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从周桥驿到确山县有官道,从确山县官道新修一条道路到吴寨河东岸码头,也仅有二十里。
单纯从大宗货物运输角度来说,从淮源用马车运载粮草,经周桥驿绕道,走到吴寨河东岸,也要比依靠人力背运走淮源-青衣岭山道省力得多。
然而这是桐柏山最具战略性的一条通道,不管多大的代价,徐怀都要去造。
清泉沟寨一役,最终收编降兵俘卒三千四百余人,短时间内也不指望他们能成为合格的兵源,都投入到淮源-青衣岭栈道等工事后续的修造之中,但钱粮的消耗也进一步增涨起来了……
第七十一章 归来
徐怀在青衣岭歇了一晚,第二天起早走北岭栈道赶回淮源。
沿途险道新辟,还有几处悬崖栈道才刚刚动工,需要绕走更远、更陡峭的小径,徐怀他们脚力算是极强的,赶在天色微明时出发,也是临黄昏才赶到淮源对面。
此时淮水浮桥正在紧张建设之中。
淮源位于桐柏山脉的中心,汇聚山涧溪河,淮河到这里流量已然不小,但两岸地势南缓北陡,给浮桥搭设增添很多的困难。
南岸地势低平,河滩上造七八丈长的石坝,就能将水面与岸堤上的道路连接起来,但北岭临近淮水处地形狭迫,北岭栈道的起点与水面差不多有将近五丈高的落差,就需要用条石砌建一条近三十丈长的石坝坡道连接,才能保持合适的坡度,方便车马通行。
然后再在南北石坝之间,用数十艘舟船环环相扣的连接起来,横置水面之上再铺设栈板,浮桥才能最终建成。
而淮水上游因为礁石密布、地形错落,不利行舟,但夏秋雨季的径流量又大,水势的冲击力不弱。
这时候仅仅依靠与两岸石坝相接的铁链,还没有办法将浮桥主体稳住,还需要在河道中的礁石上开凿洞眼,连接铁链来稳固浮桥。
这时候北岸石坝坡道才将建造地清理出来,也是肩挑背扛的,将开采出来的上万块条石运了过来,要赶在雨季来临之前,将石坝坡道建成。
柳琼儿、苏老常、程益、徐武坤、徐武良、郑屠、荻娘等人站在南岸石坝上相迎,看着徐怀与徐武江、王举等人在北岸耽搁了好一会儿,才下到河滩上,乘临时的渡船到南岸来,知道他也是极关心浮桥的建设情况。
众人迎过来,主持工房的苏老常感慨道:“我们南归,手里有五十余万贯财货,还以为极其阔绰了,谁能想仅眼前这座浮桥,最终建成就需要用掉四万余贯钱粮——真正用起钱来,才知道多大的数目都不够我们这么造的!”
“你们现在都知道有些事是不得不为了?”徐怀笑道。
天色将暮,南北两岸的工地还有数百青壮劳力正马不停蹄的劳作中。
倘若年初就投入这么大的役力,北岸这条石坝坡道不要说已经建成了,但也不至于仅准备好部分石料……
说到底还是苏老常、程益他们起初内心深处以为形势不会那么严峻、急迫,之前对浮桥及淮源-青衣岭栈道的投入有所不足,一部分精力主要投在其他方面。
桐柏山里处处都要花钱,他们南归所携带的财货又是有定数的,桐柏山里的青壮劳力又有限,所以各种工造之事的安排,就有先后次序。
虽说徐怀他一直以来都将淮源-青衣岭道的修筑视为重中之重,在离开桐柏山北上之前,他也叮嘱苏老常他们,要将精力优先倾斜到淮源-青衣岭道的修建上,但很显然他离开之后,苏老常他们还是对他的话打了折扣。
徐怀也无意责怪他们。
他是倒果为因,对形势认识非常清醒,但其他人都在局中,形势再恶劣,都难免会有一丝侥幸的想法。
反正现在证明了一切他才是最牛逼的。
苏老常他们看到徐怀也是汗颜苦笑,说道:“真未曾想朝廷会如此软弱,不敢以刀枪相对,竟奢望野兽饱食一顿后离去不会再来!可笑之极啊!”
