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关外的时候,曾经与鞑靼人的小王子有过一次对阵。”
他沉着嗓音,不疾不徐开口,仿佛说起一个毫不相关的故事。
“当时鞑靼人送来战书,我领了十名骑手,在屠狼堡与鞑靼小王子背水一战。鞑靼人的骑兵就在一边看着,黑压压一片,望之不下五千人。那一战,我们打了三天,鞑靼人终于退走,应允与我朝休战和谈。”
卢世全趴在台阶下,肩头微微一颤,应道:“王爷武功卓著骁勇非凡靖绥国门保天下太平不愧靖王之名!”
“卢公以为小王是在讨要夸奖吗?”
嘉斐闻之嗤笑。
他忽然弯下腰去,附身在卢世全耳边,唇角扬起时眼角似有寒光流淌,“我是在跟你说,你若真想把我留在这古刹里,只带这百十人来,怕是不够吧?”
卢世全静静听着,埋头一动不动,良久竟发出“嘶嘶”枯哑的笑,又似毒蛇吐信。
“但据奴婢所知,王爷在关外时,并非孤身一人。而那时陪伴王驾的那个人,此刻却不在王爷身边罢?”
第24章 二十、不可为(4)
话这么说,便是要撕破脸了。
靖王殿下从北疆带回来的除了七皇子和那个鞑靼小公主之外,还有一个人。起初卢世全是根本没有发现的,待被浙江总督架回了织造局,气头过了,细细想来,才觉得不对劲。
一辈子为人奴婢者,知道如何辨识同类。那个跟在七皇子身边的青年虽然打扮得十分不起眼,更一直低着头,但以样貌举止看,怎么也不像个奴仆。尤其七皇子当时一直紧紧抓着那青年的衣摆。虽然事发突然,这一点异常卢世全仍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以七皇子身份尊贵,在这种场合竟会下意识依赖一个下人,着实奇怪。
卢世全立刻便想到了一个不得实证的传闻。
这许多年来,靖王殿下一直在找一个人。这个人是靖王殿下少时的伴读,也是永福二年圣上殿试钦点的进士一甲探花,更是上一任内阁首辅甄裕的次孙,户部尚书甄蕴礼的幼子,是甄氏一门唯一活下来的后人——甄贤。
王驾南归以后,卢世全急递还京,从南到北,但凡稍微沾着些边的东厂番役都受了责罚。偌大东厂,竟让靖王孤身北上而无一人有报直至大捷之讯传来,才如梦惊觉,为立功免罪讨上峰欢喜,开始亡羊补牢式地追查,挖地三尺,收罗一切与靖王嘉斐出居庸关战应州城相关的情报。唯一惹人瞩目的,也全指向一个人,一个跟着七皇子从北边回来的人,据传是姓甄的,自从进了应州城便跟随在靖王殿下身边,同食同寝,再未离开过,显然深受恩宠。
假如靖王北上是早有计划,计划从北疆之外,鞑靼人那边,弄回一个大活人来……接到京中回书之时,一个近乎完整的“阴谋”飞快地在卢世全数十年宦海厮杀的脑海中浮现出来。而也正是在这时候,他又收到了新的信报。他派出巡山的东厂番役报说,在山中见到一双游历山水的兄妹,似是京城来人。卢世全立刻明白了。
靖王殿下在和他赌博,赌谁的动作更快,胆子更大,手段更高明。
但这赌注未免也太大了。
倘若那个随靖王殿下从关外来到苏州的人当真是甄贤,他便一定要抓住此人。只要抓住此人,他便抓住了靖王嘉斐勾连鞑靼欺君罔上的罪证!他甚至还能有在抱紧陈世钦的船舷之外更加不得了的保命法宝。
然而在朝野讳莫如深的流言蜚语中,靖王殿下待甄贤是极不一般的。靖王嘉斐重甄贤,甚于重当朝肱骨,甚于重己,或许,还甚于重天下。
既然如此看重,何以竟舍得放出山,来做这打破僵局的第一只饵?
