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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8节
    作为荆州州治所在,江陵城门上书写的两个大字,并非是江陵,而是荆州。如今,城池四门大开,荆州一众官吏,在高从诲、梁震带领下,皆步行出城门,迎接李从璟入城。在他们身后,乃是城中自发来迎接秦王车驾的大户、百姓。

    城外,君子都军阵齐整,甲胄鲜亮,阵前,李从璟内甲外袍,高居马背,身旁莫离、桑维翰、桃夭夭、谢玉幹、朱厹等人相随,缓缓行向城门。

    众人之后,便是前南平王高季兴,因为被李从璟当面削去了王爵,如今他只能着素衣——没将高季兴绑着入城,算是李从璟给荆州留了脸面。高季兴身侧不远处,则是他之前倚为救命稻草的徐知诰、宋齐丘等人——今日也被李从璟拉出营地,作为观光者,随李从璟一同入城。

    抬头相望城池,宋齐丘面沉如水,在他心目中,这原本该是属于吴国的城池、领地,如今,他虽入城,却不是作为主人,而是作为“游客”,而且可以想象,今日荆州入了大唐囊中,日后便不会再有多少可能归于吴国了。

    念及吴国为了这座城池,与高季兴来往数月,期间作出无数努力,前不久,他自己更是不惜以身犯险,跟徐知诰亲至此地,谋荆州之念可谓是苦心孤诣,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李从璟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也似,大摇大摆进城,宋齐丘心中翻江倒海,恨意绵绵。

    因有此念,宋齐丘转头盯向高季兴时,目光便显得狠戾。在他看来,若非高季兴贪利,胆小反复,事到临头又迟疑不决,荆州怎会从手心溜走。非只如此,今日徐知诰在荆南失利,回国后必定被徐知询大加刁难,往后少不得一番处境维艰。念及这些,宋齐丘恨不得将高季兴生吞活剥了去。

    高季兴接触到宋齐丘的目光,脊背感到一阵发凉,不禁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脑袋。不过随即他又挺直了胸膛,选择无视宋齐丘的目光——事到如今,他高季兴已是一无所有,输无可输,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谁还能让他更惨多少?

    对高季兴这番无赖做派,宋齐丘恨得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

    早先虽说落入李从璟之手,然而有柴再用、周宗率水师在后,宋齐丘并不如何泄气,心中还有盼头。谁知柴再用这常胜将军,竟然被区区三千复州军挡在石首之外,寸步不得进。时间一日日过去,而未见水师出现,宋齐丘心情也一日日沉重下去,到得今日,希望彻底破灭,只有完完全全的绝望。

    宋齐丘看了徐知诰一眼,对方仍旧是一脸置身事外般的云淡风轻姿态,对此宋齐丘倒是早已习以为常,要在徐知诰脸上找寻他内心的想法,无异于海中捞月。然则徐知诰虽然淡然,宋齐丘却能体会一二徐知诰心中的苦楚。

    在吴国,徐知诰从发迹之日起,便是吴国英才中的的翘楚,在遇到李从璟之前,徐知诰可以说一帆风顺,从未栽过跟头。不曾想一遇李从璟,便接连失算、失利,宋齐丘暗忖若他是徐知诰,只怕也会气得吐血,免不得发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在宋齐丘徒生感叹之际,李从璟已驱马行至护城河前,梁震、高从诲等行过吊桥相迎,见李从璟行近,齐齐下拜,口呼秦王殿下。

    李从璟抬头望见城门上“荆州”那两字,一时间心中有些莫名的情绪。前世见多了有关荆州的故事,而今自身也入了荆州之局,在其中辗转、算计、厮杀,这种感觉有着说不出的奇妙。

    示意梁震、高从诲等起身,李从璟笑道:“多日前,孤入荆州,也是备受礼遇,而后却不得不以刀剑开道,杀出城来,方才保得性命。而今孤再入城,不知日后会否也需得再仗剑才能出城?”

