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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节
    ——“总是你辜负我,这一回我也辜负你一次,先走了一步。但你要答应我,未来当我不在的日子里,无论你把谁人入了心,都不可再立她为后,免她得以有权柄伤害我的小儿。”

    那火光中,往昔的一幕幕一张张脸便在眼前光怪陆离,是孩童挚切的稚语,是少年初长成时的意气勃发,是颓唐的叛逆,是朝臣们喋喋不休的请奏,又换作妇人临终前的叮咛。

    忽然“砰——”一声殿门被推开,一道长条儿的身影急惶失措地闯进来。火光衬得他的眼睛刺痛,借着光势一看,是十岁的九子楚鄎。脸上带着痛苦与纠结,身上穿一袭素白中衣中裤,扑通一声跪在殿内:“求父皇救四哥与陆梨!”

    那一身类似缟素的白,瞬时让楚昂想起了梦中的孙皇后,“多日子不见了,你去把他两个叫来我瞧瞧。”他若不要了,她莫不是自己前来领走么?从来在不声不响中决绝。

    他狠起的心便又悸了一悸。

    “呼呼——”

    东宫的火势越来越旺,被困在寝殿里的陆梨推着让楚邹先走。那天晚上的小柚子被小翠抱去睡了,陆梨心里急着不放心。楚邹不肯,一尸三命,左手右手都是肉,怎能够轻易就抛弃得下?

    眼瞅着一根梁木又要掉下来,此时的他大抵也猜出了父皇的坐视不管,他忽地凤目一闭,咬紧牙关道:“天要我亡,我偏不亡也!”

    金澄的火光打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分秒夺命。听见外面急促的奔跑与喊叫声,便取了块毯子浇上一壶水,然后湿漉漉的往陆梨的脸上罩住……

    却突然一股浓烟扑面,看到马太监叫人用长门闩捅塌了殿门,他便信步冲了出去。

    前面履顺门下都是火,那天的楚邹是叫人撞穿了右围的一道矮墙,然后才出的东宫。

    这时候已经是在金水河畔了,终于一股清凉的夜风带着湿气沁入鼻息。

    甬道上看见小路子垂袖候立着,边上还停着一辆马车,站两个侍从,手里抱着包袱。

    看见楚邹出来,连忙弹弹袖子跪下道:“太子殿下金安,奴才奉皇上口谕,请太子爷即刻领旨出京。”

    一边说,一边将手上一卷圣旨递与楚邹——

    “朕自幼视你如珍宝,不忍对你苛责禁锢,以致对你太过放纵。你犯下滔天之过不胜一二,已是无颜愧对皇祖列宗,今唯念你母后遗嘱,朕依旧不忍按制严处,便成全你少时心愿,任你挟你想要的出京吧。自此这皇城中无有皇四子,父子情缘了了,你愿做甚么皆听凭己心,朕亦不再拘你。别过自安,不再回顾。”

    寥寥洒洒,几笔游龙。楚邹目光一掠,兜着陆梨颤颤接过,抬头望月色下望去。

    看到不远处站着的父皇和九弟,父子二个衣袂在夜风中萧索扑簌,脸上带着一点决绝,一点成全,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到了最后关头才想到要救他吗?是不是他若没有支撑到现在,今夜若烧死便烧死了?烧不死便放他走,走了之后这天下便没有他楚邹,他死在了这场大火中,史官笔下的一切文字便任由后人编纂。

    若是放在两年前,楚邹义无反顾,可今时的他,看穿的更多,背负的更多,执念得亦更深。楚邹后来便将圣旨在掌心一捻:“父皇要儿臣走,到了时候儿臣自会离开。可不是这时候。儿臣,要得一个答案!”

