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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蒖蒖十分理解:“林老师品性高洁,淡泊名利,想来也看不惯官场中人事。”

    阿澈继续道:“他在武夷山造了这个园子,供自己居住,但友人来访,均赞不绝口,纷纷邀请他为自己家造园。公子难以推辞,便造了两所,岂料来求他造园者越来越多,公子看此事他擅长,兼可顾及生计,也就决定每年接两单做做。但也仅两单而已,公子生性淡泊,不逐暴利,凡事又精益求精,每接一单便反复推敲,力求做得完美,也是极耗神的事,所以一年两单已是极限。不过量虽不大,所获收益也足以养活我们这些人。”

    抚州离武夷山不近,林泓本欲谢绝,但来者再三恳请,说:“主人说先生胸中自有丘壑,故能出心匠之巧,他人望尘莫及,不可替代。所以主人特意嘱咐我等务必请先生前往,若先生拒绝,我等也不必回去了,主人不会再收容我们这样无能之辈。”

    林泓见他们态度诚恳,且主人亦是知名文人,与父亲曾有往来,最后终于答应,但表示因异地不易监察工程,自己只前往抚州几日勘测地势,构图设计,对工程稍作估算,具体营建事宜还请主人另行安排。

    既接下这桩事务,林泓每日午后又多了一些筹备测算之类的工作,常在书房中对着地图写写画画,或是计算大致的物资所需。有一次蒖蒖见他写得很是疲惫,便提出他口述,自己来执笔记录。林泓犹豫一下,之后居然同意了。

    蒖蒖记录须臾,忽闻林泓提到“椽桷”一词,有些不敢确定怎么写,遂开口问林泓,林泓起身过来,想从她手中接过笔写给她看,岂料那时蒖蒖正在抬手,他伸出去接笔的手陡然覆在了她扬起的手上。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直接的肌肤接触。蒖蒖感觉到林老师的手很凉,回首看他,他已倏然将手收回,蒖蒖下意识地望向他缩回的手,发现了一个奇异的景象。

    “他手腕以上,竟然起了鸡皮疙瘩。”蒖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对阿澈讲述此事,“是我的手很冰凉么?应该不会,我还觉得他的手比我的还凉呢。”

    阿澈哈哈地笑弯了腰:“我觉得,公子碰到你的手的感觉跟碰到老鼠差不多。”

    避过了蒖蒖的追击之后,阿澈正色道:“说真的,公子爱好洁净超过常人,不止是对你,他跟所有人都会避免肌肤接触,若是不慎碰到,他会反复洗手。我们习以为常了,平素相处,都尽量离他远一点,你日后也多留意吧。”

    蒖蒖答应着,有些明白林泓何以早过了弱冠之年还不娶妻了。他好洁成癖,从不与人混用贴身之物与餐具,每次用膳皆独处一室,一人正襟而坐,默默地品尝一道道膳食,又如此惧怕与人肌肤接触……蒖蒖暗自叹息,这种性子,只怕是注定会孤独终老的吧。

    筹备数日后,林泓带着阿澈前往抚州,说做完勘测之事就回来,临行前给蒖蒖精心安排了练习任务,每日用何种食材练刀工,何种技法练烹饪都写得清清楚楚,每一餐他规定了一道必须要做的菜,其余则交给蒖蒖自己发挥,还不忘让辛三娘监督。

    辛三娘暗自窃喜,非但烹饪之事,其余家务也使唤蒖蒖去做。蒖蒖知道她对自己心存芥蒂,倒也不计较,做得过来的尽量做,实在太多了就耍个花招混过去,辛三娘发现了,每每扬声斥责:“公子好心收留你,教你厨艺,还不收你学费,让你好吃好住的,你为公子多做点家务事不是应该的么?就这么一点小事都推三阻四,可见好吃懒做惯了,若到别人家还能做个侍妾,偏偏我们公子又洁身自好,留着你,倒像是请了一尊菩萨让我们供奉。”

    这些话蒖蒖听了也并不反驳,倒是两名老园丁听不过去,常劝辛三娘:“人家是小姑娘,公子待她都很客气,你说话还是厚道一点,别太伤她脸面,毕竟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一日夜里,蒖蒖被烟雾呛醒,睁眼发现窗外火光摇曳,不时有惊呼声传来。