    他这本是调笑之言,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梁震、高从诲等皆以为李从璟在怪罪他们,无不脸色发白,他身后的高季兴,更是以为他要秋后算账,骇得面无人色,差些不能稳坐马背。

    瞧见众人这番反应,李从璟哪里还能不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哑然失笑之余,摆了摆手,“今,荆州既愿悔以往之过,而自此忠于朝廷听从诏令,孤非心胸狭隘之辈,不会格外诛连,诸位无需惊慌。”

    荆州众官、将闻言都松了口气,但不“格外诛连”却不是不追究责任,念及于此,众人中有因反间而投效早的,无不暗自庆幸,那些早先死忠高季兴的,俱都肝胆欲裂,悔得肠子发青。

    梁震、高从诲牵挂高季兴,却不敢多问,偷偷在人群中找寻一眼,看到高季兴只是精神不佳、脸色难看,并无其他差池,放心不少,连忙赔着笑脸,恭迎李从璟入城。

    李从璟将徐知诰放到身旁来,笑着对他道:“徐相不辞劳苦,奔波千里而来,早先却是没能入城,如今诸事已定,你我暂时也无需再勾心斗角,孤定要略尽地主之谊,徐相不要推辞才是。”

    地主之谊云云,有炫耀自身功成、耻笑徐知诰功败之嫌,徐知诰却丝毫不以为意,慨然接受,“秦王盛情,某自然不会扫兴,能与秦王把酒言欢,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李从璟哈哈大笑,“徐相此言,甚得孤心!”

    宋齐丘隔着几步远,瞧见李从璟这般作态,不由得心头泛酸,低声啐了一句“小人得志”。

    这话却不巧被桑维翰听见,顿时引得他大为不乐意,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乜斜着宋齐丘,道:“宋先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何其可耻也!”

    桑维翰说话可没像宋齐丘一般压低声音,是以这话不少人都听了进去,加之他言语直接,众人不难推测宋齐丘方才说了什么,皆转目相视。感受到众人的蔑视之意,宋齐丘好大一阵羞恼,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宋齐丘不好将动静闹大,低着脸红耳赤的头,不跟桑维翰纠缠。桑维翰此番荆南之行,立了不少功劳,心情正好,此时又呛得宋齐丘这位徐知诰的谋主哑口无言,压过对方一头,不由得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留在江陵的三个指挥君子都,两个指挥接管了部分城防,一个指挥随李从璟入城,跟在身侧作为护卫。同时,李从璟让高季兴传令荆南各地驻军,放弃军事抵抗,由房州、襄州等军接管各地驻防,现今,只待襄州军主力到了江陵,李从璟便会上书李嗣源,着手调整荆南全境的官吏、驻军等事。

    入城后,李从璟当仁不让霸占了南平王府。如今高季兴已然被削去爵位,只待朝廷正式诏令下达,高季兴、高从诲等人,自然不能再据有王府。当日夜,李从璟在王府设宴,大请宾客,一方面初步为各方功臣庆功,一方面安抚荆州人心。

    宴席持续的时间不短,但在李从璟的有意控制下,却也不至于通宵达旦,过了子时,也就撤了席面。从宴席上下来,李从璟第一个召见的,却不是别人,而是梁震。

    如今高季兴被削去爵位、免去官职,荆南官吏为首者,明面上便是以梁震为首,虽说梁震在方才的宴席上,已表示要致仕归隐,可这世上哪有这般便宜的事,李从璟没打算放过他。再者,要收拾荆南残局,李从璟也还用得着梁震。

    在李从璟面前,梁震没有讨价还价余地,作为拾掇高季兴搞出许多事的谋主,李从璟也不会对他客气,四个字,便足以让梁震乖乖听命:将功折罪。

    城中跟随桑维翰一起举事的几家大户,功劳不小,如今事成,论功行赏必不可少。这却也简单,日后让他们中的一些人,出任荆州官职就是,李从璟对他们表示过赞赏后,就让他们跟着梁震,在莫离的主导下,去收拾荆南残局,算是让他们先一步熟悉事务——李从璟也需要通过他们往后的这些时日的作为,来考察他们的品性、才能。

    其它诸事,以军事为先,除了让江陵军让出一部分城防权给君子都外,李从璟暂时不打算动江陵军,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卒,让他们各安现状。等荆南局势安定下来,王师彻底控制了荆南,对包括江陵军在内的荆南军,他都会再一一处理。

    说起来,江陵算是兵不血刃而下,并无太多麻烦事,对李从璟而言,处置江陵的安排也算是信手拈来,别的且不说,随行的秦王府官吏,就足以掌控局面。李从璟的诸项安排,与其说是收拾残局,倒不如说是盘点、搜集荆南资财更为贴切。

    高季兴在荆南苦心经营许久,府库中钱财、甲兵都堆积如山,此番底定荆南,过程也算曲折,不过多是李从璟在劳心劳神,虽有几路大军出动,战事毕竟才开始不久,资财耗费并不多,至少与拿下荆南得到的财富相比,那些消耗不过九牛一毛。

    ——高季兴千辛万苦在荆南聚敛的财富,最终都为李从璟做了嫁衣裳。

    为图谋荆南,李从璟深入虎穴,殚尽竭虑,最终的结果,总算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此番来荆南做的这场买卖,无论是对李从璟个人而言,还是对大唐来说,不仅仅是稳赚不赔,而且是赚得钵满盆满!

