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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苍霁在窗边注视着顾深的背影没入雨帘,说:“他这样找,要找到何时。”

    “无止尽。”净霖也看着那影消失。

    “如此执着,所求为何。”苍霁说,“家在哪里都能安,何必非要过去的那一个。”

    “终究是不同。”净霖指间溅了碎雨,他说,“他将过壮年。仍是孤身,即便已经习惯了孤独,却未必情愿永远孤独。家中有他心心念念许多年的人,也有他始终丢掉的自己。”

    “我不明白。”苍霁翻身坐上窗,“真是难以理解。找到了又如何,人的寿命何其短暂,即便他找回去,也不见得家中人仍记得他是谁。况且天大地大,自己一个人方才能四处逍遥,家室累赘,不要也罢。”

    “所以你不是人。”净霖拭了水,“我也不是人。”

    “这般的你我才最合适。”苍霁抬指勾了个空,他浑然不在意,晃着指尖说,“他既然专程到此地来,可见还是有所目的。跟着他便是了,对吧?”

    “不知铃铛的用意。”净霖说,“跟着罢。”

    “那么出门之前,我尚须填饱肚子。”苍霁拍了拍膝头,示意净霖过来。

    窗外雨声急切,掺杂了些吃痛的叹息。但见净霖的四指搭在木窗沿边舒松又扣紧,修剪浑圆的指尖浸了雨水,变得既润又凉。

    苍霁最终只食了个半饱,因为净霖气血不足,被他咬得淌了冷汗。苍霁怕一使劲咬死了,最后只绕着流血处恋恋不舍地舔舐了几下。自从吞了醉山僧的灵气后,他不仅修为长进,就连胃口也长了不少。他那点贪欲越发像是矢在弦上,有种不得不发的架势。

    两人皆未察觉,苍霁本相睡在灵海中,锦鲤蜷衔着身体,额前麟片静悄悄地顶出两点凸起。

    顾深的马蹄印从蜿蜒曲折的山路伸往深处,穿过荒无人迹的险峻,便能见到霎时开阔的一方平坦。这里是位居北边的山中城镇,从高处俯瞰,能见得高楼屋舍鳞次栉比,井然有序。

    苍霁与净霖入了城,石头坐在苍霁肩膀,做了个打喷嚏的动作。苍霁也揉了鼻尖,说:“妖气冲天。”

    他们不过方踏进门,四周的窥探的目光便群聚而来。不仅是净霖,就连苍霁也被垂涎三尺。放眼看去,周遭竟皆是披着人皮的妖怪。

    “我道群山之间怎来的城。”苍霁指尖撩过自己的唇线,对四周露出纯良无害的笑容,口中却说的是,“够我吃个饱。”

    净霖撑伞,说:“此地亦有掌职之神。”

    “分界司连妖城也管?”

    “正是他们职责所在。不过,”净霖打量街市,“妖气这般外漏,此地的掌职之神多半还在冬眠。”

    “除了那东君,别人便唤不醒吗?”

    “看运气。”净霖说,“东君……你若见得他,便知为何偏偏要他来做这等差事。”

    “莫非他生着三头六臂,连妖怪见了也怕?”

    “正相反。”净霖说,“他生得很好。”

    他二人并肩伞下窃窃私语,那边顾深已经下马投店了。他在堂中用了些饭菜,见一个赤脚稚儿巴巴地望着他,便掰了馒头递过去。

    这小儿接了馒头,小口抿着。顾深点了点对面的空位,说:“一道用。”

    小儿翻爬上桌,却不碰筷,只是趴在对面盯着顾深看,口水几乎溢出来。顾深见他馋得厉害,便又给了些馒头。

    店中女儿捧着盘上酒,弯腰时对着顾深亲热媚笑,推了把小儿,自个跟没骨头似的滑坐在顾深一旁,捧面凝视着他,含情脉脉道:“壮士从哪里来呀?”

    顾深吃着菜:“南边。”

    女儿杏眸微眨,贴近几分:“南边繁华……”她面色一滞,又生生笑出来。

    桌下绣鞋一晃,将钻在桌底下的小儿踢了一脚。小儿踉跄扑地,对着那莲足无声呲出獠牙。

    女儿继续说:“奴家居山中,还没见过船呢。”

    顾深几口扒干净,拭嘴喝酒。女儿软若无骨的手顺着顾深的肩臂下捏,一寸寸,那结实的肉感叫她更加殷勤。

    “城中少有人来,奴家从没见过像壮士这般神武的人物。”她捧心羞涩,“此刻心儿还怦跳呢。”

    顾深捏过她的手,将她端详片刻,忽地一笑:“这脸捏得好看,你爹娘教的吗?”

