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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一旁的马典史小心陪笑道:“小的扳着指头仔细算了算,自打年后好像一直干着。就连上个月进了谷雨,老天爷也没撒半滴水。我问过那些积年的老人, 都说今年多半是大旱之年,只是不知要持续多久。”

    他叹了口气,满脸愁容,“咱们莱州城可做耕种的土地本来就少, 若是过几天还栽不下麦苗,只怕秋天时粮食多半要欠收了。”

    方县令今年不过三十二三岁,颌下蓄了短须,模样看着甚是英伟。

    他摇摇头道:“莱州不过是个偏远小县,每年核定的税赋都是有限。上头知道咱们的难处,年年都是以粗盐代缴一半的税粮。上头既然如此体恤,我们自然要领会其中的好意。盐场里的盐若是能早些售卖,也好为受灾的乡亲们谋些福利!”

    马典史在心头欣羡地想, 自己什么时候能把这种利己自私的话, 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忧国忧民, 那这官场的修炼功夫也就到家了。

    方县令整了下衣襟, 闲闲喝了一口泡得恰好的毛尖淡淡道:“大江南北的各处盐场倒是不惧干旱, 这日头越大对咱们的好处越多,只是免不了要让那些灶工多辛苦几回罢了。”

    大热天儿在火炉旁边熬盐,没份儿好体力是坚持不下来的。

    方县令吹了吹茶碗中的叶沫子,沉吟道:“盐场如今虽算作是官办,但我却不好出面。你多下去盯着些,工地上多备些解暑的汤药,回头人人再多发两成的工钱。”

    马典史自然小心应是。

    随即笑道:“也不知顾秀才说了些什么,盐场里的那些苦力对他信服得的很,每天都加班加点的干,这个月的产量比上个月也许又要高上一成半。我听底下管事儿的人说,照这样下去咱们的库房又要重新扩建了。”

    方县令微微一笑,极为满意地点点头。眼下他已将马典史视为心腹,有些话就不用再收着藏着。

    遂直截了当地道:“听了顾衡改进建议后,莱州城的这处盐场应该是周围几个县产量最高的,他还算是有几分真才干。说起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该不该后悔,前些日子将盐卖给那个南陕来的行商着实太过冒险,毕竟不知根底……”

    马典史这些日子只要有闲空就时时跟在顾衡身边,学他读书人说话行事的作派,特别是琢磨那些不好宣诸于口的弯弯绕。

    顾衡也愿意提点他,时常有意无意的教他一些与上官的相处之道。

    马典史虽只能学一些皮毛,但渐渐的一颗从不知变通的脑袋瓜子如同开了窍一般。当然有时候也疑惑过,这个年轻人怎么懂得这么多官场上的潜规陋习?

    此时闻听方县令的感叹,一时福至灵来,就小意道:“看着白花花的盐变不成白花花的银子,其实小的心里比大人还要着急。那个南陕来的行商前前后后不过买了几百石的精盐,根本就无伤大局,大人后悔不后悔都无关紧要。”

    方县令捋须一叹,一脸的江山社稷黎明百姓。

    “那是你不知道,那位行商离开莱州城之后又跑了好几个地方,总共收罗了上千石的精盐,租了槽船浩浩荡荡地送到北方去了。我后不后悔都是小事,只是看着县下子民今年不好过,心头略有些不虞罢了。”

    马典史不由暗自咋舌,这下终于知道方县令为何闷闷不乐了?

    顾衡一出手就将盐场的出产翻了几番,所以他说明年有大灾时,方县令和他都信了个十成十,连南陕行商出了五倍银子都没怎么动心。

    万万没想到这个所谓的大灾就是干旱,按道理来说盐场的出息在这种旱情之下根本就不会有太大影响。

    原先金宝贝一样捂着舍不得卖的东西,只怕接下来要烂大街了。方县令的话里话外虽未有责怪之意,但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从手里溜走,只怕是个人心头都在滴血。

    马典史想,这做主卖也是你,不卖也是你,如今放这些马后炮有什么用?

    他脸上却是一脸惶急,连连搓手顿足不已,“看着粗鄙不过的南陕汉子,没想到竟然有这样大的神通。早知道我就该做主多卖些给他,这下子后悔也不成了。难怪不得顾秀才老骂我前怕狼后怕虎,做不成大事!说来说去全是我的错,大人千万莫挂怀!”

