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崔玉路道,“突厥人买了九万石粮食,却没有拉走那么多,余下的,去了哪里?尹刺史察觉有异,追回来的,又有多少?”
之前李策算过,突厥境内土壤松软,按照运粮次数,不足以运走那么多。
“其二,”崔玉路在公堂慢慢踱步,“粮草转运使胡稼,在突厥人运粮前后,出城两次。”他横扫胡稼一眼道,“胡转运使,不会有人相信你是去看风景散心。”
胡稼面色沉沉低下头,崔玉路又道:“其三,突厥进出关隘运粮的文书上,盖着叶将军的印鉴。而四家柜坊掌柜也全部指认,说叶将军亲自存银。存银的银票已经由突厥人核对过,就是他给的那些。”
第一个疑点同尹世才有关,第二个则指向胡稼,只有第三个,才把叶长庚拖下水。
“对!”刘砚捋须,“这么多疑点,怎么能定案?难道要把尹刺史、胡转运使和叶将军,全部抓起来结案吗?本官不知道大理寺如何,可我京兆府的案子,向来审得明明白白。”
崔玉路的脸有些黑。
他年纪轻轻就任大理寺卿,最不喜别人质疑他的能力,闻言轻咳一声道:“京兆府的案子,似乎已堆了很多没有审吧?”
刘砚被同僚揶揄,没有生气,承认道:“那是因为本官一直在帮大理寺审案。”
眼看二人就要当着突厥人的面吵起来,李策开口制止了他们。
“二位大人端正严明,想必就这样把案情上报,也有损大人们的官声。本王倒想问问另一件案子,大人们审得如何了?”
崔玉路迷惑抬头,刘砚也一头雾水。
卖粮案还没审明白呢,你怎么还让审别的呢?
李策认真道:“涉及本王王妃的河东道粮价大涨案,一直没听大人们提起。”
当初三件案子弹劾李策和叶长庚。
一是河东道因为叶娇购买成平仓粮食,导致粮价大涨、饿死百姓;二是卖粮案;三是朱彦刺杀尹世才。
刘砚面色稍缓,同崔玉路对视一眼。
楚王这是主动给自己找麻烦吗?
崔玉路道:“是这样的,本官和刘府尹一致认为,楚王妃是为了抗击突厥,才购买粮食。事出有因、情有可原,这件案子可以了结。户部已运粮赈灾,楚王可以放心了。”
李策却缓缓摇头:“本王不放心。”
他解释道:“本王问过内人,她当初买粮,便知道买空粮食后果严重。所以已命家仆从河北道、河南道等地,陆续采购粮食,送入河东道填补成平仓空缺。那些粮食去了哪儿,本王想知道。本王妻子的名声,本王想维护。所以还是请大人们不要结案,仔细查一查。”
众人都怕官司缠身,但楚王说,他妻子的名声,更重要。
“那便再查一查。”刘砚不怕查案。
崔玉路也郑重道:“那明日恐怕还要请楚王妃到堂了。”
这真是跳蚤多了不觉得痒,案子越审越多。
太子李璋也不明白李策的决定。
“他这是什么意思?本宫早就说过,河东道缺粮案,不是本宫捅出来的。如今一清二楚,是李策的安排。”
李璋站在殿门前,负手看雨,眉头微锁。
六皇子李璨站在李璋身后,阴雨天让他的脸色有些青白。他身姿笔直,淡淡回答:“旁人急着脱身,他偏要引火烧身。那便是能通过缺粮案,引出别的什么。”
“能有什么?”李璋不屑地笑笑,“有六弟在,本宫就很放心。尹世才和胡稼都有错漏,六弟不会有。四家柜坊,一张画像,今日早朝,已经有许多朝臣弹劾叶长庚,要求严查严办。”
他看着连绵阴雨,也看着雄伟壮观的宫殿,看着远处匍匐在大明宫脚下的长安城。
仿佛已胜券在握。
“事已至此,”李璨问道,“殿下要做到什么程度?”
李璋回头看李璨,不怒自威,又慢慢露出笑容。
“六弟是什么意思?”
“殿下将要坐拥江山,兄弟们都是您的臣子,生杀予夺,都在殿下手里,”李璨的语气疏离又恭谨,“既然如此,不如效仿父皇当初对待安国公府那样,给小九留一条性命吧。”
李璋回过头,背对李璨,没有说话。
李璨走近一步,继续道:“擒而再放,一可显殿下对臣子仁德宽厚,二可彰殿下对兄弟友爱宽恕。小九身体不好,余毒未清又忌惊恐,此事过后,也活不了几年了。”
李璋仍然没有回答。
大雨瓢泼般从天空落下。
大明宫的殿宇像坐在天地间巨大的汤池里,周围弥漫浓浓的水雾。像谁的欲望,缓缓升腾,肆无忌惮。
“其实……”李璨颓然笑道,“我这么说,并非为他求情,而是没有把握。更何况小九同五哥关系亲厚,若非必要,还是不要惹怒崔氏的好。”
似乎李璋终于想好,也似乎是李璨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
李璋终于道:“我答应你,但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李璨的脸色更白。
他知道那件事是什么。
李璨的手在衣袖中攥紧,柔软的布料被握在手心,可指甲还是刺痛了皮肤,有些疼痛。
李璋的声音响起,像贴着皮肤划过的冰冷匕首,让人畏惧又恶心。
“我要她留下。”他决然道,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