    女儿登时色变,顾深从怀中掏出一符,与酒同咽下去。女儿被抓着的手立即化现毛爪,她连忙哀声掩面。

    “无礼!休要窥我真容!”

    周围食客随之惊恐万状。

    顾深松手:“老子不欲扰你修行,你也莫要误我时辰。”

    女儿掩面哭哭啼啼地退下,顾深见四周人具看自己,也不理会,只从桌下拉出稚儿来,往他手中塞了几颗银珠。

    “这店是妖怪开的,你去别处讨饭吧。”

    这小儿哑口无言,结巴道:“妖、妖、妖怪!”

    顾深拍了他脑袋:“寻常猴精,不害人。休要怕,去吧。”

    小儿被他拍脑袋时怕得牙齿打架,抱紧银珠调头就飞奔而去。顾深搁了银钱,便出门牵马,准备重新寻处客栈。他从热闹的街市上过,察觉雨滴答将停。只是他不知晓,他所经之处,人人举头相望,脑袋都跟着他转。

    小儿跌了一跤,脑袋骨碌地滚出去。他又赶紧捡起来,提在手上对另外几只惊声:“我遇着神仙啦!他不仅一眼看破侯娘的原身,还给了我钱!”

    “钱!”扎着冲天辫的萝卜头们围着他,“哥哥!哥哥!我们也要钱!”

    小儿摸出银珠,递给弟弟们瞧。他把脑袋按上,毛绒绒的耳朵挤出发间晃了晃,说:“神仙还摸了我的头。”

    萝卜头们顿时整齐划一地张大眼睛,各个都往他身上跳,争先恐后地摸他脑袋。

    “哥哥!”他们七嘴八舌,“我们也要摸摸头!”

    小儿由着弟弟们爬到身上,欣喜又珍惜地挨个摸了脑袋,说:“被神仙摸了头,便沾了仙气!便不同啦。娘若是回来,定能找到我们。”

    “那我们该跟着神仙走。”一只冲天辫冒出来,振振有词道,“娘说她去找神仙,神仙必然知道她在哪儿!”

    “哥哥!”他们兴奋地手舞足蹈,“我们跟着他去找娘!”

    苍霁正待询问东君生得怎么好,便见一群萝卜头嘻嘻哈哈地涌冲过来,然后风一般的穿过他与净霖的伞下,光脚跑到另一头,刮得他们袖袍翻飞。

    苍霁盯了好久,净霖狐疑地问:“你喜欢稚儿?”

    苍霁揉着肚子:“看着鲜嫩,就是没看出来是什么妖怪。”

    净霖说:“除了打头的是只耗子,剩余的皆是小野鬼。”

    第28章 丝缕

    顾深的脚才踏进新店,后边衣角便被人拽住。他回头一看,先前跑掉的小儿正牵衣跟着他。

    “什么事。”顾深疑心他赖上了自己。

    小儿衣襟下滑,他连忙拽起来。顾深看不见,一只小鬼就吊爬在小儿的胸口,他须得端着弟弟才行。

    “我、我……”这小儿有点口吃,“找娘!”

    小鬼们齐声应唱:“找娘!找娘!”

    “老子也在找娘。”顾深抱臂,凶相毕露。

    小儿眼中一亮,踮脚拽紧顾深:“我们,我们都找娘!”

    顾深说:“你娘又不是我娘,大家自个找自个的娘。”

    小儿欢喜道:“都是娘!”

    顾深觉着这小儿不仅口齿不清,脑袋也有点迟钝。他反而放缓了语气,问:“叫什么名字。”

    “番薯。”小儿说,“我娘爱吃。”

    “贱名好养。”顾深搓了他的脑袋,“自个玩去,我歇了脚还要赶路。”

    番薯用力点头,弟弟们也跟着用力点头。他上前一步,追着顾深的脚步进了店里。上家是猴精,这家是猪精。掌柜胖得塞不进去,蹲在柜子外边正“哼哧哼哧”地舔盘子。

    朱掌柜见了耗子番薯和小鬼们,赶忙挥着盘子驱赶:“去去去!别处捡食去!”他用袖子仓促地擦拭着嘴巴,小眼瞟着顾深,嘿嘿一笑,“客人里边请!”

