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荒废日久,皇子重新序齿,南园早就没人注意了。”长青说道,“我准备过几日就把阿麟和如意接出来,也有人能陪着你。”
道理宝儿都懂,可江麟毕竟是皇子,是先帝亲口下令一生圈禁的儿子,哪怕再没人注意,一个外臣偷渡皇子,这……
似乎看出了宝儿的想法,长青弯了弯眼睛,却没说什么,替宝儿拢了拢散乱在寒风的发丝,接过随侍手里的披风,为她系好。
宝儿心事重重,但她确实又很想见到江麟,她几乎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从那个尖酸刻薄的幼童到会安慰她会教她认字的小少年,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她知道江麟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让他就那样一辈子被关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等死,她也不好受。偏偏江麟懂事得很,明知道长青现在如日中天,却从来不提任何要求,每次从宫里回来,她都要偷偷抹眼泪。
不止是宝儿,就是江麟自己听了这件事,都怔愣了很久,他看着眼前含着笑意的男人,涌上脑海的却不是昔日的恩惠,这些年的看顾,而是那一夜南园里,那句轻不可闻的话。
“小主子的运气,真的很好。”
他的运气,似乎来了,只是他真的有这个福分,去承担这份运气吗?江麟犹带稚气的面容上,慢慢地浮现出了一抹坚定。
这抹坚定落入长青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随即像是星子投入湖畔,落下万千星辰的辉光,笑意蔓延开去,隐入凤眼上挑的眼尾。
第91章
转过年开春,二老终是离开了,长青让人买回了他们家在乡里的家底,王桂生气得不行,倒是让宝儿爹给拉住了,宝儿娘走时欲言又止,宝儿知道她是担心她,只是她真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二老刚走,江麟和如意就进了家门,事实上宝儿一直以为长青说把两个孩子带出宫,是要偷偷把他们弄出来,毕竟她是去过南园的,那里荒无人烟许久,稍微买通些守卫就能把人带出来,却没想到长青带得光明正大。
宫里的事情是由不得江开做主的,也并没有人把一个搬倒宫妃都要靠陷害的小皇帝看在眼里,这事只要孙朝远和乌选有一个人同意就能成,孙朝远一贯要比乌选心软些,见了一回江麟,不知想到了什么,考虑了些时日,也就抬抬手放过了。
长青知道,江麟生母许氏之父,曾经是孙朝远的得意门生,只是早逝,在朝堂上没翻起水花来,爱女更是落到给人做陪滕的境地,后来虽得了江承宠爱,到底迷了心性,如今江麟和如意都不在皇家玉牒之列,即便是有人想用他们的身份做手脚都不成,念在旧日情分上,孙朝远会起几分恻隐之心,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江麟初出南园那天,春日暖阳正好,只他仿佛腿脚失灵一般,站在南园前,身后是满地荒凉,抬眼是宫闱繁华,蓦然,泪流满面。
一直到出了宫,他都舍不得放下车驾的帘子,几乎贪婪地看着京城百态,如意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是要矜持一些,眼睛也是不错地盯着外间瞧。
江麟十一二岁年纪,比起眉眼像极姬家人的江开,他更像是昔日见过的景王爷翻版,细眉凤眼,真正的江家人模样,不知是不是错觉,长青总觉得他那双黑亮亮的眸子,莫名熟悉。
京城景象犹如走马灯在眼前掠过,等回过神,车驾已然出了城,江麟也缓过些气来,发觉自己失了仪态,连忙放下车帘,坐得端正。
“想看就看。”长青说道,“等见过你姑姑,我带你在京城到处转转。”
江麟的眼睛亮亮的,“姑姑知道我和如意出来了吗?”
长青失笑,“昨夜就高兴得没睡,一早起来就忙着张罗饭菜,只是她那手艺……你们哄哄她也就是了。”
如意抿着嘴笑,江麟却认真地点点头,“我也好想姑姑,姑姑上次来,还是秋天那会儿呢。”
长青微微地笑了笑,没再说话,如意悄悄地打量他,又看了一眼江麟,稚嫩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极淡的困惑。
宝儿一大早就起来张罗饭菜,因为城外没有新鲜的鱼卖,还特意让厨娘跑了趟腿,厨娘心里惦记着督公吩咐,却不曾想紧赶慢赶都没赶上,她回来的时候,宝儿已经做了半桌菜,锅里还炖着两样汤,一瞧厨房里低着头打下手的丫鬟们,厨娘只觉得眼前一黑。
倒不是说自家夫人的手艺差到哪里去,而是督公一贯心疼夫人,别说让她满头大汗在厨房里呛一个早晨,就是平日里多走了几步路,都要心疼,方才早起更是嘱咐她,让她有什么累人活计拦着些,别累着夫人。
厨娘艰难的视线落在宝儿脏兮兮的罩裙上,见她拿着菜刀就要接过自己手里的鱼篓,连忙拦住,飞快地夺过菜刀,到一旁杀鱼去了。
宝儿擦了擦头上的汗,满心等着厨娘把鱼杀完之后交给自己处理,不曾想厨娘杀完鱼,脚底生风地架锅倒油呛葱姜,这边鱼下锅,那边菜切齐,丝毫没给她机会。
好在菜已经做得七七八八,宝儿洗了根黄瓜,一边啃一边出了厨房,半截黄瓜吃完,就听门房通报,说是长青回来了。
江麟还是第一次来到城外的宅子,本来有一些拘谨,见了宝儿,顿时什么都忘了,几步上前,宝儿原想好好看看他,没想到江麟猛然跪拜下去,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姑姑!”
