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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节
    袁竹垣一愣。
    卢皎月:“他太……咳咳……”
    她刚想要解释,却忍不住低咳起来。旁边的婢女忙倒水的倒水、顺气的顺气、拿药的拿药,袁竹垣也手足无措地愣在了原地,好半天这忙乱才结束。
    卢皎月喝了口水,缓过来点,低着声道:“袁公既然替这人请命,自然比我了解他。请袁公想想,此人面对一个草莽出身的叛军头领,会摆出何种态度?而对着他的这种态度,叛军又会如何想?又会如何推测朝廷的想法?”
    谢东平出身显赫,自身又是天资聪颖,才华横溢,这样的人当然傲慢。
    卢皎月记得他在辩经坛上口若悬河、言辞滔滔,辩得对面哑口无言的样子,这个人也确实有恃才傲物的资本。但卢皎月甚至见过比他更有天赋,也更傲慢的人。
    她不评价这个性格的好坏,只是单纯的不合适。
    这个人或许可以出使一国,在另一方的国君面前侃侃而谈,但是绝对不适合去安抚叛军:那不是去安抚,是火上浇油。
    袁竹垣怔然了许久,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
    少顷,他低道:“夫人思虑周全,是属下欠妥了。”
    卢皎月却摇了摇头。
    他不是“欠妥”,而是同样的“傲慢”。如果这次反叛的是个萧氏宗亲,袁竹垣绝对不会如此轻率地做下决定,他甚至没有在对方的角度考虑半点。袁竹垣要真的只有这点水平,成不了相府的第一佐官,也不没法让顾易放心交托大后方。
    他只是改不了那些目无下尘的坏习惯罢了。
    不只是他,整个金陵都是如此。
    卢皎月想到这里,也忍不住叹息。打仗当然不是好事,但是没有真正被刀架到脖子上过,这些世家大族永远学不会低下头。也因此,在这个金陵的朝堂上,顾易要面对的是比当年周行训还复杂难缠得多的局面,他也非常需要眼下这个北伐复土的声望。
    卢皎月没和袁竹垣纠缠这个‘考虑的周不周到’的问题,她定了定神,问:“前道州刺史的罪证整理得怎么样了?”
    袁竹垣被问得一顿,但还是飞快答:“属下已经命人在整理了,明日一早呈给夫人过目。”
    卢皎月一看就知道他没放在心上。
    不过计较这些没意思,到时候能把结果递上来就够了。
    她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袁竹垣其实也有点心里犯嘀咕,他是真觉得这没什么用。
    以道州现在的情况,找个合适的人过去,直接把贼首招安了就是。朝里许一个官职出去,让对方解散兵力,再重新派官员到道州任职,这件事情就解决了,两方能够扯皮的地方无非是官职大小的问题。
    夫人命人筹备救灾粮,准备到时候一起押送过去,这还可以理解,是为了安抚民众,收拢人心。毕竟那么多乱民,等孙三解散兵力,保不齐里面再出个孙五、孙六的。
    但是整理前道州刺史罪状?
    那前刺史早都死得透透的了,鞭尸恐怕都找不出块囫囵个的尸首来,整理这个有什么用?
    袁竹垣心里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照办。
    夫人看起来像是个好说话的,其实才是不讲情面的那个。撞到将军手上还能求求旧情,但是撞到夫人手上……只能自求多福了。
    卢皎月还待说什么,但是却觉得脑中一阵眩晕。
    明明是坐着,她还是抬手扶了桌案才勉强稳住,她缓过这个劲儿,也意识到自己大概要回去休息了。
    凝神捋了捋思绪,觉得没剩下什么要紧事,又问袁竹垣,“还有什么别的要禀报的吗?”
    袁竹垣连连摇头道是“没有了”。
    要不是道州反叛这么大事,袁竹垣其实不敢打扰这位养病的,这会儿请示完了,自然是赶紧准备告退。
    只是临走之前,他到底忍不住出声,“还请夫人保重身体。”
    卢皎月一愣。
    半晌,忍不住低叹:居然都已经这么明显了?
    早些年的时候,顾易就把宫里的那位戴神医请到府上了。
    后者常年云游、四处义诊,顾易不好强留,只是约定每年到了时候都在顾府上小住几个月,给卢皎月调养身体。
    只不过这次小住变成了长住,从顾易北伐开始,这位戴神医大半年都没有离开了。
    又一次诊脉完,卢皎月看着对方那拧眉思索的神色,忍不住笑了句,“遇上了我这么个难缠的病人,让戴公劳心费力不说,还耽误了您四处治病救人。这么一看,我可真成了罪人了。”
    戴堰却没笑。
    他轻叹了声,“某习医多年,以为人无贫贱贵富长幼妍媸,皆都一副心肝脾肺、再通五窍,并无不同。是以治病就是治病、救命就是救命,与人无由……但到底是不同的。救一人可活万人,某怎敢懈怠?”
    卢皎月一愣。
    她这是被夸了?