    弟弟们一个接一个地跳下地,钻过桌子跑到顾深腿边。顾深浑然不觉,番薯也钻过去想拽顾深,却被朱掌柜提溜起来。他不敢挣扎,双手垂在胸前,缩了缩脑袋。

    “你小子打什么主意,我一眼就瞧出来了!想跟着混口肉吃是不是?没门!几百年才遇着一个新鲜的,现宰的能卖个好价钱,你滚一边捏泥巴去!”朱掌柜抽动着大鼻子,给自己嗅了嗅鼻烟,将番薯扔在地上,踢了一脚,“带着那群小鬼滚蛋!不然今晚就拿你们开宴招待人!”

    番薯着地打了个滚,对朱掌柜飞快地“嘶”一声,照他肉墩墩的腿上飞起一脚,转身就蹿进大堂。朱掌柜“嘿”一声,捧着大肚子挪动,骂道:“臭耗子还他娘的长胆子了!”

    番薯撞翻伙计,跟楼梯上下来的女妖精滚作一团。他踩过人背,跌撞向顾深。女妖精被踩得直叫唤,后腰薄得像纸,凹下去半晌才缓回来。

    “死小子!”女妖精尖声,“老娘非咬……”

    顾深扶刀,冷哼一声。女妖精顿时委屈得直眨眼,掐腰起身,说:“哎呦,疼死人家了。”

    顾深拎起番薯,说:“还跟着老子干什么。”

    “我们一起找娘。”番薯欣喜地抱住顾深的手。

    冲天辫们也跟着一窝蜂地抱住顾深的手,叫着:“一起找娘!”

    顾深只觉得手臂一沉,这小子竟然刹那变重了。他疑心是错觉,便对番薯说:“不成!你的娘又不是老子的娘,这怎么能一起找。”

    番薯不解:“不都是娘吗!”

    顾深一滞,觉察他根本不明白“娘”是不同的,他一心认为所有人的“娘”都是一个娘。这小子当真是个傻小子。顾深甩手不掉,又打骂不得,一时犯起难来。

    “你家住何方?几时丢的?”

    番薯拖着小鬼们跟顾深进屋,他还没桌高,破衣烂衫挂在身上,露出又脏又瘦的肩膀。他欢天喜地地涨红脸,大声回答:“住、住在土坡坡下边!不记得何时丢的,一转眼就,就找不见娘了。”他怕顾深不明白,又加了一句,“娘说她去找神仙。”

    顾深搬了凳给番薯坐,番薯坐立不安,总想晃出尾巴来。但他不敢在神仙面前造次,只得忍着。弟弟们都簇拥在他背后,冒出一排小辫望着顾深。顾深从怀中掏出一包牛肉,叫番薯先吃了。番薯捧着肉,嗅了好一会儿,窸窸窣窣地埋头啃食。小野鬼们这会儿都安静地看,一个一个趴在番薯身边。

    “全天下哪儿都有土坡。”顾深说,“你这该如何找。”

    “不找家。”番薯两颊鼓囊,说,“找娘!”

    “你娘只留了那一句话吗?”

    番薯点着头,说:“娘还说不许我们出去,外边有人捉。”他擦着嘴,“但是我们太饿了,娘,娘就不回来了。”

    顾深不怒而威:“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还敢明抢稚儿不成?你可记得都是什么人,待老子找到他们,捆一道送去府衙!”

    “要捉我们去卖钱。”小野鬼吵起来,“卖钱!”

    “可是没卖成。”另一只吮着手指,绞尽脑汁地组词,“怕被、被府衙捉,就,就……”

    番薯说:“府衙没捉。”他想不明白似的挠了头,“府衙说他们,他们是无辜的良民。”

    “放屁。”顾深怒火压抑,“不知是何地府衙如此敷衍搪塞!你既然说‘我们’,必然还是有兄弟姐妹了?”

    番薯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们都找娘,就是兄弟。”

    顾深又问:“那他们如今都在何处?”

    番薯奇怪地四顾,说:“就,就在这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