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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0节
    杨溥怔住。

    宦官又厉声喝问:“陛下身为大吴皇帝,竟然要忘记先帝的赫赫功业不成?”

    杨溥心底一股热火陡然升起,“朕当然不会忘!”

    他当然不会忘。

    乾符年间,黄巢、王仙芝作乱,引得江淮群起而反,杨行密因参与造反被俘,后因“相貌奇伟”被刺史放走,而后杨行密入伍从军,昔曾戍守朔方,立下军功,归来后因不满军使意欲再遣他戍边,愤而杀人夺军,自号八营都知兵马使。

    由此,杨行密崛起于微末、扬名于行伍,二十年间征战淮南各地,救高骈、败孙儒、降强军、平叛乱、拒朱温,拜相封王,打下吴国的偌大基业之地。

    在此期间,杨行密选拔贤才,招募流亡,轻徭薄赋,劝课农桑,使得淮南成为太平之地,吸引了源源不断的中原衣冠、百姓南投。

    非止如此,杨行密更是改革军政,削弱藩镇节度使之权,是以吴国的藩镇军不像淮北那样桀骜不驯、动辄叛乱。

    凡此种种,奠定了吴国雄霸江南的基础。

    可惜杨行密死得太早,其后张颢、徐温擅权,杨行密的继承人、杨溥的兄长杨渥,被张颢所杀,其后被徐温拥立的杨隆演,更是抑郁而亡,这才轮到杨溥被推到台前,就连他称帝,也不过为了方便来日禅位给徐家。

    杨溥好不容易把徐温盼死了,却来了个更加厉害的徐知诰……

    杨溥的命运,也是杨吴的命运,杨溥与徐知诰的斗争,也是杨吴与徐家的斗争,杨溥的凄凉与悲哀,便是杨吴的凄凉与悲哀,杨溥的不甘与孤愤,便是杨吴的不甘与孤愤。

    ——如果这片土地还能称之为杨吴的话。

    而在今夜,在杨吴即将灭国的今夜,面对眼前浴血宦官的怒喝,杨溥站起身来,把腰板挺得笔直,告诉对方:“朕当然不会忘!”

    宦官将手里染血的长刀递给杨溥,“今日,大吴亡了,请陛下与大吴共存亡!”

    杨溥接过那把长刀,眼神有刹那的恍惚,随即就坚定如铁,“身为大吴皇帝,朕理当与大吴共存亡!”

    话说完,杨溥横刀于喉前,用力一拉。

    当的一声,滴血长刀落地,杨溥也倒在地上。

    与杨渥不同,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杨溥从被推上王位、帝位开始,命运就没有给过他反击的机会。

    今日一死,无愧祖宗,无愧于杨行密流汗流血的这片土地。

    今日一死,与大吴共存亡,他用这种方式,捍卫了他作为大吴皇帝最后的尊严。

    宦官将坐塌上的大氅扯出来,盖在杨溥的尸体上。然后在杨溥面前跪下来,帮杨溥合上了没有闭上的双眼。最后他捡起那把带血的长刀,划过了自己的脖子。

    ……

    堂中烛光氤氲。

    宫城外激战声清晰入耳。

    徐知诰望着堂中立着的众人,宋齐丘、周宗、徐玠、陈觉……

    他忽然笑了笑,声音有些沧桑,却不显得晦涩,“事已至此,回天乏术,诸公,本相的路走到尽头了……”

    “丞相!”宋齐丘、周宗等人闻言,莫不伏地而拜,语调悲怆。

    “诸公请起。”徐知诰走上前来,将宋齐丘扶起,又对众人说道,“知诰生于当世,能与诸公共谋大事,是知诰之幸。如今功业虽然不成,然往事历历在目,知诰已无憾矣!”

    宋齐丘痛哭不已,不顾徐知诰的搀扶,执意拜倒在地,悲声道:“是宋齐丘无才,没能为丞相守住楚地,以至于害丞相至此!宋齐丘有负丞相之托,万死难辞其咎!”

    徐知诰长叹一声,哀痛的眼神望向屋外,“功业成败,都乃运数也。金陵城破,徐某败亡,命也,运也,岂是子嵩之过?”

    “丞相!”宋齐丘闻声更显悲痛,他抱住徐知诰的小腿,涕泗横流,“宋齐丘有负于丞相,实乃千古罪人,请丞相赐宋齐丘一死!”

