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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严小刀:“……”

    严小刀那时心想,凌河这个人,是得有多么要强,多么冷硬,多么口是心非。

    凌河,你想说什么?

    你不就是想跟我说一句:晚上别走,留下来陪我,我一个人不行。

    还用你废这么一大篇乖张凌厉的口舌。

    ……

    严小刀心底狠狠地被剜了一下,被对方无意间迸发出的强烈的、生死一线的依赖感戳到他的软肋,他常年隐在西装下面一排刀锋之后、还没有人碰触过的软肋。

    是男人都有这个死穴,被信任和强烈依赖时,油然而生出的保护欲望,那一刻觉着为眼前人甘冒危险是值得了。是的,在这艘“云端号”上,他就是凌河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他在,凌河就在,这人一条命其实都悬在他身上,一步都离不开他。

    然而这位生性倔强的凌公子,是一步都不肯退让、一句谄媚乞怜的软话都不会说出口的,句句话甩出来都要刺他的神经,剜他的心,激他的火。

    盛颜之下是颠沛的命运,命运之上仍存一身傲骨。

    如一石坠潭,波纹轻颤,留下浅浅淡淡的余韵。那一层余韵尾波当时很浅,在水面上迅速销声匿迹,但却后劲悠长,深埋在绿幽幽的水下,许久之后才让严小刀品出那动心的滋味。

    第十八章 歌剧魅影

    红磨坊剧场富有盛名的歌舞表演即将上演,男宾女眷们身着礼服从各条走廊缓缓踱入剧院,一时争奇斗艳,令人目不暇接。

    那些穿着亮片西装打丝绒领结的男人,个个身边好像都挽着一只花里胡哨的禽类,有的像孔雀,有的像凤凰,最寒酸也是只雉鸡,充斥着各色花边蕾丝泡袖及羽毛装饰,品位不高,钱是都没少花。只有严总从走廊里出来时,是由一位俊朗的正装男士推着轮椅上那位更加年轻英俊的西装男士。

    后面还跟着一个碍眼的电灯泡,身着骚气的枣红色丝绒礼服的梁大少,亦步亦趋紧随严总身侧,嘴巴呱唧不停。

    三人行,三个外形都十分亮眼的男人,也成了这剧场里一道惹人热议的风景。

    严小刀那时将凌河从床上拎起,从自己行李中翻出备用的西装摞给对方:“一起去吧。

    “待在这房间里也不安全,走廊冷清无人,更容易被人关门捉鳖。现在全船的人都往剧场聚集,那里人最多,或许还能浑水摸鱼。”

    他给凌河穿上自己的一件深蓝色埋银灰线的竖纹礼服。

    凌河看起来比他高两公分,腿很长,因此将一条十分裤穿成了更时髦的九分裤,露出骨骼清瘦漂亮的一段脚踝。这人随手撩开西服前襟,故意不停地扇风:“咯吱窝底下都没东西可藏,不然怎么显得这衣服在我身上逛荡,穿到你身上就那么臃肿!”

    凌河说着也笑了,严小刀就知这人还是嘴硬心软,自找借口下台阶了,想必是反省了方才讲话过分尖刻、没理还不饶人。

    果然,这一晚凌河表现十分妥帖,对严小刀简直可用“温柔”二字来形容,推在轮椅上说去哪就去哪,没有撒泼斗气或者对无辜群众喷射毒汁。

    只要凌河封嘴,严总的日子是非常好过的,因为身边的梁大少脾气也是极好。

    梁有晖心很大,不在乎周围人眼光,完全不在意旁边有几个认识他的、同是燕都过来的公子哥,私下嗤笑这是“严总一王拖两后”、“梁少竟然跟一个瘫子争严小刀”。

    梁有晖老马识途一般,领着另两位爷就找到他们的包厢,也是常客,轻车熟路了。包厢模仿新巴洛克的装潢风格,土豪金与典雅的浮雕共存,桌上用红丝绒托着茶花纹饰的骨瓷茶具。

    梁有晖觉着那俩人都没来过,于是一路不停地指点介绍穹顶和舞台上的各处华丽装饰。凌河心平气和时十分健谈,态度风雅且游历见识颇广,这两个人竟然就从松竹汀歌舞剧聊到剧场各处大理石雕像的神话由来,再聊到巴黎加尼叶歌剧院的常演剧目、曼哈顿百老汇的排场演员。

    梁有晖颇有兴致:“那谁,你看过不少啊?”

    凌河微微一笑:“我以前在国外念书旅行。”

    梁有晖特别实在地坦白:“我念书是在加州大学某分部,你在哪个国家留学?”

    凌河讲话荤素不忌:“去过许多地方,经常换落脚之处,哪里安全没人追着要砍我、杀我,就去哪念书。”

    严总都插不上话了,这种富家子弟留学话题有点不给我们穷乡巴佬面子了吧?