    安排这些事说来并不复杂,但等李从璟全都处理好,却也到了佛晓时分。眼见天色将明,李从璟没有着急去安歇,而是来到一座由军情处严密看护的僻静小院中。

    第536章 因缘际会不可料,谋尽事成旦夕间(四)

    天光微醒,东天的红光尚不及探出头。小院静谧得很,在喧闹的王府像是一座孤岛,无人能够踏足、打扰,月门处,几名青衣肃立如雕像,一呼一吸都似与四周草木、院墙融为一体,不见半分动静。

    李从璟顺着铺着小石子的蜿蜒小道来到小院前,守卫在月门处的青衣躬身行礼,出乎两名青衣预料,面前的秦王并未直接进入院中,反倒在月门前停下脚步。

    李从璟负手望着面前的这名眉目清丽的女青衣,对方低眉颔首,不敢与他直视,他淡淡开口道:“姓名。”

    “回殿下,卑职宋娇。”女青衣抱拳答话。

    “很好。”李从璟的话让女青衣感到莫名其妙,然则秦王冷漠的语气,已让她感到一阵不安,而秦王接下来的话,则让女青衣如坠冰窖,“拉下去,就地正法!”

    跟在李从璟身后的孟松柏,闻言二话不说上前,一脚踹在女青衣小腹上,他这一脚没留力气,女青衣顿时被踹飞撞在院墙上,跪倒在冰冷的石板上时,已有鲜血从嘴角溢出。

    “交卸。”这时,孟松柏才对女青衣淡淡开口。

    女青衣脸色苍白,动作却无半分迟疑,一把抹去嘴角血迹,卸下随身佩戴的短刀、暗箭等兵器,双手奉上,悉数交给孟松柏。

    李从璟俯视着女青衣,本不欲与她多言,见她视死如归,怒气稍减,这才有心思问道:“可知你因何而死?”

    女青衣跪在地上,抱拳回话:“卑职护卫第五统领不力,致使第五统领险些丧命,罪在不赦,该当一死!”却原来,这名唤作宋娇的女青衣,便是第五姑娘的亲卫队正。

    “很好。”李从璟略微点头,再不多言,抬脚走进月门。

    孟松柏押起宋娇,这就准备拉到一边去砍了脑袋,李从璟的命令说得很清楚:就地正法。

    “等等!”院中房门被打开,一袭红裳出现在门前,缺少血色的手扶着门框,苍白的小脸望向李从璟,显得很是虚弱,“殿下,罪不在她,请免其死罪!”

    言罢这话,第五就要下跪请命,不等她弯下身,只觉面前一阵风吹过,一双有力的手便已扶住了她娇弱的身躯。

    第五抬起头,看到那张一贯都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脸,正在发生着跟心痛、哀伤有关的一丝扭曲,一时间她心头震颤,仿佛眼见雪山消融、春暖花开。

    “依你就是。”第五姑娘从未听见过面前的这个杀伐果断的男人,用这样温暖柔和的口吻跟她说话,这让她如同置身五彩斑斓的世界中,仿佛有无数蝴蝶正围绕她飞舞,不等她察觉到自己小脸上的羞红,就听到那个声音又故作责备道:“早就叮嘱过你,这几日不得下榻,好生安歇是最紧要的,怎么不听?”

    第五姑娘被帝国最显赫尊贵的年轻人搀扶着走向床榻,只觉得脚步轻浮得很,身子也仿佛在飘,完全不知道力气去了哪里,连说话都不能了,只能嗯上一声。

    多年以来,她还从未被这个男人如此对待过,初次经历这样的“礼遇”,才知道面对这些梦寐以求,而又总以为是奢望的东西,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晕晕乎乎半晌,第五姑娘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完全是凭身子的本能在应对,这怪不得她,自长和城开始,她的生活中便只有危险、算计、厮杀,何时体会过这些温暖?

