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绣娘萧蘅芜,原本是他想安插在两位皇子身边的眼线,但女人果然不愧是女人,一旦沾上了贵人的边,立刻便生了反骨。他原先也不是没有意料。
他只是没有意料,这小女子竟然死得如此干脆。
好一出弃子脱困的戏码,究竟是何人手笔?
是那位方才奇战北疆大捷而归就领着总督府的兵马当面将了他一军的靖王爷?
还是那位看似弱不经风刁蛮任性实则心思细密城府极深的小郡王?
或许他是小瞧了这二位殿下了。
但他也还没有输。
他手中还有新鲜的筹码,比之区区一个绣娘,更能叫靖王殿下见血封喉!
第23章 二十、不可为(3)
卢世全颤巍巍抬起头,迎面正看住台阶之上大步走出殿来的靖王嘉斐,一抹阴冷笑意在苍老的嘴角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
“奴婢愚钝,使王驾受惊了。”他缓缓向着靖王殿下躬身一拜。
嘉斐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年老的大太监,不靠近,不后退,甚至没有任何情绪的流动。
圣朝自今上起宦官日渐专权早已不是什么需要讳言的秘密。
陈世钦是父皇还在王府时就跟在父皇身边的人,从王府家奴到司礼监掌印暨东厂提督,也算是平步青云。
朝臣多有非议,言语隐晦,指陈世钦欺上瞒下,蒙蔽圣听。但嘉斐从来不信。
父皇是何等雷霆独断的人,从未被骗,什么都清楚。但父皇却选择了故作不察。
少年时,嘉斐也曾经疑惑,为何父皇要对陈世钦这样的太监如此倚重?就算是王府出身的人,再如何亲,毕竟也只是个宦官罢了。
及至后来,年岁渐长,他才渐渐明白,父皇未必是真想倚重陈世钦,而是非倚重陈世钦不可。
而眼前的这个江南织造局大主事,卢世全,名义上是父皇放在浙江的人,实则是陈世钦放在浙江的人。
论年岁,卢世全也已六十有余,须发皆已现了霜白,这样年纪和资历的大太监在圣朝倘若还没有谋到一个足够安逸养老的好差事,恐怕便是早已死了,似卢世全这般仍然外放在重镇还身担要务的极其罕有。
陈世钦特意将卢世全放在浙江,是因为信任。
而父皇授意张思远暗查卢世全,毫无疑问实则便是在查陈世钦。
但暗查毕竟是暗查。
父皇到底是否已下定了决心,尤其是否已做好了准备,要向阉党亮剑?
若让靖王嘉斐说,他以为父皇还并没有。
并非如曹国老,也包括四郎在内,他们所说,父皇仍然忌惮陈世钦这许多年来在朝在野盘根深植的势力。而是父皇自己,仍然无可选择,甚至不可自控得依赖着这些宦官。
否则,父皇又怎会在命张思远暗查江南织造局的同时又派下陈思安和杨思定这样的小人来监视情事,监视他——父皇的亲生儿子。
那陈思安甚至还是陈世钦公开承认的义子。
嘉斐隐隐有种十分不爽的预感,即便张思远查得了这江南织造局种种贪没国库的罪证,也未必能有什么意义。
父皇此时此刻恐怕还并不想亲自对陈世钦动手,而仅仅是试探,乐见这些阉党因为他的“圣意莫测”而紧张行动,想看他们如何行动,如何互为联盟又互相倾轧。
今番卢世全手起刀落杀了陈思安——陈世钦的义子,或许正是父皇喜闻乐见的发展。或许意味着陈卢二监这条在京杭运河平稳使了数十年的大船终于要生出些许变数了。
但也还有另一种可能,嘉斐觉得,并不是卢世全久放浙江日益膨胀不再把陈世钦放在眼中,而是这两个阉人之间的默契,或者说“情谊”,已到了可以不作思虑先杀其子的程度……
倘若是前者,一切尚有可待,但若是后者,父皇敲打卢世全的这一棍子,便是正正敲在了陈世钦的头上。
打虎,必有反扑。
这种时候,身为皇子亲王,他又该当如何呢?
为什么父皇偏偏要在他自请南下的时候,在他的随行队伍里做下这样的安排?
为什么要借他的手来行此投石虎山之事?
父皇是在期望他如何做呢?
嘉斐眸色愈发浓稠。
他忽然有些庆幸,幸亏此时此刻,小贤不在,不必亲见这等丑恶狰狞的伪装与厮杀。
只要他能够一举破阵,尽快赶去苏州城,赶在卢世全的人马之前。
嘉斐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盯住卢世全,开口:“卢公夤夜上山,所为何事?”
卢世全不抬头,“苏州织绣坊绣娘萧氏盗窃公帑在先蒙蔽贵人在后,畏罪潜逃,不慎坠崖,已然天降其罪。”
嘉斐冷道,“区区一个绣娘,怎劳动卢公亲自前来?”
卢世全干笑,“王爷折煞奴婢了,毕竟是四殿下看上的人——”
但听这老阉奴提起嘉钰,嘉斐截口打断他:“卢公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一个有心攀附的绣娘故意在四郎面前抛落织绣,四郎少年心性,不过觉得有趣多看了她两眼罢了,她和四郎能有什么关系?”他略顿了一瞬,唇角笑意愈冷,“人是小王属意从织绣坊带走,硬要说,卢公不如说萧蘅芜是我靖王府的人吧。”
他愈是故意嘲讽,卢世全愈是将头深埋着,口称:“老奴不敢。”
嘉斐闻之一笑,“卢公没有什么不敢的。头两天才杀了父皇身边的千户、陈督主的义子,今儿个又把我府上的奴婢追到了山崖下头,能把我兄弟二人暂歇静养的一座古刹围得堪比应朔州城,江南之地,还有什么事情是卢公不敢做的。”
“王爷若是这样讲,老奴便无话可说了。”卢世全索性跪地匍匐,用力拜倒时前额竟在阶上磕出“砰”的一响。
嘉斐皱眉,却也不叫他起来,只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就立在他脑袋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