桐柏山众人也恰恰是在得知天宣帝在王戚庸、汪伯潜等人怂恿下决意求和之后,才真正认识到经营桐柏山的重要性。
天色将晚,徐怀也不在渡船码头前与众人寒暄,介绍过王华、王章等人,就直接往淮源城里走去。
从匪祸中平复下来的淮源城,此时一副世外桃源的模样,并没有受河淮战事多少影响,甚至避战祸南逃的难民,也由青衣岭大营、周桥驿寨、石门岭寨直接接收,然后安置到山里各处村寨、工场,没有涌到淮源城来。
新置楚山县主簿司、户房、工房等,主要都是苏老常、程益、徐武良等人负责,徐怀也是回到淮源城中,坐到接风洗尘宴席之上,才有机会详细的了解四月之前淮源的工造、财赋以及流民收编等事。
虽说与淮源这边一直保持信件联系,但之前军务忙碌,徐怀也没有精力去关心这些。
胡楷坐镇蔡州,辖管节制京南蔡、许、汝、陈四州,基本保证境内未受虏兵大侵,同时虏兵的重心在汴梁以西的郑州、荥阳、虎牢以及黄河北岸的孟、卫等州。
所以对从京畿南逃避祸的难民而言,并没有迫切南逃的心思,主要滞留在陈、蔡等地,期待虏兵有朝一日撤走,他们能重归家园。
有一部分民众家园破碎,屋舍都被纵火烧毁,没有田宅牵挂,也主要经方城、泌阳南下,又或者渡过淮河往东南地区迁徙。
桐柏山的地理位置,注定在接受难民上面很是尴尬。
苏老常他们在过去两三个月里,拖家带口总计接收八千多难民,青壮也就三千多点人。
苏老常他们以为形势没有那么迫切,对淮源-青衣岭道的建设,钱粮及人力投入都有所不足,却很是花费一番气力开辟坡地山田。
以前桐柏山里的山寨势力多,又多踞险地。
这个“险”,主要还是指进出山寨势力范围的地形险峻,易守难攻,但不意味着山寨势力范围之内,就没有溪谷缓坡可以开垦。
这些地方之前为山寨势力占据,附近村民要么入伙为寇,过上打家劫舍的生活,要么逃亡出去。
前两年匪患根除干净了,但山里青壮劳动力又损失太厉害,仅有少量民众自发性的进入这些地方,还远未得到充分开垦。
新置楚山县,苏老常、程益直接将这十几处山寨纳入管治,有组织的将人口迁入,拨给口粮、农具、耕牛,组造屋舍村寨、开垦粮田,以旱地为主,桐柏山县在过去两个月里,快速新增了近两万亩粮田。
整个桐柏山都不到三十万人亩旱地,两个月能新增两万亩粮田,已经是不小的数字。
不过,现在桐柏山里容易开垦的土地,基本上都开垦完了,剩下的都是硬骨头。
另一方面,要对现有的旱地进行改造,主要就是在流量不大、地形稳固的溪河修造一座座溢流坝,将水位抬高,以利两岸的田地灌溉;甚至还要修造架空的水槽,将水源引流到原先灌溉不到的山坡谷地之中。
这些投入都非常大。
不过,众人此时都能意识到“求和”所带来的短暂“和平”,会很快被赤扈人的再次南侵所击碎,而赤扈人再次南侵的兵锋,也将倍加锋利,到时候京南四州难以自保,赤扈铁骑的兵锋将直抵大复山、金顶山一线。
河淮地区已然残破,等赤扈人再次南侵,众人也能够预见到桐柏山两翼的淮南西道、京西南路,粮食都会随着新的战事暴发紧缺起来。
同时赤扈人的骑兵机动性极强,江淮地区又没有能在平川地区跟他们争锋的兵马,在赤扈人再次南侵之时,桐柏山与两翼光、寿、唐、邓等地的联系也将因为赤扈骑兵的袭扰变得脆弱,使粮食输入变得艰难起来。
桐柏山除了需要提前储备一批粮食,但更重要的还是进一步提高自身粮食总产量。
楚山大营满编五千士卒,工造诸事直辖役工也超过五千人了,再加上六千余匹战马需要补充一定的精料,仅这几项,每年就需要消耗二十万石粮食。
而倘若他们什么都不做,从民间所能征买到的粮食大概仅有六七万石,缺口非常的大。
这还是桐柏山宗族势力屡屡被打压翻不了身,没有谁有能力或者有胆量囤粮,要不然,能从缺地少田的桐柏山额外挤出两万石粮食就谢天谢地了。
“考虑到秋后,难民潮才会真正涌及楚山,我们对粮食缺口的预估,要放到更大,仅靠现有的储备及增产,是根本不够的,”徐怀了解到当前山里的屯垦情况,蹙着眉头说道,“而赤扈人的兵锋一旦波及淮河北岸,并不需要多少兵马,就能限制光州、唐州往山里输运粮食,我们现在需要在从歇山马往南开辟山道,接入随州!”