    徐玠、陈觉等人莫不再拜,皆悲从中来,垂泪不止。

    徐知诰看向宋齐丘,将他扶起,笑容惨淡,却似有一股释然,“大事不成,徐知诰该死,诸公何罪之有,怎能自舍大才之躯?”

    周宗奋然上前抱拳,咬牙道:“眼下北贼还未杀进来,卑职护送丞相出城,必能杀出一条血路,保得丞相周全!”

    “君太忠勇,我固知之矣。”徐知诰摇摇头,“然大业既毁,我要这无用之躯何用?”

    “丞相!”众人悲恸不已。

    徐知诰看向这些他的肱骨之臣,慨然叹息道:“多年以来,得蒙诸公倾力相佐,知诰也曾有过得意之时,大丈夫得此足慰平生。”他复又看向屋外,“金陵大才俊彦无数,有些我抓住了,有些我没有抓住,如今有的人弃我而去,但亦有诸公与众将士殊死相随,我还有甚么好遗憾的?”

    言罢,徐知诰向众人一拜,“唐军破城在即,诸公勿要迟疑,且向唐军投降,各求活命去吧,万勿与我陪葬……李从璟仁义之人,必不会为难尔等。”

    ……

    每逢早朝,金銮殿里百官云集,大丞相领袖群臣,统摄吴国军政大事。

    徐知诰再度走进金銮殿时,这里空无一人,甚至连烛火都显得有些孤独。

    一步步走入殿中,面朝皇帝御座,徐知诰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认真,就如他每回早朝时一样,甚至,就如他这一生一路走来一样。

    站在平日里自己站立的位置,徐知诰望着那张皇帝御座,良久没有一丝动作。

    徐知诰,幼年时被呼为彭奴,唐僖宗时,黄巢、王仙芝作乱,奔战于大江南北,引得天下处处烽火,徐知诰生长于江淮,六岁时,父亲即死,其伯父带其母刘氏,与他一道避祸到濠州。

    乾宁二年,时为淮南节度使的杨行密,见而奇之,遂收为养子。后来杨渥不待见彭奴,杨行密无奈,只得将他托付给大将徐温。从此,他便姓了徐,得了知诰之名。徐知诰甚得徐温之妻喜爱,而他平日里也对徐温夫妇极为孝顺。

    及长,言行气度无一不佳,品性才学无一不好,杨行密曾对徐温说:“知诰俊杰,诸将之子皆不如也。”

    徐知诰出仕的时候,淮南初定,用事的都是武将,多不会治理地方,而徐知诰却是文武双全,治理民政能“擢拔廉吏,劝课农桑,招纳四方贤士……虽以节俭自励,而轻财好施,无所爱吝”,治理军务则能得诸将服从,率领大军击败吴越军队。

    凡此种种,让徐知诰迅速崛起。

    “吴王建国,以帝(徐知诰)为左仆射,参政事,国人谓之政事仆射……(徐)温虽遥执国政,而人情颇已归属于帝(徐知诰)。”

    当时有人劝说徐温收回徐知诰的权力,徐温正打算这样做,而徐知诰得知后也不禁惶恐,正打算上表请求辞去政事官职,谁知恰在这时,徐温却得急病死了。

    这就是徐知诰。

    英雄崛起于微末,一遇风云便化龙,在这个过程中,得遇多少贵人,得借多少大势,得需命运几度眷顾?

    而其自身,又得付出多少辛劳血泪?

    天光微醒。

    徐知诰迈开脚步,一步步走上台,靠近那张皇帝御座。

    最后,他在那个位子上坐了下来,坐北朝南。

    这是一个他朝思暮想,而从未坐上过的位子。

    一个昔年在乱军之中,朝不保夕的孤儿,得因缘际会,用尽平生所能,期望坐上的位子。

    没多少人能了解徐知诰对这张位子的渴望。

    还有什么比一介平民孤儿,坐上皇位更让人豪气万里的?