    倒也不怪她这么惊讶,这位戴神医实在很符合传统意义上对世外高人的印象,很难想象他开口称赞什么人。卢皎月忍不住抬眼看过去,对方仍旧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像是刚才那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似的。
    但既然一反常态地在顾府留了大半年,这行动已经很能表明态度了。
    再看看对方那眉头微拧,神情凝重的模样,卢皎月恍惚又有点明白过来了。
    她到底还是笑了下,低声:“治病就是治病、救命就是救命,与人无由……这次也没什么分别。”
    她其实并没有对方以为的那样好、那样无私,之所以宁可拖着病体也要处理好道州的烂摊子,只不过是因为这里的结束对她远远不是终点,所以她才能不管不顾。
    戴堰想说什么,但是嘴唇碰了碰,终究还是溢出了一声长叹。
    倒是旁边那位从义固时就被聘到顾府的、后来跟着一块儿到了金陵的老大夫开了口。
    他那慢悠悠的性子没有变,说出话来依旧带着让人莫名平静下来的气场,“老夫还是那句话,夫人少思少虑、忌劳忌疲方是长久之道。”
    卢皎月愣了一下,她想起自己当年那会儿“任务完成、安静等死”的心态,再对比现在,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恐怕很难了。”
    有人又认真又努力地将自己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中,不再是单薄的“剧情”、简单的“主角”。她也会牵挂、会担忧,会顾虑自己离开后,对方该怎么接着走下去……
    这片刻晃神间,院子外面却一阵嘈杂。
    闹哄哄的那会儿过去,侍卫半压着一个少年进来,后者一开始还在挣扎,但是等真到了院子里,反倒像个鹌鹑似的老实缩起来,低着脑袋把头埋着、一动不动地杵在门口,一副老实认错的态度。
    卢皎月见状,挑了一下眉,“说说吧,怎么回事?”
    被压着过来的,正是前几年刚有了“顾铄”这个大名的顾青奴。
    第115章 结发(完)
    顾铄是想要偷溜出去才被侍卫摁住的。
    本来他要是正常出门, 也没什么,顾府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拦着自家小郎君出去。但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卢皎月早先让侍卫特别留心, 这会儿果然逮到了人。
    顾青奴站在院子里, 面上一副老老实实低头认错的模样,但是却闷不吭声, 明显还犟着。
    问题没被回答,卢皎月也没介意, 抬眼往旁边的侍卫身上扫了眼。
    还不等她吩咐什么,顾青奴就下意识地捂住了袖子。
    ——简直是不打自招。
    侍卫其实不敢真的对自家小郎君动手,要不然刚才也不至于几个人都按不住一个半大的孩子,但是顾青奴这一动作直接把自己揭了个底掉。
    卢皎月直接开口:“给我罢。”
    顾青奴看看旁边的孔武有力侍卫,又看看上首脸色苍白的娘亲, 最后还是磨磨蹭蹭地把自己袖子里藏的那封信递了上去。
    卢皎月接过信却没有看, 她不用看也知道信中写得是什么, 无非是她生病这件事。
    她问了另一个问题,“你打算怎么把信送出去?”
    驿站她早就打过招呼了、军报更是要层层核对,里面没有让顾青奴去夹带上一份家信的空子。
    顾青奴又支吾了好半天, 才在这无形的压力之下,别别扭扭地答:“沈伯父前几日回来了。”
    卢皎月愣了一下。
    她知道沈衡回金陵的事, 但是这些时日实在太忙了, 她只是让人备了份礼送过去,再加上顾易不在家中,沈衡不好上门拜访,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但顾青奴和沈衡的关系一向亲近, 就连沈衡这些年常年在外游历都没有淡下去,他想去找对方很正常。
    要说沈衡到底会不会帮顾青奴送这封信?
    卢皎月还真的不清楚。
    看着眼前的已经不能称为“孩子”的少年, 卢皎月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顾青奴本来还在犟着,听到这一声,脸上不由露出些真的惊慌来。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急着声:“娘!”
    卢皎月抬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几个侍卫,后者会意地退了出去。
    而以两位老大夫多年职业素养,早在看见顾青奴被侍卫压过来的时候,就分别找了理由离开,一点也没有掺和到病患家事里的意思。
    院子里一时只剩下卢皎月和顾青奴两个人。
    没了外人,这些年越发要面子的顾青奴也不再端着了,一头扎进了亲娘的怀里,那些强忍着的不安也随着这个拥抱传递过来,他闷着声,“我害怕。”
    卢皎月揽着人轻轻拍了拍,低声:“青奴,你也长大了,该懂事了。”
    顾青奴:“我不懂事。我还一点儿都不懂事!”
    完全一副闹脾气的语气。
    袖摆被抓出了褶皱,轻抚脊背的那只手被衣服缠了住,卢皎月有点无奈,但到底还是任由他攥着了。
    “青奴,打仗耗的是粮草、拼的是国力,是一条条人命填进去……你爹他等了五年,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个时机,就为了这一仗,就为了毕其功于一役。顾青奴,我是你娘,但是那些出征的将士,也都是娘亲的儿子。”
    战争从来不是儿戏,即便她病重的消息送过去,顾易也不能为此班师回朝。他要是真的那么做了,也便不是顾易了,但是……
    “他会分心、会担忧,会心生急躁。”
    “这些都是战场上的大忌。”
    “主将一个错误的命令,会令千百将士埋骨于野,我不能让他陷入这样的境地。”
    这是一个很容易做出的抉择。
    生老病死是最无能为力的事情,即便顾易回来也不能对现状做出任何改变。既然如此,那么就干脆什么都不要改变,让他以最无后顾之忧的姿态,结束这场绵延百年的南北乱局。
    顾青奴没有吭声。
    他不想知道、也不愿意去明白那么多。他只是想要爹回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