    顾秀才曾经说过,上峰是没有错的,错的永远是底下办事儿的人。

    他觑了一眼后压低声音道:“本来改进盐场机关是顾秀才所为,就是因为他,产量才提高了好几成。别的事就算了,只是他老早就断定两淮今年春天有大灾,所以咱们才一股脑地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上头,现在想来总有些太过……悬乎。”

    马典史不习惯背后说人,他对顾衡的为人处世虽然信服,但总觉得对方太过年轻,心里就不免犯嘀咕。

    “……这幅光景虽然干旱,也算不得是大灾之年!您没去看过,库房里的盐已经码成小山一般高了。那个行商给的价钱也合适,咱们顾及这顾及那胆子太小了。实在应该多走些货才是,只不过现在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了。”

    说实话,方县令心里头也有些不自在。

    五倍的利刨去成本,已经是相当可观的结果了。据他所知,邻近的几个县因为这个商人都赚得盆满钵满。

    千里做官为名为利,只要来得妥贴稳当,谁又嫌这名和利烫手呢?当得知那位行商的真实身份时,他心里浮起过迟疑。可后来的事实告诉他,这份银子他不挣自然有别人会去挣!

    方县令双手负背,仰望没有一丝云彩的湛亮天空。良久才复叹一声,“如今四月已经过半,再等两日看吧。……若是再没什么动静,你就做主另外联系些背景干净家底殷实的买家,价钱压低一些也是合宜的。”

    仔细斟酌一番又细细嘱咐道:“顾秀才那里你要注意说辞,千万莫伤了他的颜面。盐场有他一份,断没有把他放在一边的道理,只是分赚多赚少罢了!”

    思索了半会儿,又道:“鬼神之术神秘莫测,他一个将将及冠之人错上几回,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儿,这些盐只是早卖和晚卖的问题。我看过他的文章,词藻清丽言之有据,今年大比之时定会榜上有名。”

    马典史微微松了口气,忙不迭地的拱手答应。

    说实话刚才他隐隐有些担心,就怕这位县太爷和顾衡一样书生意气,拧着性子竟跟着银子过不去。银锭上面也没有刻名字,谁知道它的真正的来路?

    要是早晓得那位南陕来的行商手面那样大,竟一口气可以吃下千石的细盐,这些日子他何必急得满嘴燎泡,做梦都害怕盐仓爆满到最后连一两盐都卖不出去?

    细细回禀完公事私事后,马典史不敢再打扰方县令的休息,躬身退出后院。刚刚一抬头就见远处有人紧盯着这边,正是几日未见的汪世德。对方一脸的意味莫名,还夹杂有一丝说不出口的恨意。

    马典史顿时觉得刚才的心浮气躁烟消云散。

    整了整衣服向前施礼道:“主簿怎么有空在外面闲站着,今日难道没有公事忙吗?哎,你说方县令对咱们俩如此器重,可说是事事言听计从。我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这份知遇之恩!”

    汪主簿一愣,没想到这个只知缉拿强盗宵小的武人,如今竟学会当面说这种央酸话。

    今早他一直在公房里呆着,偷眼望见马典史进了后院,在书房里和县令大人整整说了半个时辰的话才出来。在往时,这份和县令密谈的殊荣是自己才独有的,如今却不知不觉的换了人。

    汪主簿的心头浮起悲凉。

    举报上官的名声象座大山一样,时时压在他的后背。原本以为只要他勤劳肯干,新任县令总会对他刮目相看。但让人没有预料到的是,自己手中的权力就如更漏中的沙石一般,正一点一点的被蚀空。

    想起那座盐场,汪主簿心头更加滴血,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今那里守得跟铁桶一般,更是半点消息也打听不到。他每日里只能面对那些繁杂枯燥的文字数字,和普通的书吏已经没有什么两样了。

    果然是一朝君来一朝臣,这些当官的就像青楼里的嫖~客一般又当又立,一个比一个更加薄幸无情。他长叹一声,忽然间就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马典史抖起精神,正准备面对一番唇枪舌战。没想到汪主簿长叹一声转身就走,留他一脸的莫名其妙愣在当场。不过他眼尖地看见,汪主簿的后脑勺已经花白了一大片,佝偻着身子再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

    马典史兀自站了一会儿,才想起刚才在方县令的面前拍着胸脯揽下了卖盐的活计,这时冷静下来后才觉得头疼。

    库房里存的细盐不是一星半点,而是几千上万石。若是把风声放出去,只怕没有几个人会吃下这么多的货。若是那位南陕的行商能够再回来一趟就好了,只是天底下哪里有这般好事。

    还有顾衡那里怎么交代?

