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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8节
    “战国大争之世,然相较于中原的乱战,齐国在战国末期,四十余年没有发生过战争,也即是说,齐人近乎五十余年没有打过仗,都是在和平康乐的状态中度过的,这种和平康乐,放在任何时候都是一种理想状态。”
    “然那是出于战国。”
    “大争之世。”
    “在这样一个风雨激荡的大争时代,一个大国五十余年武战,无异于梦幻般的存在。”
    “而这其实也是有原因的。”
    “在乐毅变法之后,燕军破齐的六年时间,齐国跌入到了谷底,府库财货被燕军劫掠一空,人口大量流失,军力大为削减,原本跟秦国并称为东西二帝的齐国,不得不重新谋划国策,从过去的左右战国大局的强齐,转变为‘养息国力,整宿战备,亲和诸侯,相机出动’的守齐。”
    “而齐国自这次转向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头。”
    “彻底滑入竣备松弛的偏安之道。”
    “虽后期有寂寞答复进言,试图重振齐国雄风,然当政庙堂笃信‘事秦安齐’之国策后,齐国朝野就已然对一切抗争振兴的声音视而不见了,最终也就酿成了亡国悲剧。”
    “就我个人而言,齐国的做法,简直不可思议。”
    “战国之世,整个社会的认识,都充满了对战争的警惕,对军备的重视,而齐国也非是愚昧偏远部族,竟然全然忘记了背离了这一基本认识,实在是匪夷所思,再则,田氏代齐起于战国之世,崛起于大战连绵的铁血竞争时代,且有过极其辉煌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全面兴盛的高峰,如此齐国,面对天下残酷的大争现实,竟全然不顾,奉行了一条埋头偏安的龟缩国策,简直闻所未闻。”
    “《武经七书》中《司马法》的开篇有云: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此至理名言也。”
    “夏商周三代以来,大国将生存希望寄托于虚幻的盟约之上,置身于天下风云之外而偏安一隅,甚至连国破家亡之时的最起码抗争都没有都放弃的,齐国为古今第一例也。”
    “此教训无比深刻。”
    “也当为大秦时刻谨记。”
    “好战者必亡,忘战者必危!”
    听闻齐国之做法,扶苏也是惊叹连连。
    若非齐国不战而亡,秦想一统天下,恐还需耗费一些时日,也会多付出不小代价。
    齐最终是成全了秦国,但却也足以引得秦国惊醒。
    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嵇恒随即轻笑道:“至于秦国,实则并无多少说的,秦在商鞅的强力百年法下,彻底隔出来秦部族痼疾,并由此衍生出了一种新的国风,从而在很长时期内成功避免了陷入到其余六国的乱政危局。”
    “盖法家三治,势治、术治皆毒瘤也。”
    “依赖势治,必导致绝对君权专制,实同人治也。”
    “依赖术治,必导致阴谋丛生,实同内耗也。”
    “唯主流正宗的法治,行于秦国而大成,法治之为治国正道可见也。”
    “战国七国,皆有变法,其余六国皆亡,而秦得以大兴,得以明证法治之正确。”
    “此千古兴亡之鉴戒,不可不察也。”
    “而商鞅之变法之所以能成功,并非是世人认为的军功爵制,也非是什么律法之下,一律平等,而是在于商鞅变法的变法内容,相较于其他六国更加深刻、更加彻底,对秦国过去的政治传统也越发针对,加之秦孝公决然的抛弃旧的政治传统,这才最终促就秦国施行全面深刻的变法。”
    “由此。”
    “秦国强大。”
    “并持续六世,而一统华夏。”
    “口头上说的彻底,你恐难以有太多感触。”
    “就实而言。”
    “当天下其他诸侯还在固守宗庙,继续培植宗族势力时,秦直接推行了‘分户令’:令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在其他诸侯还念及着刑不上大夫时,秦直接对世族开刀,将秦国的老世族基本铲除了个干净;在其他诸侯依旧推行着贵族阶层不可逾越时,秦直接推行军功爵制,只要能斩获军功,便能获得爵位,律法之下一律平等。”
    “由此彻底打破了旧有的政治制度、民风习俗。”
    “秦相较于六国,是从传统出发,进行了极为深刻的变革,全面而彻底,更重要的是,秦国历代君主始终将变法内容坚持了下来,从而避免了旧根基旧理念死灰复燃,避免了半途而废,亦或者功败垂成。”
    “然商鞅变法的成果,只能维持到秦一统天下,秦一统天下之后,商鞅变法的成果已难以继续维系了。”
    “因为当年秦之痼疾,甚至其余六国之痼疾,都已在大秦身上重现。”
    “不进行持续长久的变革,大秦注定会为这些痼疾拖死。”
    “最终积重难返,直至彻底灭亡。”
    “而这便是更法的意义!”
    第305章 大秦没有第二个商鞅了!
    扶苏喃语,脸色惨白。
    “六国之痼疾已在大秦身上浮现……”
    嵇恒把六国之痼疾一一道出时,扶苏就已意料到了什么,也的确如嵇恒说的那般,六国当初的痼疾,大秦现在都有,只不过尚没有六国那般严重,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症结随着时间也都会陆续放大。
    只不过换了个名称罢了。
    韩国内部的短视内争,就他自身而言,他跟杜赫等人的内争,又有何异处?
