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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蓝家上下、徐家仆侍自觉落在一丈以外,予以“一老一少”足够空间。

    蓝曦芸大为沮丧,她事前为新结识的小姐妹备了大堆夸赞之词,好像……半句也用不上?

    走了一小段路,阮时意见萧桐止不住泪,忙将帕子递至她手上,并竭力摆出后辈该有的温柔恭顺。

    当年闹得再凶,这死要面子的女人也硬撑着不服软,缘何初见她这“小辈”,反倒卸下所有防备与尊严?

    “阮小姑娘,她……可曾提起过我?”萧桐问出此言时,无端增添与身份不符的诚惶诚恐。

    “回太夫人,当然提起过。”

    阮时意维持优雅得体的笑容,谎称“徐太夫人”曾细诉两家世代情谊。

    萧桐垂泪:“我俩……整整十七年没当面说过话,她走时,还恨我吗?”

    “从来没恨过,”阮时意咬唇,“她一直念着您。”

    “我不该说她心机重、见风使舵,更不该骂她攀龙附凤、罔顾情意。她生气是对的。即便世上人人对她有所误解,唯独我不应该,明知她家丫头执拗,我还火上浇油……我欠她一句道歉,可惜……没机会了。

    “有别于表面熟络亲热、背地里勾心斗角的假姐妹,我俩相互理解、相互竞争、相互成就……只恨年轻时太过要强……

    “你大概无法想象,当我听闻她在喜宴结束后撒手人寰,我、我顿觉人间一片黑暗,向她妥协的最后一线希望也被夺去了。

    “我该早点与她达成和解,而非跑去她灵前、墓前流泪。阮小姑娘,你莫笑话我这老太太啰嗦,你实在太像她……像是替她继续活下去,教我既高兴又感伤。”

    阮时意的怔忪逐渐化作了然——萧桐面对熟悉脸容,无意中将“阮小姑娘”当成替身,忍不住宣泄久藏在心的痛楚和悔恨。

    她鼻头发酸,喉咙干涩,压根儿没勇气接话,生怕不慎泄露心底的忧伤和感动。

    往日,她偶有自怨自哀之时,恨此生早早守寡,和女儿缘浅,与最亲密的姐妹闹翻……就连“死后”,也能亲耳听见信赖的晚辈口出恶言。

    但今时今日,听萧桐放下执拗后的肺腑之言,她深刻认识到——纵然独力披荆斩棘数十载,但爱戴、温暖、敬重,从未真正离席。

    “阮小姑娘,你家太夫人既不怨我,大抵会容许你闲时陪陪我。”萧桐拭干泪痕,泫然眸光中徜徉期待。

    阮时意小声答道:“那是自然。”

    “嗯……如果她尚在人世,该有多好。”萧桐握住她温软小手,“那时,我俩约定,等儿女们长大自力更生,便结伴游山玩水……谁知,造化弄人。”

    阮时意几欲冲口答应陪她四处游玩,不料她骤然停步,审视目光带笑,越发慈祥。

    “曦芸常夸你端庄大方,我也觉你秀外慧中……”

    “太夫人过誉了。”

    “数代世交情谊,乃不可多得的缘分,你若没订亲,不如,来当我的孙媳妇吧!”

    “……!”

    阮时意暗暗咬牙。

    蹉跎半辈子,好不容易冰释前嫌,感动不过半盏茶,转头就逼婚?

    你们蓝家人一天到晚把姻缘事挂嘴边,一个个都是红娘再世吗?

    她正要婉言谢绝“好意”,却听身后众人齐声问安:“见过大将军!”

    不、会、吧?

    阮时意有种捂脸狂奔的冲动。

    果不其然,洪朗然那粗糙而响亮的嗓音御风而至。

    “阿桐,来我别院前游湖也没打招呼!不把我这大表哥放在眼里了?”

    第8章

    “哼!鬼才乐意听你翻来覆去讲述阿阮的陈年旧事?”

    萧桐抹去腮边泪,仿佛她自身不曾“翻来覆去”般理直气壮。

    阮时意随她回身,对风风火火而来的洪朗然行福礼:“大将军安好。”

    洪朗然素不留心女子,只当她是侍婢之流,大手一挥:“免礼。”

    萧桐饶有趣味地观察表兄的反应,见他居然无视那张初恋脸,不禁惶惑。

    扯了几句闲话,洪朗然眼角余光一扫,颓然道:“阿桐,我眼睛又出了问题!”

    “对,”萧桐乐了,“你眼瞎!”

    洪朗然经她嘲讽,才正眼望向努力削弱存在感的某人,顿时两眼圆瞪:“这这这……就算重新投胎,也没长这么快啊!”

    阮时意无奈,勉为其难把原先那套说辞抖出。

    洪朗然恍然大悟:“我在徐府见过你!还道眼花!小阮太厉害了!能把小丫头养成自己的模样!大概是仙女托世,才具备此等能力……”

    萧桐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洪朗然不好意思盯着妙龄少女,改而瞥向蓝曦芸身侧的玉面少年郎,努嘴道:“阿桐,你又打起和徐家人联姻的鬼主意?当年你跟小阮怎么吵起来的?前车之鉴啊!”