桐柏山谈不上天险,山岭谷壑之间还是分布无数险僻野径。
从鹿台大寨往南,经歇马山往随州境内,其实也是有通道的。
这些通道平时只有猎户药农走,或山盗强贼藏匿流窜,潘成虎当年就从歇马山逃到随州藏匿,但这些通道真正能供三五百人军卒或每天能保证上千石粮秣等物资通过,就还得投入大量的钱粮、人力,将窄径拓宽、在裂谷上架桥,在悬崖凿洞架设栈板……
“这恐怕等不到入秋,我们手里的钱粮都要耗尽啊!”苏老常苦笑道。
“都用掉,一个铜子都不要留!”徐怀说道,“赤扈人再次南下,朝廷不改募兵制,我们自己直接带人马去襄阳府讨钱粮!”
现在朝廷对楚山大营只认两千五百名步甲正卒,以此数拨付粮草钱饷,两千五百乡兵的耗用,由楚山县自筹,可免除楚山县的赋税上缴——靠桐柏山内部的产出以及凭朝廷令旨从唐州、邓州所拨来的粮饷,远远不足五千士卒、五千役工的消耗,更不要说近乎疯狂的工造诸事。
徐怀他们之前是拿在朔州所得的大量节余补充不足。
这点节余快速消耗光之后,就算诸多工造停下来,仅供养人马的缺口也还是极大,他们自己想办法解决不了,当然就要逼着京西南路乃至荆湖北路、荆湖南路分摊相应的钱粮。
徐怀对形势变化有清醒的预测,要苏老常他们不用担心之后的事情。
他们现在要优先保证通道畅通。
要不然的话,京西南路到时候答应供给这部分钱粮,却没有办法运进来,才叫傻眼……
第七十二章 宗族
从巩县南撤先去许州见胡楷,虽说诸将吏怠战畏战,徐怀心里不爽到极点,却是难得的歇息了数日,不用为战事劳神。他们昨日在青衣岭又歇了一宿,今日翻山越岭回到淮源,心里放松,人也无半点疲惫。
接风洗尘宴后,徐怀又与柳琼儿、王举、范雍等人赶往王氏族人所居的如意坊。
大越立朝便鼓励货殖,城池格局逐渐以街巷取代传统的里坊。
然而战事降临,考虑到防御及城内控制的需要,新置楚山县,淮源作为县治所在,徐怀在城中直接恢复里坊制。
徐怀使程益、苏老常他们有步骤的在淮源城内,建造坊墙,将原先依照街巷分布、半开放式的屋舍院宅都囊括到一座座相对独立的坊院之中,以坊院为单位,对城内的建筑进行新的划分。
除此之外,徐怀还将城中民户重新编排,增设坊正等司吏,在城内推行乡兵操训——楚山置县极为仓促,甚至到这时都还没有县衙大印,可能朝中手忙脚乱之余已经忘了这茬事,这种混乱却在淮源也给徐怀极大的便利,可以最大限度的挖掘桐柏山里的军事潜力。
除了徐怀所住的县衙后宅之外,楚山大营核心将吏的家小,基本都集中到县衙西侧的如意坊、淮扬坊中居住,而如意坊、淮扬坊南侧,乃是城中守军驻扎的兵营宣毅坊。
王华、王章、史琥、周永等人作为侍卫亲兵,之前徐怀赶往许州,他们要贴身跟随,但徐怀特地使范宗奇带人赶往华阴,将仍然隐姓埋名定居在华阴县的王氏及家将子弟接来淮源——其实也就比他们早一天抵达淮源。
加上王举、范雍早就将在太原的家人迁来桐柏山,此时如意坊里居住的王氏及家将族人,虽说以老弱妇孺为主,但也有四十多人。
王宪、王峻兄弟二人,也特意赶回来与族人相认、相聚。
这边也准备了夜宴,徐怀与柳琼儿、王举、范雍过来,也重新入席坐下。
在外面,徐怀为主,王举为辅,但回到王氏族人新居的庭院,徐怀则坚持请七叔王举居中而坐。
徐怀内心深处是抵触宗族制,但他也不可能脱离于时代太多,更何况当世绝大多数普通人,受种种局限性,对宗族的依赖性、认同感都还极强。