    蒖蒖立即披衣而起,见园外较远处火光冲天,园中后院养牲畜的茅舍也着了火,大概是火星被风吹到茅顶上所致。蒖蒖忙随着老园丁取水救火,所幸茅舍火势不太大,扑救一番后火焰已消除殆尽。

    明火消失后辛三娘才捧着一个盛满金银细软的包袱从林泓房中出来,见了蒖蒖等人连声道:“好在公子出发前把钥匙给了我,否则若火烧起来,这些家财真的就烧得干干净净了。”

    此时明火虽灭,但茅舍仍浓烟滚滚,辛三娘被呛得猛咳几声后蓦然惊觉:“呀,公子的画!不知有没有被熏黑。”

    说着便奔向书房。蒖蒖亦跟着进入书房,辛三娘见那洛神画像暂时无恙,而烟雾仍不断侵入,遂把手中包袱塞给蒖蒖,自己伸手去摘那挂着的画。

    蒖蒖看看那沉甸甸的包袱,走到门外观察火起的方向,略一沉吟,忽然疾步奔向后院,牵出院中蓄养的毛驴,自己骑了,带着包袱一路小跑奔向山下。

    辛三娘闻声回顾,发现蒖蒖带走包袱,追了一段,见蒖蒖已没了踪影,气得捶胸顿足,又哭又骂:“这该死的丫头,我早知她不是好人,如今果然带着公子的财物跑了……”

    辛三娘让园丁连夜下山报案,园丁见园外火势未减,又担心园内再度起火,不敢擅离,一人驻守园内,一人往外扑附近的火。幸而次日是雨雪天气,两人一直忙到次日午间,见园外火势已被控制,才有喘息之机。辛三娘还在催促瘫倒在地的两人赶往镇上报案,捉拿蒖蒖,却见蒖蒖骑着小毛驴,手提包袱,不慌不忙地回来了。

    辛三娘迅速迎上去,一把从蒖蒖手里拽下包袱,一掂包袱,顿感轻了许多,打开一看,果然见钱财少了大半。辛三娘气血上涌,怒道:“作死的丫头,我们忙着救火,你却抢了钱去逍遥!”

    扬手就要打蒖蒖,却被园丁拦下,劝说道:“哪有明目张胆抢钱去用了还敢回来的,暂且听听她怎么说。”

    蒖蒖从毛驴上下来,拱手谢过园丁,然后对辛三娘道:“我是去镇上买重修园林的材料,顺便包了十多位工匠半年的工期。”

    辛三娘斥道:“我们只是茅舍着火,重修需要的材料很少,又哪里用得着十几位工匠半年工期?”

    蒖蒖道:“我看这火是从附近几家士大夫的园子里蔓延过来的。此处风景秀丽,风水又好,火灾之后,他们必不会任园子荒废,想来也不差钱,会很快重建。而建筑所需的砖瓦椽桷等材料须往镇上买,且数量有限,好几家园子着火,颇有一些受损严重,同时重建,所需材料和木工、瓦工、泥水工都会短缺,所以我连夜下山,迅速买下大批材料,并找到工匠谈好工期,付了订金。因为量大工期长,他们给的价格都很合算。”

    转向两位园丁,蒖蒖又道:“二位跟随林老师多年,也常做木工活,对工程很了解。还望二位与我商议,定好维修方案和价位,若有人来请,我们就包工包料,接下这活。重建维修,主人家自有图纸,也不必劳烦林老师。若他有空,能指点一二最好,若不想插手,工匠自己干活,烦请二位稍加监工便是。”

    园丁很诧异,问蒖蒖:“姑娘小小年纪,怎么对这些工程及经营之事这般清楚?”

    蒖蒖道:“经营是跟我母亲学的。每逢变故,她就会迅速判断接下来会有什么食材短缺,然后在别人行动之前先行备好,这样我们就掌握了先机。至于工程,前些天帮助林老师筹备造园之事,也听他说了一些,所以知道何处有建材和工匠。此番与工匠洽谈,他们听说是为林老师做事,都很乐意,说跟随问樵先生做过多次,他为人和善,又很慷慨,跟着他还学到了一些别处学不到的技艺,因此都一拍即合,迅速签下文书,收了订金。”

    园丁们都认可蒖蒖的决策,辛三娘仍是意难平,质问蒖蒖:“若那些受灾士大夫另找建材与工匠,那我们岂不蚀本?”