    等第五姑娘的神智回到身体里,她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坐到榻上,而大唐帝国备受尊崇的秦王,正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汤勺给她喂药,对方满脸都是认真甚至是凝重之色,最叫第五姑娘不能想象的是,这家伙手中的汤勺喂给她之前,竟然还放在嘴前吹了吹……

    “啊!”如同噩梦诧醒一般,第五姑娘一声尖叫,一阵手舞足蹈。

    噼啪一番清脆响声传来,第五终于恢复了清醒,她这才发现她方才一阵乱动,竟然打翻了李从璟手中的汤药,不仅碗勺在地上摔碎,汤药更是溅了李从璟一脸。对方那身威严庄重的盘龙异文袍,也给弄得不成样子。

    第五姑娘发现李从璟愣愣看着自己,目瞪口呆的模样,竟是一副完全没弄清楚什么状况的样子。门外的青衣卫士、孟松柏等人,闻声奔进屋来,看到屋内场景,也都怔在门口,不明所以。

    眼前这幅景象,让第五姑娘又急又慌又羞又愧,小嘴情不自禁就瘪下来,眼泪顿时不受控制在眼眶里打转。

    坐在床头的李从璟摆了摆手,示意孟松柏等人退出去,换上温和的笑脸,柔声宽慰第五姑娘道:“无妨,让他们再乘一碗就是。”

    方过破瓜之年没多久的第五姑娘,一直以来都是她照顾李从璟的起居、安全,何时被李从璟这般照料过,心中正如小鹿乱撞一般,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泼了对方一脸药汤,她就抑制不住想哭,“殿下……”

    见第五姑娘这番模样,李从璟把脸一沉,“打翻药碗也没用,这药还是得喝!”

    第五姑娘:“……”

    好不容易伺候第五姑娘喝完药,本来还打算陪她说会儿话,但见对方神态举动颇为异常、一直要哭的样子,李从璟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余,着实不知该作何应对,只得嘱咐她好生歇息,并保证晚些时候再来探望,这就离开了院子。

    李从璟不知道的是,他离开院子的时候,第五姑娘是趴在窗口望着的,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月门,第五这才离开窗子。回到床榻上的第五姑娘,抓起被子蒙住脑袋,的的确确大哭了一场,不过,那跟痛苦与悲伤无关。

    两日后,石首大捷的军报传回江陵,李从璟在读完林雄在信报中对石首一役战况的描述后,默然良久,随后命人往石首传令,让马怀远来江陵一趟。

    此番李从璟平定荆南,对大唐而言,不仅意味着在对蜀地、江南、吴国等地的军事行动中,可以获得许多便利、优势、先机,荆南的资财也将充实国库,对国力也是一种直接提升。而论及付出的代价,郭威的房州军、刘训的襄州军都微乎其微,唯独马怀远的复州军,牺牲可谓巨大。

    马怀远到江陵时,刘训、林英已率襄州军抵达江陵,李从璟召马怀远来,便是让他亲自复述石首之战的经过,在看过林雄的军报之后,李从璟才意识到,马怀远率领复州军于石首抗击柴再用的战役,艰难程度远超他的预料。

    若是放在常人身上,汇报功绩乃是邀功述难的大好机会,少不得大肆渲染一番,但石首之战经由马怀远之口叙述出来,却显得平淡无奇,甚至远不及林雄描述的惨烈、凶险,饶是如此,李从璟也从细节处推断出了石首之战的情况。

    “也就是你马怀远,才会以如此口吻、措辞禀报战况。”听完马怀远的叙述,李从璟摇头而叹,马怀远还真是对为官之道一窍不通。也难怪,若非如此,当初他也不会有赫赫战功和卓越才能,而只能在檀州做一个不得志的小校了,对此李从璟早就心知肚明。

    李从璟沉吟着继续道:“原本孤还在斟酌荆南节度使的人选,眼下看来却是不必烦忧了。其它姑且不言,你在复州不到一载,以复州之有限财力物力,能训练出一支这样的军队,这就是朝廷眼下最需要的荆南节度使人选。孤稍后会向朝廷建议,让你来出任荆南节度使。”

    荆南地理位置特殊,的确需要一个“不会为官”之人,来担任节度使。此番马怀远出兵石首,顶着荆南东面招讨使的职衔,立功又殊大,升任节度使并无不妥。

    对近在眼前的提拔,马怀远没有谦让,谢过李从璟之后,说的第一件事,颇为出乎李从璟意料,“望殿下能亲至石首,祭奠此战英灵。若得如此,往后荆南之地必然固若金汤!”