    蠕了蠕嘴角,将陆梨在地上一放,又顿地转身闯进了火海。

    第212章 『壹零肆』地动龙出(下)

    那次的火灾死了不少人, 岚姑姑也死了。当晚她与小翠睡在后头的厢房里, 外间堂屋先起了火,等到两个人抱着小柚子试图往外冲时,火势已经呛得人视物不清。楚邹赶到后院接应那当口,一根梁子忽然照着小翠砸下来, 岚姑姑来不及细想,两手把她和小柚子推去一边,自己便被冒烟的梁子压在了下面。

    比楚邹年长三四岁,在楚邹还是个十四少年时派去他身边的,那时的岚姑姑还叫岚姑娘, 楚邹幽禁废宫的这些年, 东宫的琐碎皆由她和马太监在打理。楚邹让人在宫外给她安置了个好坟,又给她老家送去一份厚重的补恤, 但并没有告诉她家人出了什么事,怕引起伤心。

    一场大火把东宫险近烧成废墟,除却前头的皇极殿尚能看出原本模样, 后头住人的院子和宁寿宫主殿皆已坍塌。住是住不得了, 楚邹又搬回了原本的咸安宫。

    外朝纷传皇太子行事乖戾,阴晴不定, 混乱常纲, 惹怒天尊,却又拿他毫无办法。但凡有去劝的,不是冷脸叫你吃闭门羹,就是由着你说个口干舌燥精疲力竭, 再来两个太监把你抬出去;再加他手上握着江南大权不放,偏偏严政之下今年税利上涨三成,叫人无可指摘。彼时辽东边境三皇子瑞贤王正与谡真大战小战不断,军饷粮草多由江南供应,朝臣们又轻易惹他不得。

    小翠发髻被烤焦了一小撮,总算人没事。陆梨让小柚子认她做了干娘,小翠也大大方方应下了。她是真没有和陆梨争楚邹的心,当年刚进宫那会儿心里动过念想,也只是因为看不得一个皇子爷过得那般萧条,她断不会不识眼色。让楚邹将来得了势便放自己出宫,再给她找个好婆家。说她虽做了太子良娣,可心不在他身上。

    说这话的时候,小榛子瘦高的身躯正木然地站在廊檐下。多年得张福的真传,惯是个不张扬的太监,听到小翠这话,脸上呆板板的没有表情。楚邹没注意,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他除了迷恋陆梨,对其余的女人皆无情趣,谁对他献殷勤他就反感谁,倒难得对小翠很是大方大气。

    陆梨的孩子就是在那七天之后生产的。先开始的两天,楚邹原还担心她被那般一折腾,会不会落下什么不好,夜里睡着也要强留三分醒。陆梨倒是身体底子好,一直安安稳稳没见动静。

    这么着到了第八天早上,楚邹兜着小柚子在正殿的桌案上写字,她在里头叠衣裳。叠好正要起身出来,忽然便觉少腹往下一沉,“呀”地一声又坐了回去。

    肚子便是从那时开始疼起的。

    人这身体也是奇怪,环境艰难的时候,恁个坚韧能忍,等到被呵护娇宠了,它也拿乔起来。心里想着要忍住别喊,可还是痛得不时溢出声儿。

    楚邹叫小翠把楚忻哄去玩耍,自己一个人在红绿描花的矮檐下站着。听李嬷嬷、阿云和几个产婆把陆梨围在里头,一声声“吃力点,再往下使点劲!”、“唔……嗯!”那声儿强忍,仿佛用尽全身气力竭尽所能,只听得他两道剑眉紧拧。妇人的生产在他的心目中总是带着可怖的血腥与死亡,想到陆梨正在里头所受的苦,他便彷如有刀片在心口一刀一刀地剜。

    一直从清早疼到了日暮,楚邹便也一直站在外头滴水未进。中午的时候下过一层薄雪,不到酉时天便黑了,看场院里罩下一幕灰暗,忽然身后殿内便传出一声细弱的哭啼——

    “呜哇~”