    东天似乎现出一线鱼肚白,徐知诰正襟危坐,嘴角微微动了动,露出一个不知名的笑意。

    ……

    周宗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坐在金銮殿皇位上的人——曾几何时,他也数度期望那人坐上那个位子,想象彼时那人的英姿,却从不曾预料过,会是以今日这样一种姿态。

    低头一把抹掉泪水,用手里的火把点燃了,堆积在大殿外的柴薪。

    在他左右,百十名甲士齐齐点燃了面前的柴薪。

    一堆堆火光升腾,很快就爬满墙壁。

    屡屡黑烟中,大火吞噬了金銮殿。

    周宗面朝大殿,站在殿前。他一动不动,看着火光里,安坐于金座上的那个人,最终完全被大火包裹。

    他知道徐知诰不会向李从璟乞降,哪怕李从璟可能会让他活下去。两人各执一国,大争于天下,如今徐知诰败了,他无法面对李从璟这个胜者。

    “大丈夫生不逢时,如之奈何?”周宗转过身,面对陷落的金陵城,愤而拔刀自刎。

    ……

    金陵皇宫前,李从璟负手站在一处阁楼上。

    黎民之前,皇宫里的大火,映红了半边天。

    当大火映入眼帘,李从璟心中忽然一动,于是他知道,徐知诰没了。

    “天下再无徐知诰了。”李从璟说出这句话后,就沉默了下来。

    站在他身后的大唐将领,闻言无不精神一阵。

    吴国最后的希望,于此刻在天地间消亡。

    李从璟想起往事。江陵一役,他擒了徐知诰后,曾与徐知诰相处过一段时日,对方的气度言行,如今都一一浮现在脑海。

    于是李从璟在心里默念道:“时无徐知诰,天下可还有英雄?”

    徐知诰,后更名李昪,受吴帝禅让,即皇帝位,国号齐,不久更改为唐,史称南唐,在位七年,“仁厚恭俭,务在养民,有古贤主之风”。

    李从璟不知道的是,徐知诰在被大火吞噬前,曾喊出过这样一句话:

    李从璟!这天下,归你了!

    是日,长兴四年三月二十,太子李从璟领王师攻克金陵,吴国灭。

    第863章 千百年金陵风月,数不尽君臣过往(十)

    巳时前后下起了小雨,稀稀疏疏,打湿了王师将士的铠甲。金銮殿大火后,金陵皇宫里的吴军或死或降,战事大体落幕,零星吴军将士的殊死抵抗,在阴雨的早晨显得有些悲壮凄凉。

    没有一座皇宫是不染血的,金陵宫城亦复如是。只是在今日,流得血格外多些。

    王师正式接管全城,巡查街坊,恢复城中秩序,清理街道上的尸体。雨水虽然让将士们的差事难办了些,但也帮了不少忙,至少血迹的清洗变得更加容易。再者虽然战事方毕,士卒不免疲惫,但大胜的喜悦萦绕在每个将士心头,也让他们不惧已经很微小的暮春凉气。

    金陵城中五万吴军士卒,半年来不停消耗与补充,大体仍旧维持着这个数字,一日一夜的激战,吴军伤亡近半,但到了眼下,多半还是选择投降。在各处王师将士的监督下,卸甲缴械,由王师押送出城,暂时安置到军营看管——皇宫里的吴军亦是如此。

    雨雾中,金陵城有种异样的安静,这里没有闯入百姓家劫掠的将士,也没有胆敢趁机作奸犯科的地痞,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只有黑袍黑甲的王师,在街巷中巡查、值岗,和押送俘虏。

    临近午时的时候,小雨渐大,李从璟让扑灭金銮殿大火的将士撤回来,任由雨水将火势扑灭。

    大火已经烧了两个时辰,李从璟纵然还未进宫去看,也知道金銮殿差不多会成为一片废墟,至于大火中的徐知诰,只怕已是尸骨无存——某种程度上,李从璟宁愿徐知诰化成飞灰,也不希望看到他尸体被烧成焦糊的蜷缩模样,那不是一个英雄抑或说枭雄,应该被人看见的样子。

    宫里的宦官、宫女、侍从、军士、官吏,不停被王师将士押送出来,包括宋齐丘、徐玠、陈觉等人。王师将士没有捆绑他们,在将士眼中,这些先前手眼通天的人物,此时已经不具备任何威胁,或者说已不怕他们闹出甚么乱子。宋齐丘等人身上虽然依旧穿着吴国官袍,却已没了官员气度,精神萎靡、身躯佝偻,充斥着一股末日意味。

    李从璟在皇城门外看到了他们。

    “拜见太子殿下。”在甲士的看管下,宋齐丘、徐玠、陈觉等人,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下拜。

    李从璟没有去扶他们,也没有让他们跪着不起来,只是淡淡对宋齐丘道:“宋先生,别来无恙。”

    下拜的地方不是泥地,地面铺有石板,但衣袍上仍旧不可避免沾染污渍,宋齐丘对站在金陵街坊前的李从璟道:“吴国几代君臣,数十年励精图治,这金陵,这淮南,终究还是为太子做了嫁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