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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节
    草堂里并无他人,只有鬼谷子盘腿端坐,显然早在候他。

    看到先生这般认真,庞涓倒是踌躇了,欲再寻花,又觉不妥,只得硬起头皮走进,在鬼谷子面前伏地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劈头问道:“你的山花呢?”

    “回禀先生,时值季秋,百花开过,弟子寻有多时,竟是看不到一株山花。”

    “看不到山花,你的袖中却是何物?”

    庞涓大吃一惊,心道:“真是神了,连此袖中之物,先生也能看出。”迟疑一下,从袖中摸出那株已是半萎的山花,双手呈上,顺口解释,“这株草花不为大器,弟子本来不屑摘它,后来实在寻不到其他山花,方才带它回来。只因此花非弟子所愿,是以未曾示予先生,还请先生见谅。”

    鬼谷子接过山花,端详一阵,递还庞涓。

    庞涓接过,见鬼谷子闭目端坐,似在运神冥思,顺手将花放在一边,叩首于地,静候先生卦辞。

    鬼谷子冥思有顷,睁眼说道:“此花共开一十二朵,昭示你荣盛一十二载。此花采于鬼谷,见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当在魏国。”

    庞涓心中忖道:“昨晚我已讲明去魏应聘,成功之地自然是在魏国,此事何劳再说?”

    庞涓正自思忖,鬼谷子话锋一转:“不过,你拔后弃之,弃后复拾,心怀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后必将欺人,亦终将受欺。”

    庞涓再次忖道:“常言道,兵不厌诈。这个世道,我不欺人,人便欺我,此话又是哄人。”

    鬼谷子似已猜出庞涓心中所想,略顿一顿,轻声叹道:“再容老朽饶舌一句,此花名叫马兜铃,马喜食之,羊却不喜,因而,老朽送你一句偈语:‘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庞涓再三拜道:“先生所判,弟子谨记于心。”

    鬼谷子追问一句:“你谨记什么?”

    “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鬼谷子轻叹一声,起身说道:“记住就好,你可以下山了。”

    庞涓冲着鬼谷子的背影再拜三拜,见鬼谷子已进洞中,这才起身,正欲出去,忽又看到地上的山花,弯腰捡起,一边端详,一边走出草堂。

    走有一时,庞涓将那半枯的山花“啪”地甩到路边:“什么荣盛一十二载?什么马喜食之,羊却不喜?如果猪也喜食,又该如何?想必是先生见我执意下山,心中不快,这才拿话唬我。抑或是先生故弄玄虚,断不可信。”

    庞涓回到自己的草舍,开始收拾行装。他翻找衣物,拿出两件像样的放进包袱,又从床底取出一只布包,打开来,正是那捆他凭记忆抄写出来的《吴子》。

    庞涓翻看一阵,轻声叹道:“唉,可惜只有六篇。要是一部完整的《吴子》,该有多好!”

    庞涓将这捆竹简小心翼翼地包进衣服,放进包袱,复将包袱放好,出门拐进孙宾的房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

    庞涓略略一想,顺路而去,走到一处僻静山坳,果见孙宾正在闭目冥想,身边并无竹简。

    “孙兄。”庞涓直走过去。

    “贤弟?”孙宾见是庞涓,又见他一脸沉郁,颇觉惊讶。

    庞涓扑地跪下:“师兄在上,请受师弟一拜。”

    “贤弟,你——”孙宾忽地站起,一把扯起他道,“你这是怎么了?”

    “孙兄,”庞涓缓缓说道,“在下是来欲别孙兄,这要下山去了。”

    “啊?”孙宾猝不及防,怔在那里,半晌方道,“贤弟,这……这么大的事情,你——你该早点告诉愚兄才是。”

    “在下也是临时决定的。”

    “怪道这几日贤弟心神恍惚,原来是为此事。”

    “是的,”庞涓点头承认,“在下心神恍惚,是因为主意未定,这一定下,谁都没说,第一个就来告诉孙兄。”

    “谢贤弟看重。此事先生知道不?”

    “在下已经别过先生了。”

    “哦?”孙宾又是一怔,“贤弟何时动身?”