    “不会的,”蒖蒖道,“我们定价一定要公道,如此任他们测算,另去远处买材料和聘工匠,花费只多不少。”

    果然未过多时,便有人上门来询问重建园林之事,说往镇上找工匠,工匠们均让他们来问樵驿洽谈。蒖蒖与园丁估算好方案与价格,来者也很快接受了。有两家原本想另找材料和工匠,询价之后一算,的确花费只多不少,最后也来问樵驿下单。

    蒖蒖随后请工匠调查火灾原因,得知是其中一家园子主人欲模仿林泓,设地炉为卧室供暖,建设不当,火炉位置设在卧室之中,引燃帷幔家具所致。好在居住的人及时逃出,周围受灾的园子基本是别墅,常居者不多,所以未致伤亡。

    蒖蒖查看卧室地砖之下构造,见下面有纵横交错的砖块垒成的烟道,地面方砖便是砌在烟道之上,而地炉灶口设于厨房外,烟道通向卧室,燃炭之后热气便沿着烟道通过卧室,再从隐于一角的烟囱中排出。

    蒖蒖便对园丁道:“那这建造地炉的活儿咱们也可一并接了吧,任不懂的人胡乱建造,也是莫大隐患。”

    附近富室豪门听到风声,无论家里是否经历火灾,都来请问樵驿代为建造地炉。蒖蒖测算之后发现,接下这些单之后,所雇工匠的工期早已排满,只怕还要延期聘请。

    这些工程的订金辛三娘已收到手软,看着订单上硕大的数目,终于对蒖蒖露出了笑脸:“你这鬼丫头,还挺机灵的,这次所得,够我们园子一两年的支出了。等公子回来,我跟他说,让他抽一两成给你。”

    蒖蒖一搂她的肩,道:“三娘这么说就见外了。此番若能挣点钱,就当是我给老师备的谢师费吧,不用给我抽成,老师继续让我学艺,三娘你每日对我笑笑,我就心满意足了。”

    辛三娘又道:“你做得虽不错,但事关重大,好歹应该先与我商议,别默不作声地带着钱跑,害我差点报官让人把你抓起来。”

    蒖蒖反问:“若我先与你商议,你会答应么?”

    辛三娘想想,笑着如实答:“不会。”

    林泓完成抚州园林勘测之事后回到问樵驿,蒖蒖前去迎接,路上把此间发生之事告之,并自请擅作主张之罪。林泓入山时便发现火灾痕迹,顿时微锁眉心,听了蒖蒖的话并未表态,既没夸赞也没斥责,只是健步如飞,直朝书房走去,直到推开书房门,见洛神画像完好无损,依旧挂在原先的位置,方才暗暗舒了一口气。

    第六章 春盘

    辛三娘笑吟吟地将近日账目呈给林泓看,夸赞蒖蒖举措盈利颇多。林泓默默翻阅后却道:“将账目重新核算,去除成本和征税抽解款额,所得利润皆返还给受灾之家。”

    闻者皆惊愕,不明白他为何竟将这可观的利润拱手让人。林泓见众人均沉默不应,遂解释道:“这等灾祸,我们不应趁人之危,借机牟利。”

    蒖蒖不满道:“我们的定价并未超过平日市价,所获利润是大量进货和长期雇佣工匠谈下来的差价,就算我们不做,受灾之家自己购货雇工匠,也不会比这价低,怎能说我们趁人之危牟利。”

    林泓道:“如今受灾者大多与火起原因无关,受的是无妄之灾,本已损失惨重,重建修缮,又是一大笔花销。无论我们定价是否合理,赚这灾难钱总是不妥的,不如将利润返还给他们,稍减其损失,也算襄助邻里,行了一桩善事。”

    蒖蒖与辛三娘虽不大舍得,但见林泓态度坚决,也只好听从,将账目重新核算,找受灾者修改契约,将所得利润还给他们。

    而林泓善举并不仅于此,他还查看山中林木被焚毁情况,自己出资购树苗,以待气候合宜时植入。以致辛三娘看着账簿连声哀叹:“原本以为大赚了一笔,如今看来,咱们赔得不比半个园子被焚毁的少呀!”