    李从璟自然明白马怀远的用心,当下没有推辞,应承下来。

    不过荆南事务繁杂,李从璟能抽身的时间不多,因而让马怀远先回石首安排,他到了约定日期再赶过去。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八日,石首大捷,十日后,即三月八日,李从璟自江陵出发,马不停蹄赶往石首县城。

    石首一役,伤者且先不言,复州军仅是战没的,就有四百八十一人。

    石首之战英灵陵园,建造在县城西面石首山下。

    这一日,天色阴沉,大风卷动江涛,复州军将士,尽皆聚集于石首山下陵园,伤者能走动的,为人所搀扶,不能行动的,由担架抬着。

    江风吹动灵幡,脑门上缠着厚实绷带的周小全,怀抱一坛烈酒,拖着伤腿一瘸一拐行走在陵园中,最终在一块墓碑前停下来,坐到地上。

    望着墓碑上“陈延世”那三个字,周小全打开酒坛,将烈酒倒在碑前,低声呢喃:“你小子素喜烈酒,在复州军营时,就没少为此受罚,彼时我与你没甚交情,也从未与你对饮过……这往后更没机会了,今日我得敬你一坛。咱俩性情虽说不对付,我却得承认你是条汉子,可惜了,你不该死这么早。”

    颤颤巍巍站起身,周小全浑然不觉伤腿的疼痛,他看着墓碑继续道:“陈延世,你生有名死有姓,死后不愿做孤魂野鬼,这件事我没忘。你放心,往后我会年年来给你捎一坛酒,直到我也躺进土里。”

    说到这,周小全看向左近的其他墓碑,声音放大了些,嗓子也嘶哑了些,“还有你们,王文雄、许佑、冯二、老麻子,你们都有名有姓的躺在这里,秦王有令,往后不会断了你们的纸钱,年年都会有人来看你们。你等为国而死,国家会记得你们……你们都死得值,都安息吧!”

    “周小全,赶紧下来,秦王来了!”马小刀在山下扯着嗓门喊道。

    周小全转身望去,不远处,一支骑队疾驰而来,当先一杆王旗,上书一个偌大秦字。王旗下,领头之人铁甲横刀,正是那个昔日指挥幽州数万大军,越过长城,北击契丹,为倒水沟军堡的周娄葑、黑牛等人,也为幽云无数边军多年屈辱奋战,报了大仇的军帅!

    时隔年余,再度见到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将军,周小全仍旧抑制不住浑身因激动而发生的颤抖。

    周小全回望一眼陈延世等人的墓碑,握紧了腰间横刀,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坚定呢喃:“秦王殿下,我周小全,愿为你战死沙场!”

    李从璟此行石首,带来的不仅有封赏名册,更有一篇祭文和一项国策。

    在两千余复州军将士面前,披挂齐整的李从璟登上高台,亲自诵读这篇祭文。

    “天成二年二月,杨吴兴师犯我荆州,荆南东面招讨使马怀远领复州军三千,拒逾万之敌于石首一线,自二月二十二日起,与敌鏖战七日,历经大小战阵四十余,歼敌逾千,血战不退至援军到,终败吴军,斩首六千余。此役,复州军以寡敌众,将士无不死战,伤两千余,阵亡四百八十一人,英灵留名:陈延世、王文雄、许佑、冯二……”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军为国家之盾,将士力战于外,而百姓能安居于内,军为国家之矛,王师征伐不臣,而国家能威服诸夷。复州军者,诚我大唐之矛、盾也,今复州军血战而立功于国,他日必将内励诸军奋发之气,而外警诸国畏惧之心……”

    “……天成二年三月初八,唐秦王从璟,祭复州军英灵于石首城外陵园。”

    念罢文章,李从璟将之递给马怀远,而马怀远又将之递给工匠,令其复刻于陵园碑石之上。

    接着,李从璟面对数千神情奋然的将士,宣读由李嗣源盖玺而定的一项国策,“凡征战将士,沙场流血,皆为国为民,彼等英杰,国当铭记,民当敬仰。自即日起,凡我大唐王师征战,每战必建陵园,刻英灵姓名,录英灵功绩,以为后世传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