    “诶,生了生了,是个小郡主!”产婆欣喜的声音打破沉寂,他满脸的冰川瞬时跟着消融,险些都要冲动地闯进去。

    “呜哇、呜哇~”却紧接着又是两声哭啼。陈太医这回把不准了,说好的双胎,竟一气带出来仨,一个丫头两个小子。

    脚架旁的摇篮里并列着三个小肉团子,没足月生的,都才四斤多点儿,可是不皱,小脸蛋粉粉的,闭着眼睛。乍一看妹妹像爹,两个小世子和娘亲肖似,楚邹撩开帘子宠溺地看了一眼,便疾步去到床边。彼时陆梨正脱力地仰躺在被窝里,脸上头发上都是细密的汗珠,唇也有点白了。楚邹怜爱地把她兜在怀里,也不顾那汗渍儿,只是抵着她的发丝呢喃道:“甭生了,够了。今后再也不要你受这份苦头!”

    嗓音里带着一丝喑哑,却恁的动情与温柔。陆梨猜他必是一天没吃了,她气色尚且还好,他那一张俊脸倒是阴沉得可怕。但若能不生才怪,恁坏的爷儿,让他每晚上索要得那么勤。

    陆梨把头埋在楚邹的胸口,想到方才生产的痛苦,不禁又怨又眷恋地捶了他两拳头。

    楚邹任由她捶打着,隔天就从宫外找来两个干净体面的奶妈,打这儿起除了养身子,旁的琐碎一律不允她操心。

    寂寥了两年多的咸安宫再次热闹起来。新出生的三个小宝是在娇宠下孕育的,和哥哥藏着掩着的际遇可不一样。不像忻儿月子里那么安静和省心,这个醒来了那个又尿炕,此起彼伏的爱哭嗓子。呜哇哇,细细小小的。把忻儿和楚恪新奇得不得了,没事儿就杵在摇篮旁看猴子。

    陆梨问他们喜欢谁,楚忻奶声奶气地答:“小妹妹~”说妹妹的时候,小指头还在偷偷抚她的脚。快五岁的楚恪已经开始学淘气了,他比较喜欢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笨弟。

    从东宫里带出来的奴才不多,那些天都忙得团团转。为了照顾陆梨月子里方便,李嬷嬷和阿云也从抚辰院搬了过来。最高兴的还要属吴爸爸,两鬓霜白的吴爸爸每天下了差就从直殿监赶过来帮忙。把小柚子架在瘦耸的肩头上,爷俩绕着朱红宫墙“骑马遛弯儿”,匀出时间让陆梨好休息。

    小孩子长得快,奶妈的奶水也足,生下来才一丁点大,养到正月一过,就已经藕节节一样的粉嫩-白胖了。喂完奶,三个一排往陆梨枕边一搁,黑眼珠子亮晶晶的,吐着小舌头,瞧着可机灵讨喜。

    哪像个傻子了?没一个是傻子!

    那会儿楚邹与陆梨对于隆丰遗女的传闻便愈发的不予置信,小两口自顾自恩爱得如-胶-似-漆。楚邹是在陆梨十一月分娩后,一直忍着直到正月底了才与她同房的。生完孩子的陆梨被伺候得越发珠圆玉润,该丰盈的地方越发妩媚饱满,该纤瘦的地方依然盈盈一握,楚邹揽着她的腰肢,薄唇从她娇傲的樱红一直蜿蜒至她弹翘的腚子,那天晚上去到她里面,两个人身心交融,沧海云帆,一直反复荡了快两个时辰才恋恋不舍地退离出来。眨眼二月江南开春,他便又要开始盯紧着忙碌,镇日和小榛子在圣济殿两头往返着。

    天钦十七年这年,东宫与前朝如若分庭而制。皇太子虽未明言废黜,但众所周知已遭圣意摒弃。楚昂在元旦之后,开始让小九楚鄎站朝。正月十九丁酉日那天早上,张福勾着拂尘声宣上朝,皇帝一袭明黄团领升龙袍走在前头,身后便跟着玄衣纁裳的皇九子。

    已经十一岁的楚鄎,收敛了孩童俊气,五官现出少年的清冷,身型是楚氏男儿的条长,肩展平而背笔直,肃穆地站在楚昂的龙座旁。皇帝叫他旁听早朝,眼观朝臣们党派微妙,时有叫他回答些许问题,一如当年对九岁的皇四子。

