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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7)
    青泽点点头,提醒客栈老板给他们开的两间房要连在一起。

    老板这才又笑开了,道,好嘞。

    他肥胖粗短的手指在算盘上慢悠悠地划, 握着对他而言太细的毛笔在账本上写了几笔,递给青泽两个门牌。

    这边镇里大多数人都面黄肌瘦, 也不知他如何能生得这样胖,这些普通人做来行云流水的动作他做起来就显出一种粗蠢和生疏。

    青泽拿了门牌,递给殷洛一块,正准备上楼, 却听一直一语不发站在身后的殷洛对掌柜问道:怎么没看到这里的账房先生,我记得这些事情上次是他在做。

    掌柜又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眯眯道:这位客官记性真好那账房投奔了远方的亲戚, 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殷洛皱了皱眉眉头,正待多问些什么,青泽突然笑着看向他,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似乎想起了什么:应兄,你不是说有话同我说么?

    殷是皇族姓氏,青泽换了个谐音,一副很是熟稔的样子。

    那掌柜也是见多了千奇百怪的人,见到面前两个男子动作暧昧,也不惊讶,心领神会,低下头继续拨算盘,一副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样子。

    殷洛看着自己被拉住的手,一瞬间僵硬了,直到青泽拉着他走上到了房间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说:我没什么话同你说

    我知道,青泽松开了他的手,关上了门,转回身来:后厨里的不是羊肉。

    他回忆了一下,又道:上次我们来这边镇的时候,曾听一个摊贩提起过镇里的屠夫。原以为他只是把别的劣质肉糜拿来充作羊肉又取了个奇怪名头,现在看来怕是不止如此。还有这掌柜,他看着如此心虚,必然与那屠夫有些瓜葛,应当不只是买了点肉这么简单。

    他们这边正聊着,便听楼下渐渐吵闹了起来,打开门站在楼梯间,扶着木制扶手向下看,只见原本冷清至极的大堂不知何时竟已坐得满满当当。

    有尖嘴猴腮的男人坐在凳子上,把木桌拍得啪啪直响:我的肉呢!我的肉呢!

    旁的桌子陆陆续续摆上来了些菜式,大多是些不知名的野菜烹制的小炒,只是上面淋着不知什么动物脂肪炼制的油,闻起来香气扑鼻,连原本干瘪的野菜都泛着亮晶晶的油光。有的桌上除了素菜还摆着将肉切成细条和着浇头做成的荤肉小炒,因为刚从锅里舀出来,还冒着热气。

    小二跑到尖嘴猴腮的男人面前,陪着笑说了些什么,才把男人的情绪安抚下去。

    这冷清已久的客栈现下里竟一副热火朝天的模样。

    青泽与殷洛对视一眼,走下楼去。

    他走到掌柜面前,看他仍旧抖着那双肥硕的手埋头与账本较劲。

    掌柜的。青泽说。

    胖掌柜抬起头,也许是平日里运动太少,哪怕只是算算账就已经让他累得满头大汗。他的脸颊圆润得仿佛浮肿了起来,嘴唇并不是红润的,而是同面颊一般的颜色。

    他吃力地笑着说:客官有什么需要?

    青泽问:怎么今日生意这么好?

    掌柜道:嗨,他们都是排队排得晚了,没买到肉的人。我这次多买了些,就匀一点出来,加价卖给他们。这帮人呐,为了吃口肉也是攒了不短时间的钱,现下没地方花了,我也不能放着现成的生意不做啊。

    他说完这句话就有点气喘吁吁,好像上气不接下气似的。

    这边厢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布衣中年走了进来。他衣服上打着补丁,却格外阔气地把一粒碎银子啪地拍在桌子上。

    给大爷上肉!吃不出肉味儿砸了你的店!

    掌柜的转头看向他,把那粒碎银子掂了掂,喜滋滋揣进荷包里,说:好嘞,好嘞,您瞧好嘞。

    那人点点头,又道:还有酒!来坛你这儿最好的酒!大爷今天不醉不归!

    掌柜说,好好好,最好的酒,最好的肉。

    殷洛看着青泽与掌柜交流了一会儿,又转身看着对着几碟油炒野菜和羊肉大快朵颐的人们,眼睛眨也不眨,双手拢于袖中,掌心被指尖掐出了几个小小的血色月牙。

    青泽问完问题,转过身来。这后厨必定有些猫腻,但他不想打草惊蛇,不如今晚先休息一下,明天直接去那肉户家里,把那屠夫解决了。

    他正欲上楼,却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轻轻拉住了。

    他转过身来,看见殷洛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宋清泽,救救他们吧。

    周围人声鼎沸,殷洛又并不想被人听到他说话的内容,声音极轻,甫一发出就飘散在空气中,只有每个字的咬字唇形都格外分明。

    青泽看得一清二楚,却问:什么?