    “明日鸡鸣时分。在下也想知道,孙兄打算何时下山?”

    “唉,”孙宾长叹一声,“似我这般呆笨之人,虽然进山三年,却是处处懵懂,哪里能及贤弟,仅此三年,就已学有大成。至于出山之日,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孙兄不必自谦。”庞涓安慰道,“孙兄为人为学,一丝不苟,在下愧不能及。在下急于出山,无非是山外热闹,在下浮躁之心无法按捺,蠢蠢欲动而已。不像孙兄,沉稳若定,大器晚成。”

    “贤弟说外话了。就用兵而言,列国之中,贤弟无人可及,建功立业必是早晚之事。”

    “谢孙兄吉言。在下临别,还有一事相求。”

    “请贤弟直言。”

    “先生学问,高不可测,纵学一世,也是学不完的。在下急于求成,仓促下山,心中却是忐忑。在下走后,先生若有绝学秘笈传予孙兄,万望孙兄看在你我结义的情分上,教知愚弟一二。”

    “贤弟客气了。贤弟放心,愚兄若有所学,一定诉予贤弟。”

    庞涓复叩于地:“就孙兄此言,请受庞涓三拜。”

    孙宾再次将他扶起:“贤弟——”

    庞涓却推开他,连拜三拜,起身握住孙宾之手,泪如雨下。

    二人伤感有顷,孙宾道:“贤弟在此稍候,在下这就告诉大家,今晚为贤弟饯行。”

    “这就不必了。”庞涓摇头道,“鬼谷之中,在下割舍不下的唯有二人,一是孙兄你,二是师姐。其他人,就不惊动了。”

    “这样不好吧。我们几人好歹也是共学三年,贤弟要走,无论如何也该打声招呼才是。”

    庞涓再次摇头:“自古迄今,成者王侯败者寇。庞涓此番出山,是成是败,尚未可知,有什么可以惊动的?再说,张仪那厮,不见也罢。”

    “好吧,”孙宾见庞涓执意不肯,只好说道,“在下就听贤弟的。”

    这日晚间,玉兔初升。玉蝉儿在草地上摆好琴架,面月而坐,凭记忆弹奏鬼谷子昨夜弹过的《月光》曲。

    一曲弹完,身后响起击掌声。玉蝉儿一惊,回首视之,是庞涓。

    庞涓深揖一礼:“师姐,庞涓有扰了。”

    玉蝉儿还过一礼:“小女子不知庞士子在此,丢丑了。”

    庞涓叹道:“师姐仅听一遍,就能弹得出神入化,庞涓是个粗人,心中唯有敬服。”

    “谢庞士子夸奖。夜已深了,庞士子有何指教?”

    庞涓听出玉蝉儿是在逐客,轻叹一声:“唉,庞涓不敢。庞涓此来,只是想看师姐一眼。”

    玉蝉儿想起昔日溪中之事,心中一凛,乍然变色,冷冷说道:“小女子依旧是小女子,一丝儿未变,庞士子不是早就看过了吗?”

    庞涓沉声应道:“师姐依旧是师姐,庞涓却不是庞涓了。”

    玉蝉儿倒是惊讶了:“庞士子何出此语?”

    “庞涓来此,”庞涓再揖道,“除看望师姐之外,也是诚心告诉师姐一言:此前的庞涓虽有冒犯师姐之处,却无冒犯师姐之心。今后的庞涓纵有冒犯师姐之心,再无冒犯师姐之处了。”

    “庞士子,此言何解?”

    “庞涓已经拜别先生,将于明日鸡鸣时分下山谋生,此来是向师姐作别的。”

    玉蝉儿又怔一下,缓缓起身,朝他拱手道:“小女子恭祝庞士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谢师姐吉言。”庞涓亦还一礼,“师姐,庞涓内藏一言,今日不吐,怕是再无机缘了。”

    “庞士子有话,直说就是。”

    “今对明月起誓,庞涓此生若爱一个女人,就是师姐。”

    庞涓表白得如此大胆,玉蝉儿猝不及防,一时窘在那儿,脸红半晌,方才定下心来,再揖道:“小女子谢庞士子厚爱。”

    庞涓再次还礼:“庞涓本是龌龊之人,不配师姐高洁之躯,但天地日月可鉴,庞涓挚爱师姐之心,真真切切。自今而后,庞涓无论身居何处,师姐但有驱使,庞涓唯命是从。若有背逆,天地不容!师姐,请保重!”