    但细心的朝臣们很快就发现,这个被宫女康妃养大的中宫皇幼子,太过仁孝卑微,站在那至尊高堂之上时,常常难掩迷茫和吃力。答问时没有皇长子小时候的满腹经纶、对答如流,亦不似幼年皇四子的辩证犀利、语惊四座,然而倒也一板一眼,拘谨省慎的,叫人不忍心挑剔。朝臣们便猜测,皇帝或有改立九子为皇储之意。楚邹听闻风声,亦只是隐忍不发。

    这年京城的气候很是奇怪,年前不怎的下雪,响雷闪电;年后却又潮闷,南不南北不北的,二月就生出了苍蝇和蚊子。

    初十这天倒是阳光薄暖,把紫禁城层峦叠嶂的殿顶照得一片碎金璀璨。傍晚钦天监当班的监副正在笔录天象,身后长桌上的地动仪忽然一颗龙珠便滚落了下来。

    彼时陆梨正在春禧殿前的场院里,拿着剪子给三个小宝宝剃头,小孩儿未满周岁前先剪掉点头发,开智早慧,将来头发亦能生得好。两个剪好的弟弟放回摇篮里,叫小翠兜着妹妹楚蓁,正要弯下腰。忽然只觉天空一幕黑云罩下来,原本橙色的霞光渐渐被遮盖,她抬头看,听见乌鸦聒噪,猫狗乱叫,紧接着脚下的砖石似乎便开始轻摇了。远处的殿宇也在咯咯晃动,紫禁城像是异常异常的安静,却又像声如轰雷、势如涛涌,耳朵嗡嗡作乱听不见别的声音。

    那种空惘持续了一阵子,忽然就吵闹了起来,脑袋开始左右晕眩,婴儿“哇”一声哀哀啼哭。

    “地动了——地动了——大家快逃啊!”一瞬间安静后,整个宫廷顷刻便惊慌忙乱起来。那会儿楚邹与小榛子还在圣济殿的老书阁里,陆梨既担心他却又因距离无力,第一次体会到了恩爱的生死茫然。叫一院子奴才赶紧汇聚到空旷处,清点人头时,才发现少了马太监和小柚子,猜一定是被带去后头的英华殿玩耍了,连忙命两名太监赶快去找,想了想不放心,又把三个宝宝教给李嬷嬷和小翠,自己也跟了过去。

    老旧的殿宇发出不安定的咔咔响,响得人心也不宁气也不匀,到得那偏殿后头,果然便见马太监被一根掉落的梁子压着,人已经昏迷过去。一旁小柚子似乎被什么卡着腿,正在哭唤娘亲和父王,她连忙过去想要将他抱起。却忽然又是一个摇颤,小柚子身子竟往墙缝里滑,陆梨措手不及,整个儿亦跟着掉了进去。

    天浑地暗,白昼晦暝,楚邹从圣济殿里出来,不顾一切在西二长街上飞跑着。陆梨始才滑到台阶下,便听见上头熟悉的叫唤:“梨子,小麟子——”

    他的声音那么紧促那么焦切,听得陆梨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陆梨忙在地底下回应他:“我在这儿!”

    楚邹寻到洞开的墙缝,想都没想便跳了下去。

    一间两丈宽的潮湿地牢,一下到地底,便看到陆梨抱着小柚子蜷在草堆上。

    “别怕,你爷来了!”他揽着她母子正要起来,便看到角落两条太监模样的人影,还有一个已经瘦成干的老妇人。眼睛被挖瞎了,空洞洞的,脚踝套着生锈的铁链,应该有些年头了,肌肉都已见萎缩。

    似乎听见人声,其中一个太监便干涸着嗓子道:“水……水……江妃这是有几天没送吃食了……”

    费力睁开眼,模糊中看见陆梨与楚邹,便像是抓到了救命草般,哆嗦着匍爬过来:“小麟子、太子爷……是、是你们吗?求救、救奴才狗命!”