    但是,他又隐隐觉着,凌公子今天是已经很给面儿了,对他的朋友难得客气地维持社交礼仪。

    严小刀的注意力也不在看剧,他对渡边那号人渣重金排演的情色歌舞剧能有兴趣?他的眼没有离开周围一切的往来细节,他们的包厢居高临下将下方舞台和观众席的情形尽收眼底。熟脸宾客和女眷们像一丛一丛蠕动的小黑影慢悠悠散开至观众席各个位置,最终填满整个剧场。

    游轮上的剧场不会太大,将将能盛下所有来宾,气氛热络亲切。

    四周有香薰味、焦油味、以及麻果与冰毒混合之后略带甜香的气味。可能有富二代在包厢里“溜冰”。

    严小刀没跟简、游二人直接打照面,但看到那两拨人也进了二楼包厢。互相之间都各怀心事,只遥遥地点了个头。

    游灏东按照他请柬上的号码,撩开包厢的天鹅绒帘,里面却已有人。

    游大少皱眉不满:“你走错了吧?”

    里面人弯腰致歉,操着不知哪路口音的生硬国语:“啊,可能,坐错,抱歉了先生。隔壁,您可以坐隔壁那间屋。”

    “神经病!……”游灏东没心思跟外人闲扯淡,坐隔壁也一样,他反正也不想挨着严小刀,膈应人。

    就在方才晚餐之前,户下真优美从严小刀房间离开后,随即被两名黑衣人架着进了电梯,其实就是游家保镖2号和3号。

    真优美喝过酒,眼神妩媚,满脸酒意绯红,凌乱的头发、敞开的和服领口以及后颈上烫眼的吻痕似乎都在昭示,至少在房间里被人弄过两三个回合。

    真优美偏不讲普通话,游家打手又听不懂尼桑语,鸡同鸭讲比划着威胁了半天也没问出个屁,那俩保镖实在没看出蹊跷,只能悻悻地放人走了。

    严小刀在昏暗的视线中悄悄动手指发短信:【游、简坐哪个包厢?】

    他的忠诚小跟班简直像时刻端着手机等候老大一声吩咐,迅速就回复了:【游在您左手隔一位,简在您右手隔一位。】

    严小刀:【渡边来了么?】

    杨小弟:【没找见。】

    严小刀:【我隔壁挨的是谁?】

    杨小弟:【真的不认识啊老大,都是生脸,可能燕城来的吧。】

    剧场灯灭,由舞台角落缓缓上演由灯影与帷幕一同制造的奇幻气氛。一头白发、涂着白面妆容的妖异的鬼踏着神秘鼓点寻觅他的祭品,鬼持着水墨折扇,一身妖气红妆,不男不女,却又半男半女,在漫天飞舞的樱花雨幕里下腰,面容美丽魅惑……

    歌舞伎装扮的鼓手在幕布烟火下敲出四面埋伏喊杀震天的鼓点……

    严小刀左手悄悄绕到后面,揽住凌河所坐的轮椅靠背,做出个环抱揽人的姿势,五指有意无意地做钢琴指法,来回地敲八字。凌河应当也注意到他靠过来,默默转过头端详,视线也像是忽然定住在他的侧脸、鬓角……

    严小刀右手则扶于腋下腰侧,视线试图穿透只有一块轻薄墙板阻挡的隔壁包厢,耳朵根还要忍耐梁有晖的兴致勃勃,眼前是豁然开朗的舞台幻景与荡上天去的一群妖男艳女。

    歌舞剧其实是挂羊头卖狗肉,来这里消遣寻欢的客人谁真心要看传统正宗的大阪、江户艺妓表演呢!这台舞剧更像个山寨版的维加斯百乐宫的著名演出,模拟了舞台上的水池,尽管那水池小得像水洼;又模拟了奇幻如仙的空中飞人表演,尽管那些飞人男女都穿着超短露腿的和服,在空中以爆乳劈叉动作撩起观众席上阵阵欢呼……

    更多舞女站在靠近二楼包厢的高台之上,抓住绸带,准备从天而降的那一刻,飞身投入舞池。

    有一名梳着精致盘头、身材前凸后致的年轻舞女偏偏没听指挥,关键时刻还在回头瞭望,往二楼这一排包厢的窗口寻觅,迅速对上严小刀的视线。

    那姑娘是户下真优美。

    户下真优美杏眼内神情惊跳,盯着严小刀,张口像要说什么,却又来不及说,说了他们也听不见,舞台乐声鼓声震天。

    那群姑娘下去了,与樱花雨一齐荡向观众席,却又被绸布吊着,在空中折筋斗,以各种高难度空中瑜伽取悦挑剔的观众。渡边手下每一位舞女都号称身怀“一百零八式绝技”,据说就是用这几手绝活,在床上与客官们开怀行乐。

    严小刀或许是心中有所顾虑,总觉得真优美小姐不停在看他。

    其实距离已经很远,姑娘们以倒挂金钩姿势吊在穹顶之下眼光乱飘,说不好是在看哪。但严小刀发现真优美总是很别扭地将脸扭冲着他们,像用眼神不断告知他“离开这里”。

    凌河与梁有晖应当都不认识真优美,凌河的眼神平静无波透着一丝淡然,谁也不看。

    真优美的位置是面对他们这一排包厢窗口,能看到各包厢的客人面目。姑娘应该是看到了什么而向他们示警。

    严小刀不动声色,那手突然揽住凌河肩膀,低声问:“要不要去洗手间?”