这位靖王爷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是艺高胆大,还是狂妄至极?
毕竟这是在苏州。
靖王殿下有一句话说得不错,江南之地,没有他卢世全不敢做的事,更没有他卢世全做不到的事。
这个甄贤,他其实已经拿下了。
卢世全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在被火把烧红的夜幕下,佝背俯首,发出“喋喋”的怪声。
而靖王嘉斐也笑出声来。
两人相对而笑,使这古刹之中大殿之外一触即发的肃杀益发不可捉摸。
就在嘉斐身后,大殿之中,四皇子嘉钰阴沉着脸,睫羽微颤。他的身边,是一脸困惑惊恐的七皇子嘉绶,还正揉着刚被四哥揪红的耳朵,委屈地耷拉着眉眼。
“四哥,二哥在跟那个老头说什么?为什么把我也叫来?”
嘉钰斜眼瞥这心智未开的傻弟弟,忍了又忍,把刻薄话憋回肚里,“你想不想去找你那个鞑靼小媳妇?”
听见一句“鞑靼小媳妇”,嘉绶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扭扭捏捏地缩了缩脑袋,嘴角的傻笑却愈发得甜,“四……四哥你别这么说……父皇还没有赐婚呢!”
嘉钰几乎忍不住要捂住眼睛。
想想他们兄弟七个,虽不同母,毕竟也都是父皇的血脉,怎么差别就这么大?
有的天生七窍玲珑,有的偏就憨傻蠢钝没心没肺,还有的——
嘉钰不由扭脸,向嘉斐背影望了一眼,心尖骤然一阵紧缩,不由按住胸口急促喘了两口气。
那模样把嘉绶吓了一跳,以为他心疾,慌忙一把将他抱住,连连地问:“四哥你怎么了?你哪里疼?要不要叫人去喊大夫?”说着就要扯开嗓子嚷起来。
“这种时候,上哪里叫人喊大夫?还不够你添乱的。”嘉钰反手猛按住弟弟,强忍住心口绞痛努力吐息,好一会儿才稍稍缓过劲来,哑声又对嘉绶说道:“苏哥八剌公主跟甄贤一起下山了,这个老阉奴打起了坏主意,要把二哥困在这里,去找公主和甄贤的麻烦。若是让他得逞,二哥便不能赶去救人,公主和甄贤就会有大麻烦。”
嘉绶闻言似又吓了一跳,目瞪口呆追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有人想要咱们死。”嘉钰惨白着脸,眼底竟似有烈火灼灼,失却血色的薄唇上却忽而绽出一抹诡异的笑。“二哥,我,你,甚至连着父皇,咱们都死光了,他们就最开心了。”他喃喃如同自语,神情如被魅魇。
这话未免太过放肆,倘若二哥在,一定又要皱着眉斥责一句“胡说”,便是懵懂天真如嘉绶也彻底被唬得大气不敢乱出,憋了良久,涨红着脸问:“那……那咱们去帮二哥啊?”
嘉钰仍按着心口,眉梢眼角尽是疲倦,几乎要倒在弟弟尚未长成的肩膀上,低低教道:“你去。不用和那个老阉奴讲道理。你就上去踹他,骂他,揪住他不要放。二哥有顾虑。你一个半大孩子,父皇一向又最疼爱你,你去没关系。”
“啊……?”嘉绶还有些犹豫。
嘉钰气急,推他一把,怒嗔道:“连战场也上过了,难道还真怕一个老伴伴?你就算不想着父皇的脸面,还想不想去救苏哥八剌那个小丫头?”
听见苏哥八剌的名字,嘉绶心头一热,瞬间似全身的气血都翻滚着涌上来,咬牙叫了一声:“……好!”鼓足一口气,就小豹子一样拔腿往嘉斐和卢世全那边跑过去。
第25章 二十、不可为(5)
嘉钰紧盯着他奔出门外,回身向还呆立在殿中的童前嘱道:“让那几个鞑靼女人把她们的狗都牵过去。她们是小公主的奴婢,去护着七郎,跟谁都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