    袁明袁白就是在这时候发现的,连带着找到的,还有已经失踪了两年多的沈嬷嬷。康妃江锦秀怀的那个骨肉,原是预谋着要滑掉的,根本不是为救皇帝而意外受伤。为了不使沈嬷嬷说出陆梨的真实身世,好能破坏皇太子的姻缘与情智,便叫袁明袁白剜瞎了沈嬷嬷的眼睛、挑断了脚筋,关进了这个鲜有人知的地牢里。可叹袁明袁白这些年为她做尽坏事,到头来却落得个这般下惨,若非因为忌惮戚世忠反扑,只怕在逼宫当夜就被灌药毒死了。留下来,也只是为了将来有个口供对付戚世忠。

    楚邹竟不知这英华殿下还藏着暗室,因地动频频唯恐坍塌,正要起身叫上头的太监下来背人,却忽然又是一阵摇颤。扑簌簌,掉下来一地砖头土屑。陆梨兜着小柚子一捂,视物模糊间,忽然睇见对面逐渐裂开来一道墙缝,她下意识便叫了一声“爷!”

    那声音太震颤,楚邹跟着回头一觑,顿时双目被一片金光刺痛。

    ——“这紫禁城里,屋宇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其中有一间殿底下埋着成祖皇帝当年留下的金库,为了给后代子孙备急用的,万一将来遇了国破家亡的危难,这笔金库便可以用来拯救龙脉。”

    ——“记住了,这可不是传说,宫里头我就只告诉你一个,你惦记仔细了,保不准将来江山社稷还得靠你来扭转。”

    ……

    “春望西去,咸阳安在,寿堂宜斋,二十步秋叶徘徊。”

    当日只作是灵妃人老嘴馋骗吃编造,没想到竟然真的有地宫。“春望西去”是春禧殿,咸安宫,萱寿堂,福宜斋,没想到,竟然就在西北角咸安宫的正正地底下。

    陆梨的手微微有些发抖,情不自禁往楚邹的怀里靠了靠……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了~~~

    第213章 『壹零伍』面子里子

    那次的地动来得始料未及, 大奕王朝建国二百年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灾难, 震中发生在居庸关往北数百里,牵累了京城百姓的民生。人们纷纷惊叫着,携家带口从坍塌的房屋下夺命而出。各王府世家也如临大敌,组织家儿老小在大院子里汇聚。

    乾清宫的御案上, 皇帝楚昂尚在批阅奏折,一旁康妃锦秀低头给他磨墨,忽然只觉头顶一掊尘埃砸下,楚昂下意识便将她一掩,护在了自己的臂肘下。锦秀蓦一抬头, 看到昏暗光线中皇帝隽朗的面庞, 两个人在那一瞬间都有些错愕茫然。他竟下意识护她。但不容细想,很快便在太监们的引导下快步踅出了殿门。

    灾难总是使人冰释前嫌, 紫禁城东西六宫的主子奴才们如同没了往日的过节,互相帮扶着从内左内右门下攘攘而出,聚拢到前朝的奉天门场院里。随后金吾卫出动, 去往慈宁宫把老太妃们也抬了出来。那一天的天黑得特别快, 傍晚申时的夕阳被乌云遮盖,顷刻便日月尽黯, 如若世界末日般鸦雀无声。到酉时一过天已经黑得几乎不见五指了, 人们的说话声也显得空旷而细小,一双双眼睛只是望着阴压的苍穹,等待着随时重复的余震。

    京城二月上旬的天气,入夜了冬寒又来袭, 直殿监和锦衣卫搭了地动棚子,又从就近的宫殿里抢出部分被褥床单,让互相挤挨着取暖。灯笼点得幽暗,黑漆漆放眼过去,就只有东六宫咸和左门里的张贵妃还在里头。楚昂是有叫人去请的,可张贵妃不出来,她这二年头疼病总不好,裹着头巾问了太监一句“皇帝尚安吗?”太监答尚安,她便似舒了口气然后转过头。太监回来禀报,楚昂蹙着眉头听完,眼前掠过张贵妃年轻时的泼辣活泛,容色便有空怅。但听说人已经移到了院里,便没有再说什么,只道了一句:“还活着就好。”

