

    殷洛道:朝廷分拨三年的赈灾粮饷,都去了哪里?

    方之远道:这、这

    他的嘴唇哆嗦着,这这那那了半晌才道:都用来赈灾了。

    这句话逗得青泽险些笑出了声。他转头对殷洛道:这人真真是信口雌黄,惹人生厌。我这剑削铁如泥,待我把他切成片了,他就知道还有没有命撒谎。

    他一边说着,一边抽出长剑。

    方之远听了这句话,看了看殷洛,发现他仍是眸光冷厉,神情一下子充满恐惧,似乎有些崩溃,又跪到地上,连连求饶道:妖上仙饶命,小官上有老下有小

    他求完饶发现头顶一片安静,方才坦白道:那些钱从一开始就没有拨下来。还没出京城,就被一位大人中饱私囊了。他是前朝老臣,又是皇室宗亲,那些银两到了这边疆,就只剩下十之一二。我原本怀揣着振兴边镇的抱负,却只得了杯水车薪的银两,就找上了京城,却被朝内高官拦下,说只要我在定期回禀的奏折上掩饰实情,那剩下的十之一二便任我使用。

    他越说越慢,说到最后哽咽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殷洛,觉得好似连魂魄深处都被这双眼睛看穿了,心中一凛,猜测殷洛必定已有所耳闻,若此时彻底坦白,说不定还能保得家人性命,便狠了狠心道:他们还说等他们、等他们拨乱反正,重掌大权之日,就是我加官进爵、步步高升之时

    这句话真真是大逆不道。

    方之远因为过于恐惧已经无法再说下去,抬头看着青泽手里青湛湛的长剑,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竟然保持跪着的姿势,身体向青泽方向猛地一扑,不管不顾直直往剑刃上抹,对着脖子就是一下,鲜血哗啦啦往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