    殷洛拉住他的手轻轻颤抖起来,他一向好强,何曾求过人。他咬了咬牙,第一次对青泽示了弱:宋清泽,你是法力高强的能人异士。你救救他们。

    殷洛是在求他。

    青泽看着他,觉得周边实在太过嘈杂,便一扬手,划出一道结界,周围鼎沸嘈杂的人声立时消失不见。

    也不知他是个性情多怪异的术士,这道他划出的结界仿佛处于荒芜的山峰上,往下看是云海,往上看是无边无际的天,往前看是巨大的、沾染着干涸血迹的石块,往后看是一片深不见底、一步迈进就将人吞噬的黑暗。

    仿佛一片狼藉的人世间只剩下独自一人。

    青泽问:你还要我如何救他们?事已至此,说到底无非是人性之恶,作恶者无畏,助恶者无知。不止人族,比这更残忍恶心的画面,我可见了太多。我知道你心思重,我们今夜且先歇着,明日去把那屠夫解决了,再离开这里。

    殷洛道:你隐身去后厨看一看,他们吃的是什么肉。

    不用看也知道他们吃的是什么肉,何必多恶心一次自己。那个掌柜演技如此拙劣,稍一试探就直冒冷汗,他做了什么,又有什么难猜?这客栈生意冷清了这么久,估计早已入不敷出,看他肥头大耳,哪里受得了忍饥挨饿的苦,必定是和屠夫相互勾结,为了牟取暴利,杀死了原来的账房先生,把他的肉当做羊肉卖了。青泽冷然道,至于那些食客,只要他们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肉,他们买来的是不是羊肉又有多大区别。若你要刨根究底,到时候耽误了我的大事,又该怎么说。

    殷洛摇摇头,眉头越皱越紧:宋清泽,你若真是你自己形容的这般个性你若真是你自己形容的这般个性,我便不会同你商量了。你笃定掌柜的是帮凶,可你这么聪明,怎么就没看出那个掌柜有更不对的地方。

    青泽疑惑地看着他。

    殷洛道:我起初也是疑心那原来的账房已经被杀,但那掌柜,我们是见过他一次的,因他体型特殊,我多注意了一下,这次见他,他明显比上次矮了许多。可若说他是坐着的,这高度又太高。

    我问你,我们楼上楼下跑了两趟,你可见过他稍微挪动一下位置?

    青泽愣了愣,答:这倒是没有。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瞳孔微缩,道:你是说

    殷洛点点头:我想拜托你去后厨,与其说是去看是什么肉,不如说是去看一看到底是谁的肉。

    青泽道:若你的猜想是真的,那掌柜怎么可能还能如常工作?

    殷洛道:这个边镇有问题,一定有妖邪作祟。我已派人拿暗旨回宫分拨赈灾银两,也调任了新的官员,可若是此处有蛊惑人心的妖邪,就算赈灾银两抵达,也终究治标不治本。这世上坏人不少,可这里的人若真的这样泯灭人性,也不会为了各自的执念而留在这寸草不生的边镇了。

    他说完咬了咬牙,又道:你把能想到的最不堪卑劣的猜想安放于他人,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在看到他们悲惨状况时不会为此感到难过么

    青泽青凌凌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殷洛,揪起殷洛的领子,俊美的脸庞上显露出恼怒的神色,恨恨道:你这样说,是以为我对你下不了手。

    殷洛怔了一下。他是被青泽讽刺惯了的,听到这般天方夜谭的说辞倒也没有太难堪,只是抿了抿唇,摇摇头:我从不曾这么觉得过。

    既然你认为我们这是合作,不是绑架,就应该互惠互利。我在你收集齐你想收集的东西之前尽己所能配合你,不生逃跑之心。与之相对,你帮我除掉此处的妖邪,让玄雍北部边境回复往常。

    我知晓自己作用有限,但这是我能提出最诚意十足的条件。若你不同意,作为玄雍的帝王,让我就这么与你离开玄雍,是绝不可能的。你去找别的、可充当诱饵的人吧。

    青泽揪住殷洛衣领的手指用力到发白,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开,说:好。

    他神经质地看了看殷洛,又咬牙切齿说了声:好。

    他一挥衣袖,隐了身形,把殷洛留在结界里,独自出了结界,听得耳边人声吵嚷,掌柜圆圆的脸盘子上虚汗直冒,对进来的客人笑得发自内心的开心。

    青泽拐进人少的角落,隐去身形,化作一道风,直接向后厨吹去。

    一进后厨便见血腥气扑面而来,和着脂肪沫子的油腻,让人闻之作呕。铁钩上挂着一块块白花花的肉。青泽记得那个账房先生身形瘦削,这一块块肉却肥得有些发腻。伙夫在案头上挥舞着砍刀哐哐哐剁着肉,那背影看着,与其说像个活人,不如说像个机械性重复相同动作的空皮囊。