    又一阵轻微的余震过去,那幽萋的西六宫深处,唯一的活口恐怕就只剩下废宫里的皇太子了。一条西一长街走到头,还要再往右拐两道弯,最最角落里才能找得见人。宫人们却不敢开口提醒。

    去年十一月的那场大火,后来有说皇帝有心拖延不救的,也有说是皇帝给太子布的一条去路,就是不知道怎么了太子不肯走,打那之后父子二个就几乎避而不见,如同分庭而治、各行其事。但这些都是隐秘里的猜测,奴才们可没胆子往面上提。

    都饿了,御膳房的锅碗瓢盆都已经遭到破坏,余震不断,是万不能进去煮吃的。在奉天门场院搭了临时的锅灶,煮了点粥、蒸了几笼白菜肉末馅包子。皇帝龙体欠安,易引咳嗽,奴才们伺候怠慢不得,先给呈上头一份,剩下的分给年幼的皇子公主和年老的太妃们。其余的主位和妃嫔得等第二波,奴才宫女们要轮到可就得半夜了。各棚子里忙得团团转。

    西北角废宫的春禧殿前院里,楚邹一袭斜襟蓝缘袍披满尘土,正在棚子下逗孩子。一岁零九个月的楚忻已经挨着妹妹蓁儿睡着了,小小就临危不乱从容自若,倒像极了幼年的楚邹,睡着后漂亮的眼睫毛一颤一颤的。小的两个弟弟元宝和元寿爱娇气,正在咧着小嘴儿咿呀哭,楚邹从英华殿安置完回来,衣裳来不及收拾便坐在摇篮边哄。

    似乎因着少时的坎坷跌宕,他爱孩子真是爱到命里。这俩小子生得像陆梨,三个月的小脸蛋粉胖惹人怜,他抚着这个小手又挑那个脚丫,英俊的脸庞上都是宠溺。勾唇说:“哭什么,天塌不下来,有你爹在。”

    “来,拿好了唵。”炉火旁陆梨正把一个食盒交给小顺子,又低头私语了一句什么:“都碎了,去到尚食局把碎片捡走,省得多留一桩事。”

    当年那铜绿粉是刘广庆交给陆梨的,从前锦秀得宠,靠的是沾小九爷的边,锦秀死不死的对皇七子楚邯都是好事。可今时英华殿里找到了人,结果却不同了,一旦小九与锦秀失心,皇七子可就说不定站哪边,早早把残余扔干净也好。未雨绸缪。

    “诶,您放心好了。”小顺子低调点头。

    楚邹看他两个在夜幕下叨叨碎语,便问:“这是去做什么?”

    陆梨答他:“这宫里,心再薄凉,可里子面子得做全。爷心里再有疙瘩,遇天灾**的,更不要给人落下话柄。”

    晓得是送食去给父皇,楚邹便默着没有应。忘不掉那火海里,揽着八个月肚子的陆梨四顾无盼那一幕。

    前朝,皇帝正对着寡淡的稀粥和白菜包子下筷,便看见刘得禄领着个驼背的太监走过来。

    食盒子打开,摆出来是一碗软糯稠香的玉米粥,还有几颗咸蛋黄馅叉烧包子,并着两碟子小菜。还未动筷,光看着已经赏心悦目了,在这样的境遇下,是叫人心生暖慰的。

    楚昂看一眼便晓得了是出自谁的手艺,终是问道:“老四人安好?”

    小顺子答:“后头英华殿塌了,小世子被夹在墙缝里,四殿下抱回来后也已经搭了棚。这是殿下与陆梨姑娘叫送来的,皇上您用着。”

    四殿下,四殿下,“太子爷”都叫不利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