    见到林泓善行,受灾者无不感恩,有人辗转将此事报与武夷山所属的建宁府知晓,建宁府又告知福建路转运使,转运使说,每逢天灾人祸,常有商贾囤货居奇,将必备品翻倍出售,令受灾者雪上加霜。林泓义举理应受嘉奖,将上报朝廷,免其两年赋税。而近来建宁府风干物燥,火灾频发,年后雨水多,预计易生水灾,自山中火灾之日起一年内,为受灾者提供平价灾后重建物资及相关修缮工作者,亦将免征税抽解。

    消息传来,不仅问樵驿中人,几乎所有建宁府建材商人及工匠都笑逐颜开,额手相庆,常有人来问樵驿致谢。立春前一日,便有一位蒖蒖雇佣的瓦工顾七叔从山下来,特意带了两大块新鲜五花肉送给蒖蒖,见园中雅致洁净,自己也不进来,就站在篱笆外,将肉递给蒖蒖,再三表达谢意。

    蒖蒖推辞,他迅速退后,坚决不收回。蒖蒖便收下鲜肉,对顾七叔道:“无功不受禄,七叔既然送我礼物,那我也回赠一礼,不过不是实物,只是一个小小的建议。”

    顾七叔问是什么,蒖蒖道:“听林老师说,年后雨水会增多,山下河川水流湍急,乘船渡河,船会不时晃荡,甚至有倾覆之险。所以我建议你或者家人去买猪肉时,不妨顺便买下肉铺里的猪脬,多囤一些,晾干保存。待雨水多时,就将猪脬吹气充实扎好,几个连成一个可围住腰的环,带到河边售卖,卖给舟子或要渡河的人。如此,他们带着猪脬渡河,即便发生险情也不会溺水,而七叔你,也可挣一笔零用钱。”

    猪脬即猪膀胱,柔韧有弹性,可充气成气囊。顾七叔一听大喜,连称此事可行,道谢之后又看着蒖蒖赞道:“姑娘真是既会做生意又会做人。”左右一顾,见无人接近,又压低声音对蒖蒖道,“恕我直言,问樵先生自然是知书达礼、聪明过人,但对钱财也看得忒淡了,不怎么爱经营,平日待人也是客气有余,但不易亲近。幸好姑娘来了,先生不会的,姑娘都会,与先生真是天生一对。我们都等着喝先生和姑娘的喜酒呢。”

    蒖蒖双颊一红,轻声道:“七叔可别说笑,我只是来向先生学艺的。”

    顾七叔笑道:“学艺学艺,学成一家又有何妨!”

    见蒖蒖红着脸半晌不言,他哈哈笑着告辞,依旧下山去了。蒖蒖目送他远去,想着他的话,心中竟有几分欢喜,然而迅速忆及母亲,又是一阵黯然。身后这瑶池琼林,短短月余,已令她有家的感觉,不免心生依恋,但她也从未忘记此行目的,到来即是为离开,有母亲之处才是故乡。

    每逢立春,国人必以时鲜做“春盘”,或自己食用,或馈赠亲友。问樵驿中春盘也是立春必备菜肴,这日前夕,林泓向蒖蒖细述春盘起源,说晋朝时春盘是大蒜、小蒜、韭菜、芸薹、胡荽拼成的“五辛盘”,立春食用,以五辛发五藏之气,时至今日,春盘内容日益增多,已不局限于五辛,还可选用萝卜、春笋、蒌蒿、水芹、白菜、蓼等新春时蔬,切丝拼盘,以青、红、白、黄、紫等色喻春景春色,以薄如茧纸的面皮包裹成卷,送入口中,在这微雨梅花,清寒未消的时节,先以唇舌感受时蔬带来的春意。

    这面皮蒖蒖跟师姐学过,自己取了面粉和水,揉成湿面团,握在手中翻覆朝下,粘在手心的面团缓缓下坠,蒖蒖朝抹了油后烧热的锅里一摁,旋即提起,面团依然弹回手心,而锅底已留下薄薄一层面皮,受热度灼烤,边缘逐渐翘起,待中心灼干即可取出,置于盘中,用湿棉巾覆盖,原本干脆的薄面皮吸了水气会很快变软,便可用于裹蔬菜丝了。

    林泓略带笑意,看她玩得不亦乐乎,待她做完厚厚一叠,再问她:“你会滴酥山么?”