    之前被血气和酸味掩盖,入了后厨才发现那伙夫身上涌动着淡淡的魔气,青泽绕到他身前,看见这人生得一双灰白色的眼珠。他脸上才开始爬上了淡淡的魔纹,似乎是近些时日才入的魔,神情亢奋,口中喃喃自语,明明是在机械的工作,看神色竟如同沉浸在极端的愉悦之中。

    这还是他与殷洛同行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入魔的生灵,而且应当并非此地事件的主谋。青泽又在后厨转了一圈,觉得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正准备回去告知殷洛,出去的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转回身去,看着那伙夫脸上的魔纹,想到殷洛取下伪装的样子,一掌劈晕了他,后退两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绝不能让殷洛看到这个人入魔后的模样。

    第26章 芦苇荒村(六)

    出了后厨, 青泽现出身形。因那个入魔伙夫的出现,他决意先不去找殷洛, 自己把客栈里这件事情解决掉。

    他走到柜台前:那掌柜比柜台高出四分之一个身子,若说他站着,稍嫌矮了。若说他坐着,又太过高了。

    掌柜的刚才应该又接了些单子,对着后厨吆喝再上几道刚才顾客加的菜。后厨一片安静,并无任何回音。那掌柜唤来小二,让他去后厨通知。小二应了, 点头离开, 掌柜这才转过头来,用袖子又擦了擦冷汗涔涔的额头,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青泽,乐呵呵道:公子,您都来第三次了您也是想点菜吗?今天的肉菜就供应这么多了,但我们家油泼小菜味道也是一绝,您要不要试试。

    青泽也跟着笑得眉眼弯弯,压低声音, 悄声对掌柜道:掌柜的,我不点菜, 但我有话同你说,你头凑过来些。

    胖掌柜点头应了,把头往前凑了凑。

    青泽凑近他的耳朵:你已经是个死人,若乖乖去投胎, 指不定还能生得个好人家,又何必贪得这些无缘再花的钱财。

    胖掌柜道:公子是在对我说话?

    不是对你说话,青泽直起身来, 又是对谁。

    他神色轻佻又薄凉,但若是细细看了,眼底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喟叹。

    掌柜愣愣地看着他,手中握着的毛笔因为久悬空中,笔尖浓稠的墨汁滴在了账本上,晕出一个小小的墨团。

    他慌慌张张低头,手抖个不停,说:糟了糟了,我的账本。

    墨团晕染的区域数字糊成一片,他用袖子去抹那个墨团,反而使那墨团晕得越开,向下渗去,在泛黄的纸张上显得格外突兀。

    他就这么垂着头,擦着擦着停了下来,似乎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画面,嘴唇哆嗦着。

    他说:我、我的腿呢?

    他的声音不小,周围却没人听见。

    他又说:我的腿呢?!我的腿呢?!我的腿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到后来竟似疼痛至极的凄厉嘶吼。原本嘈杂的大厅安静了下来,食客们面面相觑,都听见那刚才还乐呵呵的肥胖掌柜像只待宰的年猪一般嚎泣着。

    胖掌柜仿佛此时才觉出疼痛,他伸出两只胖乎乎的手,撑着柜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重心不稳哐当一声倒了下去,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食客们开始窃窃私语,几个胆子比较大的汉子先站了起来,神情疑惑地往柜台处走。

    那掌柜原来一直坐在一个木凳上,随着他的跌倒,凳子也倒在地上,凳面上浮着一层油光。掌柜穿着一身铜纹长衫,腰间松松地系着腰带,在地上蠕动着。他的上半身仍是鼓鼓囊囊、圆圆滚滚,到大腿根以下的部位却空空荡荡,只剩几层布料搭在上面,似乎已被齐齐斩断。

    这画面并不血腥,在这人声鼎沸、推杯换盏的客栈大厅中却显得十足吊诡。

    大抵是胖掌柜平日里给人的感觉还算体面,看到他此时的模样,走过来围观的食客无一不大惊失色。

    青泽走到胖掌柜面前。

    胖掌柜在地上蠕动挣扎许久,实在没了力气才抬起了头。

    那张白面团子似的脸上已无人色,皮肤下浮现出一根根青色的血管,眼睑下一片通红,面色倒是惨白如纸,分明是一张死相凄惨的鬼物模样。

    他粗粗喘了几口气,慢腾腾地用胖萝卜似的粗短指节向青泽伸去。

    就像溺水的人将手伸向眼中所见的最后一根稻草。

    救救我他呻/吟着,好疼啊救救我

    青泽看着他,听见耳边响起惊恐至极的尖叫声。

    有胆子比较小的年轻人已经吓得晕了过去,接着就是一串乒乒乓乓的桌椅挪动碰撞之声,许多食客已经忙不迭地向客栈外跑走。

    哐啷哐啷。

    桌上摆满残羹冷炙,桌椅翻倒遍地狼藉。

    更多的食客留在了客栈里,围拢到青泽与掌柜周围,窃窃私语着,善意与恶意交杂,担忧与臆测穿插,汇聚成不阴不阳的言论旋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