宝儿反应过来,连忙去扶江麟,“阿麟你快起来,你可不能跪我,我要折寿的,快起来。”
“姑姑对阿麟有大恩,阿麟此生不跪天地,不跪父母,只跪姑姑一人。”江麟不肯起,反而磕了一个头。
宝儿扶不起来江麟,无措地看向长青,长青眯了眯眼睛,说道:“让他跪,这是应该的。”
江麟三跪九叩之后,眉心都磕出了红印子,宝儿再来扶他时,他没有拒绝,起身时,低低叫了声姑姑。
如意看了看江麟,也要跪下去,但却是对着长青,长青按住她的肩膀,只道:“不必。”
江麟和如意就这么在宅邸里住了下来,如意还好,她天生就是个安静性子,长青请了女教习教她琴棋书画,针织女红,这些东西最是消磨时日,江麟就有些难办了。
皇室弃子,一不能科举晋身,二不能上阵杀敌,从文从武都注定是无用功,宝儿很是担心江麟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之后自暴自弃,但江麟仿佛完全不懂这些,每日里读书识字,勤修武艺,比起宅邸里那些精心培养的学生都要用功。
宅邸里多了江麟和如意,就像是多了两位小主子,江麟是天生的长袖善舞,来了没多久就和宅邸里的人打成一片,更会哄人,宝儿原先在宅邸里其实是有些寂寞的,自从江麟来了之后,哪怕长青不在,他都有办法让她开开心心的。
江麟嘴甜,但却不是对谁都嘴甜,对宅邸里的那些学生,他的态度不卑不亢,又带着些恰到好处的试探和亲近之意,只要不是太狭隘的性子,都能和他相处得很好,对下人他并不过分亲近,但也不会折辱鄙夷,偶尔施舍些恩惠,让人心里感念。
长青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宝儿感叹,江麟是个做生意的料子,八面玲珑,好像只要他愿意,可以讨天底下所有人的欢心,完全不像在废弃小院里圈禁了八年的模样。
她的语气里只有感叹,并没有别的意思,甚至带着几分怜爱和无奈,于是长青就笑了,“他确实是个做生意的料子。”
话是这么做,江麟姓江,再如何也不可能去做商贾,商贾乃贱业,就像宝儿爹,当初大发横财,第一反应也是买地置业。
宝儿只要想想江麟的未来就发愁,长青撑在她头顶,抬手给她拢了拢被褥,语气温柔,“儿孙自有儿孙福,船到桥头自然直,多想无益。”
“你这说的什么话。”宝儿嗔怪地瞥他一眼,长青笑了笑,没说话。
春日近夏,睡衫单薄,宝儿伸手给长青拨弄出落在内衫里的长发,不经意带动他衣摆,露出一截窄腰,衣摆翻落,后腰背处隐隐有片金色掠过,长青顺手按住她的手腕,把长发拢到边上。
宝儿也没大注意,把自己的头发拨弄到枕边,长发入夜压在身下十分毛糙,这是她睡前的习惯。
“过些日子江氏宗亲议定,要推举新的宗子,可能又要忙一阵。”长青撑着头看着宝儿,忽然说道。
皇室自然也是宗族,一贯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由新君兼任江氏族长之位,也就是宗子,只是新君江开年幼,当不得宗子位,这就要由江氏宗亲一同推举,宗子一般都要是家族之中辈分权势威望最高之人担任,这一遭怕是要落在景王头上。
想起景王,长青就有些头疼了,这位主儿从应天帝在时就没有掩饰过自己对朝廷的不满,连年拒交税收银子,时不时还上书哭穷,事实上谁都知道南疆富得流油,一直在招兵买马,野心昭彰。
这些年朝廷两易其主,满朝上下都在担心景王趁机发难,可人家愣是按兵不动,消磨了正当盛年的江承,等来了年幼懵懂的江开。
若是内阁的意见能够统一一点,长青简直想学一场前朝东安之变,哪怕撕掉脸皮也要把景王的性命留在京城,至于景王死后南疆生乱,那无头苍蝇收拾起来,不比师出有名之军简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