    蒖蒖说不会。林泓把切好的各色蔬菜丝整齐地置入一面大银盘,沿着边缘,按颜色排列成圆形,中间留出的空位与边缘呈同心圆状。然后林泓取出几块凝固的奶酥,隔水加热软化,再度洗净手后将呈半流质的雪白奶酥捧在手中,转至一个约与圆心同等大小的银盘边,素手起伏转旋,让酥自指间溢出,或滴,或沥,或淋,落下的酥随之成点状,线状或片状,堆积在银盘中心,转瞬间一座惟妙惟肖的微缩雪山逐渐成型,峰峦叠嶂,秀峻多姿。

    林泓让蒖蒖把酥山置于外间任其凝固,洗净手后采了一些梅花与松枝,精心修剪,点缀在酥山雪峰上,然后再将酥山放置在春盘中间,这春盘看起来宛如春田花海与雪山相映,顿时有了山河天下的气象。

    第七章 山海兜

    立春之日,蒖蒖早早地做好春盘,邀辛三娘、阿澈、园丁等人共享,而林泓弹琴归来后,依然独自前往书房,一人进膳。

    蒖蒖将他早晨做好的酥山春盘奉上,却还是怀着一线希望劝他:“三娘阿澈他们都在堂中聚餐,说说笑笑,很是欢乐。老师不如同去?”

    林泓摇摇头,不为所动。

    “老师……”蒖蒖看看他面前孤零零一人份的餐具,说出了自己思量许久的猜测,“你一人进膳,是因为没有喜欢的人相伴吧?”

    林泓蹙眉一顾她,目中微芒若寒星一现。

    蒖蒖似不曾知觉,看看画上洛神,又去厨房另端一漆盒至书房,对林泓笑道:“这一盒,是我为洛神姐姐准备的春盘,感谢她一直在此陪伴老师,庇佑我们。”

    林泓没有应对,但还是默许蒖蒖将漆盒中的春盘取出,奉于洛神像前。

    这春盘中仍有五色蔬菜与薄面皮,配有蒖蒖用鱼、肉加盐、酒、香料及酱曲、酒曲酿制而成的醢,咸香合宜,以佐春卷。春盘中央有一个蒖蒖以琼酥点成的小动物,雪人一般圆锥形的身体,头似圆球,耳朵也像两个更小的球,上面有用干果仁嵌出的圆眼、尖鼻和弯弯的嘴。

    蒖蒖见林泓盯着春盘,神色有异,赧然道:“我第一次点酥,手艺不好……本来想点只仙鹤,但酥滴下来我看没腿,就想点个天鹅好了,但一不留神身体点得太圆了,天鹅长长的脖颈也不知道怎么做……然后准备改成猫头鹰,结果也不太像……或者,洛神姐姐可以把它看成一只小熊……”

    “出去。”林泓打断她,冰冷的语调,目色也如阴云掠过一般沉郁。

    “我做得是不是太差了?”蒖蒖惴惴不安。她在林泓面前做失败的菜品并不少,有些比这小动物还糟糕,但从未见林泓露出如此严酷的表情。

    “出去!”林泓一指那“小熊”之下的数层肉片,喝道:“立刻,带着你的豚肉和春盘出去!”