    而且朝堂上各种政策的颁行,一直都有很大的反对声,很多政策都不是上下一心决出的,往往都是靠始皇独断定下的,甚至为此,始皇已在焚书令后,下令废除了廷议制,不容博士及相关官员论及政事,如此情势下,又怎会不在内部平添内耗?
    秦赵同根同源。
    两者本质都是‘尚乱’的。
    始皇上位之初,已再现昔日之庙堂多乱政杀戮,只是随着始皇掌权,庙堂之上的动乱才逐步压下,但地方私斗已再度崛起,就他这几个月处理政事下来,也隐隐感觉到关中的不太平,或许这就是嵇恒所说,秦部族族性中的烈乱痼疾。
    这股烈乱痼疾在商鞅变法下,被重刑威慑与激赏奖励给压下。
    然随着天下一统,法治的失衡,已再度抬头了。
    燕国的‘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的迂政之风,也为大秦的朝堂所继承,在一些政事上面,朝臣一直试图用各种妥协来平息激烈的利害冲突,在处理各种重大的社会矛盾时,也多次显露出明显的迂腐,朝堂早已形成一种浓烈的迂政敷衍之风。
    大秦的变革也往往是迫不得已的变法,最终跟燕国一般,稍见成效便浅尝辄止,不愿再深入下去。
    这也导致大秦说着大破大立,实则破立都未完成,在这种摇摆不定的状态下,大秦这十年下来的成果,除了少数还有存余,基本都被舍弃了,天下又再度回到了老路。
    甚至于。
    大秦朝堂对变法已开始敬而远之。
    更愿固守现有之法。
    而魏国的缓贤忘士,大秦同样有此症结。
    只不过打着的是天下方定,关东六地士人心思否测,因而大量功臣子弟窃据高位,而且自上而下都有着‘新老’秦人的嫌隙,而这跟当年魏武侯所说‘富贵者骄人乎?且贫贱者骄人乎?’有异曲同工之处?
    天下成败在于用人。
    当年秦为中原歧视,视秦为虎狼,然纵然这般,秦始终都满怀渴望的向天下求贤,孜孜不倦的尝试着改变,尝试着壮大自身。
    而今秦拥天下,好似都忘却了。
    甚至还自以为是的认为,天下万民皆为秦民,天下才士皆是大秦士人,然‘亦贫贱者骄人耳。诸侯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贫贱者,行不合,言不用,则去之,若脱躧(xi)然,奈何其同之哉!’。
    如此高高在上、倨傲,岂能做到真正的亲士敬贤?
    楚之分治,大秦的确没有。
    但朝臣对于变革的警惕,以及维持现状的惰性,却是不输于楚国世族。
    只是始皇尚在,朝臣心有忌惮,等到日后,功臣势力势大,这些人恐还会如此恭敬?还会依着朝廷法令?
    扶苏心中存疑。
    齐国之盛,当年可是跟秦并称,然短短几十年,强大的齐国便彻底陷入偏安,没有了任何朝气,满朝上下死气沉沉,这种耽于幻想的偏安思想,竟能牢牢保持齐国朝政,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只是秦似与齐相反。
    齐是忘战,而秦是好战。
    好战者必亡,忘战者必危。
    若真如《武经七书》所言,大秦日后的处境,只会比齐更惨。
    想到这些。
    扶苏干涸的嘴唇动了动,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
    因为这些问题秦的确都有,只是过去并无人点出,满朝上下依旧沉浸在天下一统的激励,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大秦内在的危机,甚至就连他自身都没有这个意识,只是想着让天下修养。
    但不从根本上解决,休养生息,又岂能真的做到?
    终究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扶苏缓缓站起身,朝嵇恒恭敬的作揖道:“扶苏受教了,若非先生开言,扶苏恐还意料不到,大秦目下之危机,就算朝廷能解决六国余孽,解决这些复辟者,但根源不除,终只是苟延残喘。”
    “扶苏谢过先生。”
    嵇恒摇摇头,抬头望着天空,淡然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你确实想错了。”
    “天下是变化的。”
    “这种变化也时刻都在发生。”
    “每个诸侯国都有其自身的痼疾,就算有强人能除掉这些痼疾,随着时间推移,也会有新的痼疾产生,想要天下真正的实现长治久安,便要时刻的对天下做出改进,让这些痼疾不至于做大,以至尾大不掉。”
    “商鞅变法是当时最合适的选择。”
    “但天下一统之后,商鞅之法就未必了。”
    “或许商鞅也意识到了。”
    “因而才主动提出了‘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的话,只是天下只有一个商鞅,也只有一个秦国,随着时代的进步发展,大秦的法制的确有不小的改进,但相较于时代的发展,大秦的法制已明显的滞后了。”
    “也不太能跟上时代的发展趋势了。”
    “大争之世,一切以战争为目的,一切以胜战为目标。”
    “凡是能动员、能提高战争潜力的政策,都是好政策,但天下一统之后,这些高压政策,摇头一变,成为了当代的暴政恶政,非是政策变了,而是时代变了。”
    “属于大争之世的时代过去了。”
    “这些为大争之世创立的法度同样也过时了。”
    “始皇做过延续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