而徐怀心里也清楚,不仅此时,在将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徐氏及王氏子弟都将是支持他的核心力量——对于宗族,徐怀当下也只能尽量扬长避短。
徐怀坚持要七叔王举居中坐首,乃是遵循宗族的传统,但坐下来后,也是特别强调,他会从自己的薪俸之中定期拿出钱粮,接济族中孤儿寡母的食宿,供养子弟包括女孩子入学识字习武,但除此之外别无特权。
徐怀也希望尚有余力的王氏族人及家将遗孀,都力所能及的从事劳作;而子弟无论是从军还是想入乡司县衙任事,都需要通过考录,升擢也要全凭功绩勋劳。
王氏乃是他的亲族,而徐氏对他有养育之恩,他也都是一视同仁。
当然了,徐氏核心人物基本都出身下房徐,徐忻也是历经艰辛才得众人认可,而王氏族人这些年所经历的磨难更是常人所难想象,早前家训也极严,还没有谁滋长骄横之气,对徐怀的安排都甚是满意,此时更多是沉溺于族人相聚的欣喜若狂之中。
相聚子时才散,徐怀与柳琼儿并肩往县衙后宅走去,月如弦,万里无色,铅蓝色的苍穹一片澄澈。
“你回淮源,都没有问一声王萱的行踪啊……”柳琼儿将手缩于袖中,身后还有侍卫跟随,不叫徐怀抓住。
“啊,王萱在哪里?我现在问也不迟啊!”戎马倥偬,难得有如此闲适的时光,徐怀负手身后,在如意坊与县衙之间的夹巷中缓步而行。
回到淮源后,忙于应乎各种人与事,还真没有注意到王萱并没有出现。
“你让人将朱府家小都安排在大寨,王萱再不亲近朱老夫人,但也是她的外祖母,得在跟前伺候着——王萱今儿一早得到信便从鹿台赶来淮源了,也不知道谁多嘴多舌,叫朱老夫人知道这次是你回来,着人过来将王萱捉了回去,训斥她说哪有大姑娘急吼吼去见外宅男子的道理,气得王萱直要骂街!”柳琼儿笑着提及王萱今晚未能出现的缘故。
徐怀也只能摊手苦笑,表示对这事无计可施。
朱老夫人不仅是王番的岳母,王萱的外祖母,还是朱沆的母亲,朱芝、朱桐二人的祖母,在内宅斗不过荣乐县主,但也是养优处尊、颐指气使的主。徐怀当初将朱家人接到桐柏山来,就是担心朱老夫人难搞,索性将朱家人都送到鹿台大寨供养起来,没想到老太太在山里太无聊,管束王萱却是严厉。
“王禀相公会否听进你的劝说,暂作隐忍,不跟一意求和的官家及诸臣争闹?”柳琼儿问道,“我听说王禀相公身体不是很好,倘若再被贬出京,身子骨未必能承受得住啊……”
徐怀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弦月,说道:“这点真难说,有时候未必我与朱沆会不会相劝,也未必王禀相公不知道暂作隐忍以图后计的道理,更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
天宣帝与王戚庸、汪伯潜等近臣都力主求和,怯敌畏战者自然是极力附从,但汴梁城中的主战派将吏,又怎么平静的接受这事?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气愤、愤概?
王禀作为主战派大旗独树的领袖,他要是对朝中迫切屈膝求和的现状,对求和将埋下的巨大隐患,都隐忍不作声,那其他主动战将吏会如何看他?会不会这是王禀对他们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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