    话音落处,庞涓弯腰鞠个大躬。由于弯得过低,他的头几乎就要触到地面了。大躬鞠完,庞涓再无二话,扭转身子,大踏步远去。

    望着庞涓渐去渐远的身影,玉蝉儿竟是呆了,心中扑通乱跳一阵,方才长出一气,定下心神,喃喃说道:“庞士子,你也保重!”

    翌日凌晨,远处的雄鸡刚刚啼完第一轮,庞涓就背起包袱,悄悄拉开房门。

    打开房门时,庞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门外的草地上,赫然站着孙宾、苏秦、张仪、玉蝉儿和童子。

    远处,鬼谷子则站在一块巨石上,似一尊沐浴在晨曦里的雕像。

    孙宾悄然无声地走前几步,从他手中接过包袱,挎在背上。

    庞涓本是血性汉子,看到此情此景,禁不住流下泪来。他拿起衣袖抹把泪水,径直走向鬼谷子,跪地叩道:“弟子不孝,不能服侍先生了。弟子下山,若有得意,必来鬼谷探望先生。”

    鬼谷子微微一笑,扬手道:“去吧。”

    庞涓拜过三拜,起身走向苏秦,揖道:“苏兄,庞涓先行一步了。”

    苏秦深揖还礼:“在下恭候庞兄佳音。”

    “谢苏兄吉言。”庞涓转向张仪,也是一揖,“张兄,鬼谷三年,庞涓有所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张仪跨前一步,一把抓过庞涓的大手,狠劲一捏,哈哈笑道:“庞兄这一走,张仪在这谷中,也就落寞无趣了。”

    听到这句调侃,众人皆笑起来。

    庞涓收住笑,转向童子,盯住他看有一时,慢慢跪下:“大师兄在上,请受师弟庞涓一拜。”

    庞涓正欲拜下,童子一把扯起他道:“庞师弟,你这大礼,大师兄承受不起。”

    庞涓起身,揽过童子,将他拉到胸前,将手摸向他的头顶,比划一下道:“大师兄,只此三年,你就蹿到师弟的下巴上了。”

    童子笑道:“再过三年,你我谁高谁低,可就难说了。”

    “好好好,”庞涓亦笑起来,“三年之后,师弟一定再来谷中,与大师兄一比高低。”

    “师兄恭候了。”

    庞涓转过头去,将目光聚在玉蝉儿身上。好一会儿,庞涓竟是一语未发,直将目光死死盯着她,看得玉蝉儿心中发毛,正自不知所措,庞涓一句话未说,毅然转身,快步离去。

    孙宾背了包袱,快步跟在身后。

    二人别过鬼谷,径投宿胥口方向。

    眼看就要走到宿胥口,庞涓停住脚步,拦住孙宾道:“孙兄,你我终有一别,不必再送了。”

    “贤弟,”孙宾顿住步子,迟疑一下,诚挚说道,“出山之后,万一遇到难处,可到卫国去找楚丘守丞栗平将军。只要你说是在下的朋友,他一定帮忙。”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一声长笑,“孙兄多虑了。庞涓纵使不才,断也不会到蕞尔小邦乞食。”

    孙宾脸上一阵发烫,干着脸僵在那儿。

    庞涓顿觉失言,赔笑揖礼:“孙兄盛情,在下心领。孙兄与涓义结金兰,亲如手足。此行在下若是晋身有门,有所施展,必在魏王面前举荐孙兄,你我二人共扶魏室,同立功业,敢问孙兄意下如何?”

    孙宾这也得了台阶,缓过神来,还一揖道:“贤弟厚情,宾感激涕零。魏是大国,在下才疏学浅,不敢有此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