    小熊之下,蔬菜之中,是多了几层薄切的猪肉片,即林泓所说的豚肉,正是顾七叔送来的五花肉蒸熟切成的。蒖蒖苦练许久刀工,这些肉片切得均匀整齐,肉质与油脂分布纹理漂亮,摆盘蒖蒖也煞费苦心,一层层如花瓣簇集。蒖蒖想过林泓或许会对点酥不满,却万万没料到这肉质新鲜、刀工细腻、摆盘精巧的肉片会激怒他,原本,这是蒖蒖为他预备的惊喜,在浦江,每年秋娘和女弟子们均会在春盘上压豚花,荤素搭配,令时鲜更显丰美。

    在林泓愤怒的迫视下,蒖蒖手忙脚乱地将春盘搁回食盒,匆匆送回厨房,而林泓召唤阿澈的声音又清晰地传至耳边,他在下令,要求阿澈迅速取水来清洗书房,并焚香除秽。

    她精心准备的佳肴,原来在他看来竟是秽气。

    蒖蒖撂下春盘,恍恍惚惚地出了厨房,只见面前景象如水中幻影,开始在目中漾动。她感觉到泪珠快要坠下,于是不顾辛三娘的呼喊,迅速奔离了此地。

    毫无头绪地狂奔一气,待眼泪流尽,蒖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山崖边,林泓弹琴之处。她筋疲力竭地在亭中坐下,面对千山万壑,逝水流云,心底一片苍凉,只觉自己家破人散,而今又被老师厌弃,偌大天地,真是再无容身之处了。

    极目处远岫含黛,足下山岚氤氲云生烟,蒖蒖自温暖房间奔出,此刻衣衫单薄,枯坐良久,逐渐感到寒意浸骨。她抱膝而坐,正在瑟瑟发颤,忽然一件斗篷从天而降,犹带兰室温香,将她罩在了春天里。

    她侧首以顾,阿澈在她错愕注视下迤迤然坐在了她身边。

    这个清俊的少年比她还小两岁,但现在看她的目光带着兄长一般的善意:“快回去吧,山里冷,说不定还有野兽,可别做了野兽的春盘。”

    蒖蒖瞪了他一眼:“你和三娘都这样骗人。若有野兽,你和老师还会天天来这里?”

    阿澈笑道:“就算没有野兽,遇到坏人也惨呀。你道人人都和公子一样良善?”

    “唉,”蒖蒖长叹,“老师今天看我的眼神,似乎也想把我碎尸万段。”

    “人总有一些禁忌不能触碰,对公子来说,豚肉是一条,洛神是一条,你拿豚肉供奉洛神,正好两条都犯了。”阿澈道,“公子认为豚肉能令人暴肥而召风,又耗心气,所以从不食用。他以前虽未向你明说,但你一直没发现他从未吃过这种肉么?”

    蒖蒖回想林泓饮食,确实一向只觉得他偏爱素食,但没留意到他对豚肉忌口。又想到以前凤仙所言:“你眼中的蜜糖,他看来可能是砒霜,不见得我们觉得好的,他人也一定喜欢。”顿时深感自己冒失,向阿澈叹道:“这回的确是我错了。”

    “那我索性说了吧,这不是你第一回 犯错。”阿澈笑道,“你上次把公子的青铜花瓶绿锈刷干净了,公子就默默地在心里吐了一回血。”

    见蒖蒖很是讶异,浑然未意识到此中问题,他耐心解释:“公子用的那四方瓶,是出土的古铜器,入土年久,受土气深,因此长满铜绿。然而那铜绿可杀虫,可防腐,用来盛水养花,瓶里的水不易变质,所插的花可保多日鲜妍,如同在枝头一般,蓓蕾很快绽放,但凋谢较晚。而你把铜绿刷掉了,这功效也就会衰减许多了。”

    蒖蒖这才明白,为何林泓那日看见刷干净的铜瓶全无喜色。又是一声愧疚叹息,再问阿澈:“你怎不早些告诉我?”

    “公子让我别提了,”阿澈道,“他说你是满心好意地为他清洗花瓶,虽然犯了错,但是无心之失,若因此受斥责,肯定会很难过,所以就此作罢,让我也当此事没发生过。”

    见蒖蒖低首不语,阿澈又道:“公子不喜欢多说话,也不太会问别人的感受,但他虽然不问,却会将自己心换作他人心,设身处地地看事情,所以能忍便忍了,不能忍的就发发火,回头想起你的好来,估计叹叹气,又系上袖子为你做饭去了。”

    蒖蒖想笑,又觉得很是心虚,轻声问:“老师会这么快原谅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