    那可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主儿,若是真的惹急了翻脸,只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马典史知道,有些读书人未必能帮你成事,但若是起心坏一锅汤,那是一办一个准。

    马典史虽然修习了近二十年的武艺,但站在那个文弱书生面前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一丝气弱。打一个粗俗的比方,顾衡就是一块实心的硬石头疙瘩。而自己面上看起来风风光光,实际却是一团再虚不过的棉花团。

    马典史边走边寻思接下来的路子,觉得这件事要赶快进行。

    只要那些卖盐的商人价钱给得合适,盐场里的细盐卖给谁不是卖。先前那位南陕的行商过来时,顾秀才也没立时同意,结果在酒楼里见过面之后立刻答应得极爽快,想来也不是个不知变通的人物。

    这样一想后马典史心里又笃定了几分,将将走过一个玉壶春门洞的拐角十几步远,几粒豆大的雨点子啪地打落在他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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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益才是联盟最好的凝结剂,男主深谙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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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旱涝

    莱州县衙里的方县令皱着眉头站在廊下, 心头忧惧不已。今年的春月简直是多灾多难, 先前一连晴旱许久, 农人们好容易盼来春雨,却是一下起来就没有个停歇。

    此时不过是下午酉时, 天色已经如同泼墨一般,隔个十步远便看不见人影。风呼啸着从高空掠过,偶尔有看不见的雷团在云层中翻滚,扯过一道道让人心悸不已的闪电。

    这场春雨来得又急又密, 初初来时不过一天一夜的功夫,就把莱州城里里外外浇了个透。还没等地里的佃农们欢天喜地,天边乌云翻滚暴雨连连,紧靠城边的两条小河陡长三尺。

    此时大风夹杂着大浪扑天盖地, 浩浩荡荡的向东汇入海中,地势稍低些的民宅和田地尽皆被淹没。雨点噼里啪啦的砸在屋顶上,天边的闷雷使得槅窗嗡嗡作响,小指粗细的雨水从屋檐倾泻而下。

    这座三进的宅子修建多年,大概从未遇到过这样大的雨势,屋子里面不免有几处漏雨的地方。下人们无法,只得先拿了几只木桶木盆勉强接着。

    木桶里的雨水时时滴答作响,方县令看过县志, 知道莱州城周围十六个乡镇多是依山而建, 除了预防山体滑坡之外倒是不惧水涝之灾。凡是报上来的灾情, 都安排了妥当的人过去协助。但看老天爷这幅阵势, 只有等大雨停了才能核查有多少损失。

    外头铺天盖地的暴雨如练, 衬得屋子里光线黑暗。

    方县令看了一会儿公文后觉得无趣,不知是心头担着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觉得静不下心。索性起身把侍候的仆役都远远地打发出去,自己掌着灯细细查看着桌上的中土地舆图。

    因为上游河沙泛滥,黄河的河床抬得很高,每年汛期时节河水都会暴涨。一个不慎,方圆百里都会成为泽国。有鉴于此,历朝历代都极为注重对黄河及其支流的治理。

    当今皇帝虽然热衷成仙修道,但也晓得其间利害,每年都让户部拨下大笔的银两,用以拓宽河道和修建防洪的堤坝。

    普通民众们若是无事时随槽船北上,可以看见黄河及淮水两岸有无数的河工在其间劳作。遮天蔽日的槽船后面,是已经竣工或有将要竣工的各种防洪泄洪的宏伟工事。

    所以当初顾衡一口断定两淮会遭受百年不遇的大涝时,方县令心底是将信将疑的。

    那时候的他想,反正也没什么损失权且相信一回。当时任是谁都没有料到,莱州城里这处小小的盐场改进工序流程后,产量在短短的时日内会翻上几番。

    几十石的精盐不算什么,几百石的精盐堆起来足有小山高,方县令这才慢慢地对顾衡重视起来。

    很多认识顾衡的人都说这个年轻人桀骜不驯不服管教,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冷拓遗风。但据方县令亲自暗中察看后,却发现这人的为人处事与众人所述大相径庭。