    凌河琢磨他这话意思:“严总?”

    即将荡向舞台正中的空中飞人组突发状况。

    剧场上空飞着东西的这类表演,就怕来这一出事故,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一根绸布突然松脱,上面吊着的那名舞女尖叫着坠落。宾客满座皆惊,然而并没多少同情心给那掉下去的姑娘,无论坐远坐近的人纷纷以抱头姿势惊慌躲闪,生怕被上面掉下的人砸到。

    据说百多年前,加尼叶歌剧院观众席上方曾经掉下来一只水晶吊灯,砸死一名倒了血霉的贵妇,剧院赔惨了。

    这次掉下的是人。

    严小刀大吃一惊,那失足掉下去的姑娘就是真优美小姐,随同一根很长的绸带一齐飘落,直落下面那个水洼。只有大约三五米高,一定也摔惨了,溅起浪花和尖叫,严小刀好像看到真优美从水坑里抬起头,惊痛地盯着他,仍心心念念他们的安危……

    严小刀霍然起身,面无表情薅起凌河:“跟我走,离开这里。”

    他心里明白,他们一行人今晚无论待在“云端号”上哪个旮旯角落,这一战在所难免。船上就这巴掌大点的地方,许多双眼从暗处盯着凌河,躲也躲不开。

    隔间的整扇墙壁在他们眼前砰然碎裂。

    那就是一层在重击之下迅速缴械四分五裂的薄木板子,碎片与木屑如天女散花向凌河的轮椅这一侧泼洒而下。

    尖锐的木屑疯狂戳向凌河半边脸和身子,让他下意识向他最信任的人紧紧靠过去。一道血线从凌河额头发际线倏然流下来。

    下一秒严小刀将凌河整个人从轮椅上抓起来,护在身后,挺身而上一只铁掌探入那一片碎屑浓烟之中,与对手的铁拳不期而遇,硬碰硬吃到肉后陷入短兵相接,包厢寸金之地充斥了骇人的铁影刀光……

    像电影里演的,而在现实生活中,梁有晖以为,这一切就不可能发生。

    他在战斗开始一刻,屁股下面坐的椅子就向后翻倒,翻到桌子下面,不偏不倚让他能够将自己的头胸要害护住。梁大少半天在桌子下面没爬出来,呆若木鸡,眼前是一片飞起的拳脚和茶具茶杯碎片。

    梁有晖也都没见过严小刀跟人打架,真正的恶战。

    严小刀眼底是一片猩红之色,西装左右肩膀腰腹处都被划开了险峻的破口。他右肘关节被对手膝盖磕中时爆发骨裂般钻心的疼痛,自知伤得不轻,这样的疼痛更让他怒火中烧……

    杀手是个头发染成黄白色的东南亚裔肤色面孔,受雇拿钱办事的,不太会讲国语,也根本不用说废话了,目标就是越过严小刀直取凌河。

    也幸亏杀手没有持枪扫射,或许因为自信,或者更多是顾忌误伤的可能。空间太小,剧场拥挤,数米开外到处都是身家不菲的贵客,哪个都伤害不起,哪个出了人命都是明晨的网络头条。

    严小刀携着凌公子,确实太难打了,以至于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用肩膀生扛对方的袭击。对手瞅准空挡,突然伸出一枚铁爪削向他架住凌河的左肩。

    那人右臂安装了一只金属爪子。这一爪削下来,不是削掉他的胳膊,就是削掉凌河的胳膊。

    严小刀松手了,铁爪利器在他与凌河之间撕裂了空气,划出一道尖锐的楚河汉界。严小刀这一把顺势将凌河丢回轮椅上,一脚踹在轮椅扶手上,将那轮椅转着圈踹出了包厢。

    他冷冷地转身,抬手劈向那黄发杀手。

    严小刀掌心拳眼处,不知何时露出锋利白刃,以从下往上的姿势斜劈对手腹部、前胸、下巴、鼻梁一线!那人猝不及防,惊异地看着那道白刃几乎将自己开膛破肚、划开一道血线,连带下巴几乎被劈成“山”字型的两个瓣子。飞旋的液体顺着离心力崩射出来……

    严小刀脸上溅了几滴血,转身奔出包厢。

    剧院走廊内在沸反盈天的哄闹声中已经变成个毫无秩序的鸡场,各种禽类奔走,鸟毛乱飞。察觉到情况不对的包厢贵客纷纷离席躲避,有位长裙曳地的女士就在严小刀面前摔了个嘴啃地。

    人影憧憧的走廊下,空荡荡的轮椅还在原地,由着最后一点惯性,转完最后一个圈。轮椅上却没有人了。

    严小刀脑子里“轰”的一声。

    他瞳膜上一丛一丛的光圈开始发亮、发白,眼晕。

    就这二十秒钟都不到,严小刀茫然地四顾,低声喊了几句:“凌河?!

    “凌河!!!”

    第十九章 毁形灭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