    “要你管!”萧桐被无情揭穿,忿然怒视他。

    阮时意深知这对表兄妹一吵架便没完没了,赶忙开溜。

    “晚辈不叨扰二位叙话,改日再请太夫人到徐家酒楼小聚,还望您赏光。”

    萧桐意欲挽留,洪朗然却微露不悦:“小丫头不请老夫?”

    “你一老男人!瞎掺合什么!”萧桐嘲笑。

    “我是小阮的老朋友!自然能成为小小阮的新朋友!”洪朗然挺直了腰,语气张狂,“况且,我儿子只比你孙儿豫立大两岁,还长一辈!当我洪家的儿媳妇,总比当你蓝家的孙媳妇划算些!”

    他早年一心等待阮时意接纳,三十六岁那年终于扛不住长辈压力,被迫娶妻生子,是以长子与同辈的孙子年龄相仿。

    阮时意听二人莫名其妙开始攀比子孙,内心的“徐太夫人”骄傲叉腰——你俩得意个什么劲儿!有本事跟我家比啊!

    不过,她可没兴趣陪两人追忆似水年华,然后沦为他们的儿媳或孙媳人选!

    领着下人原路返回,她蓦然回望,薄烟染柳处,洪朗然那袭玄袍与萧桐的蓝绿裙裳渐渐化为两个点。

    年少往事融成泪意,悄然湿了眼角。

    幸好,这两家伙一贯没心没肺,对她编造的谎言全盘接受。

    愿他们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如她得上天眷顾,或许能以小辈身份与二人维持友好往来。

    阮时意檀唇抿笑,猛地记起,她此次会面,明明要与萧桐提出索还《万山晴岚图》,恰巧洪朗然在场,原是天赐良机。

    结果一叙旧,感伤得一塌糊涂,全忘了!

    事实上,她并非多看重亡夫的旧作,而是长媳谈及晴岚图时引以为憾,让她萌生“有生之年让长卷完整”之念,将丈夫留在世间最宝贵的纪念,完好无损传承至子孙后代手里。

    半生情谊当前,讨画之事,顺其自然好了。

    *****

    蜜养的糖结伽南香渺远如丝,弥散于城南小院陋室内。

    青年案前握笔,半天只勾出几根线。

    “自古人心人面千枝万派,纵为同胞双生,细看亦有细微差别……可、可怎么可能?京中士庶见证她经历生老病死,人已不在了!”

    他心烦气躁,重重搁笔,把高丽纸揉成一团,随手弃于墙角。

    阿六坐在门口逗狗,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扭头问:“叔,谁不在了?”

    “小六,你说,这世上是否会有人和自家长辈出落得异常相似?比方说,孙女与祖母少艾时……一模一样?”

    阿六茫然:“少艾是什么?”

    “算了,跟你说也没用。”

    青年行至门外,披一身暖暖霞光,眼底坚冰始终未融。

    被阿六取名为“大毛”的大犬趁机钻进房中,转悠一圈,叼起纸团玩耍;“二毛”则一跃而起,试图与之争抢。

    双犬你追我赶,悦耳铃铛响声敲破静默,只追逐半盏茶时分,猛地停下,齐齐向院墙发出警告低吼。

    “这回又被谁盯上了?”青年略嫌不耐烦。

    话音未落,三道健硕黑影夹带寒光一晃而入,快如闪电抢至青年面前。

    青年临危不惧,左手如迅雷烈风将阿六拉到身后,右手反手抽出腰侧短剑,正好抵在对方送来的弯刀上!

    眨眼间,面前多了三名蒙面人,一人与之对峙,其余二人分别提防蓄势待发的大犬,凝招不发。

    青年墨瞳凝霜,扬眉道:“三位擅闯私宅,所为何事?”

    为首之人冷声发话:“带上犬只,跟我们走!”

    口音颇为奇特,听上去不像中原人士。

    “……?”

    青年俊颜掠过狐惑。

    异域高手突袭,是为边境带回的两条狗?

    狗的主人早命丧于雪崩之下,且狗跟他从山谷出来时,雁族巡游士兵未加搜查拦截,顺利放行……

    见青年未按指令行事,蒙面人左手往前一探,直往他胸口抓去。

    青年步伐如行云流水般错了半步,边挥舞短剑还击,边喊道:“小六,快回屋!”

    阿六撒开小短腿跑进屋中。

    两条狗护主心切,身体紧绷,背毛竖起,呲牙咆哮,飞扑去咬拦路的蒙面人。

    蒙面人唯恐伤了它们似的,左闪右避。

    青年心下豁然开朗——果真冲着大犬来的!

    他正欲解释自己并非窃狗贼,对方忽然叽里咕噜发出一声号令,紧接着,三人同时摸出小布团,对准他和双犬丢出!

    布团半空飘出粉雾状,青年闪身避开,暗骂他们下三滥。

    二毛被粉末掷了正着,扑翻在地,呜呜哀嚎;大毛灵活避过,转身咬住袭击者的手腕。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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