    特别龙舟赛事之后,顾衡的生母汪氏当众指责其刑剋之命数。哪想到话音刚落,事情就出现了极大反转……

    方县令也是京城大家子出身,见多了兄弟姊妹间的倾轧,正因为见多了所以才不会大惊小怪。

    秀才童士贲与人苟且,而与他苟且之人正是与顾衡在议亲的叶氏女。一切事情发生地将将好,如果说其中没有猫腻,只怕十岁孩童都不会相信。但这些污糟事将很多人都卷进去,顾衡却是两手干净满脸无辜。

    从那时起,方县令就对顾衡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当南陕过来的商人以五倍的利收购细盐时,他将这个决定权顺势推给了这个暂时看不清深浅的年轻人。

    顾衡的决定是将细盐小批小批地分开售卖,那商人愿意买的话就还会再来,若是不愿意来的话再等下回机会。

    方县令听了马典史的回禀后,还在心里暗笑这个年轻人胆小如鼠。

    他相信,顾衡也看出了那个所谓的南陕商人,其实真正的身份是北元人。这人竟然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到中土收购细盐,说明北元境内已经出现了大面积盐荒。这本就是一锤子买卖,根本就没有下回。

    事情的发展果如方县令所料,那个商人接下来又到附近的几个县走了一遍,撒下大把的银子收购了近千石的细盐,最后又神通广大的利用槽船正大光明地将细盐北运。

    方县令接到消息时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自家只敢小打小闹,哪想到朝廷里有人为了银子,竟然对北元人大开方便之门。

    他在心底暗暗后悔,若是胆子大一些这些银子就可以悄悄收入囊中。因为据他所知,附近的几个州县所产细盐加起来也没有莱州城里的多。

    四月过了小半,中土各地除了有些旱情外一片安好。终于沉不住气的方县令将将才嘱咐马典史不能尽信顾衡的话,要尽快将库房里的细盐处理掉,老天爷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桌上的灯被风一吹飘忽了一下,火苗一下子窜起老高爆出两个小小的火花。

    方县令放下地舆图,暗叹人真的不能太铁齿,这世上有些大才真的不能以常理度之。顾衡不过是乡间一普通秀才,能将传续千年的煎盐法改为晒盐法,就可知他心中自有无边锦绣。

    譬如这回的事儿,莱州城地处东南高处都不免受灾,不过十天左右县城便淹得不成样子。那两淮地区一眼望去全是上好的平原良田,境内湖泊河道勾连众多,眼下又正值汛期,可以想见受灾的惨状。

    正在暗自思量之时,马典史勿勿扪门而入,后面还跟着一个将将从京畿重地赶回来的差役。那人半个月前往京城送一封重要公函,才一下马就被马典史揪过来回话。

    那人心头惴惴,不知犯了什么过错,连口气都没喘匀净就被弄到县太爷面前说话,脸上一时骇得煞白。听了询问后,差役松了一口气连连摇头叹息不已。

    “……真是惨,江南道的淮安府、扬州府、松江府、徐州府都属于鱼米之乡。小的经常在几处往来,只见那里人人都穿绸戴花纺纱织布。结果洪水一来,个个都逃得只剩一条净人。官府虽然在官道旁边搭了粥棚,可根本就无济于事,受灾的百姓太多了。”

    方县令面放红光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心里担心的事终究演变成现实,靠在椅子上喃喃道:“两淮果真有大灾,真让他说准了……”

    马典史也是心头蹦蹦乱跳,忙转头不敢细看,低声喝问道:“你这个朽木瓜子就不好生问问,到底是哪里发了大水?按说黄河九曲十八弯,多少年都没整出这般大的动静了,也不知淹了多少地方?”

    跪在地上的差役定了定神道:“我骑着马顺着往江宁府的官道走,一路都是拖儿带女衣衫褴褛的灾民。听说的确是黄河夺淮,冲断淮安府的李字坝、蛇家坝。”

    他边想边答话,言语就显得有些断断续续,“……因为正值汛期,附近的几处湖泊也趁机反涌,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一人骑着马还好些,再过些时候只怕到处都是饿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