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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节
    “侍郎大人。”吴长剑向冯道行礼。

    冯道回礼后招呼对方坐下,略显萧索道:“枢密使不肯相助幽云,我对不住从璟老弟啊!”说着,将和郭崇韬的谈话,简要告知了吴长剑。

    吴长剑道:“李存审老将军进来病情日益严重,亟待归朝休养、医治,数次上书朝中,皆无回应。今日闻听侍郎大人之言,恐怕这其中因由,有大半在枢密使了。枢密使掌军事大权,对待幽云战事,尚且如此说辞,看来军帅所料不差,幽云已难从朝中获得多少支持。”

    冯道不知该作何言。

    吴长剑宽慰道:“侍郎大人也不必如此,今日枢密使大人虽未答应相助幽云,但有侍郎大人今日之请,又有军帅、李老将军与其情分在,想来枢密使不至于让朝堂,在幽云战事上,太过责怪军帅。如此,也不算没有收获。”

    “世道如此,夫复何言?”冯道情绪有些低落,“就是苦了从璟和边军将士!”

    吴长剑因没有抱过希望,所以不曾如冯道这般失望,犹能微笑道:“枢密使大人之所为,也不过是为己谋身罢了,算不得什么。”

    “为己谋身……”冯道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一时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他站起身,至窗前,推开窗叶,负手看向夜空。天黑月隐,不见星辰,寒风拂面,冬日气息冰冷刺骨,让人难免生出畏惧不前之意,只想窝在一角,护得己身暖和。

    冯道眼神复杂,夹杂着痛苦和茫然,良久,他喟然而叹,悲愤道:“人人都在谋自己,何人来谋天下?”

    ……

    李从璟放下手中的书信,提起笔,想要写一封回信,笔尖落在纸页上,却久久未动,以至于白纸上凝聚出一个偌大墨点。

    他虽身在边地,最近又忙于战事,但对朝堂形势,却清楚得很,这其中固然有军情处在发挥作用,也有冯道、敬新磨、李嗣源等人时常与他书信来往。

    李存勖沉溺享乐,荒废政事,赏罚失度,以至于良臣功将得不到重用,而谄媚小人屡获封赏、窃据要位,以他千年的历史观,他自然知晓,这是朝廷走向衰败、没落的节奏。

    然则,李存勖从晋王到大唐皇帝,再到入主中原,积威深重,凭此,天下尚不至于在短时间内大乱。

    那句“竖子无德,天下必将乱于尔等之手”的感慨,并非针对某一个人,而是针对某一群人,针对大唐目下局势,是一种远见。因他知晓历史走向,故而更能在接触到某些信息后,被触动心弦。

    于他而言,中原可以乱,但幽云却万万乱不得。不仅不能乱,还需得蒸蒸日上,不如此,不足以抗衡契丹。如何在大唐走向衰败的时候,使幽云逆流而上,提升自身综合实力,落脚点不仅在幽云如何变,也在如何应对朝堂反应。这是一个挑战,一个艰巨的任务。

    扁关外,契丹大军正在大举进攻,交战声昼夜不息,仿佛要震碎这片山河一般。

    推开门,李从璟就能看到扁关内墙,那里,百战、卢龙两军将士正在浴血奋战。

    面对边地战场,眼见将士门前赴后继,一个个倒下,又一个个冲杀向前,李从璟心中的愤然并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郁,他拿着书信的手负在身后,自语道:“你们每个人都走了自己的道,却让天下百姓无道可走;你们每个人都在谋自己的身,却让这天下大身无处可容!”

    第255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十九)

    李从璟走上扁关城墙,俯瞰关前攻关的契丹大军。

    战事初歇,厮杀告一段落,一片狼藉的战场上,血与火是永不变化的色调,各色旗帜、各种兵器散布其间,如一首没有旋律的诗歌。

    契丹至扁关,开启战端已逾十日,战事虽然持续不停,然则上至百战、卢龙两军上将,下至普通士卒,皆无苦战、担忧之色,相反,绝大部分将士都斗志满满。在这些将士黝黑而闪亮的眼眸里,有与胜利相关的火焰在燃烧,仿佛他们从未以八千对战五万。

    孟平从不远处踏着有力的步伐走过来,在李从璟身旁见礼,未等李从璟开口,已先笑道:“契丹蛮子已没剩下什么力气,照他们这样的攻势,这仗便是打上一年,他们也休想攻上城头半步!公子,依我看,你可以归去幽州主持幽云大事了,这里有我们对付契丹蛮子足矣,不出三月,我等必能叫契丹铩羽而归!”

    李从璟转身为孟平扶正头盔,手拍在他肩膀上,道:“下去歇息,我替你一日。”

    孟平双眼一热,胸膛挺直,满不在乎地笑道:“区区小贼,何劳公子亲自相拒,有孟平足矣!”

    李从璟不勉强,继续望向城外。扁关前,天地辽阔,可见数十里之外的山峦,近前有契丹营盘绵延十数里,其间有无数人马往来奔驰。

    月前,耶律倍汇合耶律敌刺,以五万大军进逼营州,李从璟依照事先谋划,率领大军撤出营州,往扁关退却。契丹在“克复”营州后,稍作停留,即挥师南下,意图一鼓作气拿下平州。然而,耶律敌刺不会想到,之前攻打营州的失败,并非是他噩梦的终结,而是开始。

    进入营州地界后大举南下的契丹大军,陷入了“游击战”的泥潭中。

    李从璟率领百战、卢龙两军出平州时,曾有克营州、复保平州的一系列作战谋划,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就是在放弃营州后,在契丹开赴扁关前,依托营州广袤而复杂的地势,开战“游击战”,以达到疲敌于大战前的战略意图。

    唐军要打好这场“游击战”,有几个至关重要的因素需得把握好。首先,是对营州地貌地势要了如指掌;其次,需要大批土著力量相助;第三,要始终掌握战场主动权。

    要做到前面两点,仅有军情处尚且不够,还得营州“义军”发挥作用。有黄宗、许伯先、陆君严等人的部众在,前面两点没有问题。而要实现第三点,就分外困难。契丹有五万大军,多精骑,一旦施展开来,百里之地任意纵横,很能抢夺主动权,在以往的边地战役中,契丹也是依仗其高度机动性,每每让边军苦不堪言。

    好在百战军曾经戴思远游击战的磨练,又添军情处刻意准备,以及营州“义军”倾力相助,因是才有一战之力。然而,真正制胜的关键,还是在于主帅的排兵布阵。

    在过去的近月时间里,李从璟将契丹大军死死拖在营州,利用地形地势的便利,将游击战的精妙处发挥得淋漓尽致,围点打援、迂回侧击、隐蔽突进、百里奇袭等战术被他运用的妙里生花。一个月之内,他曾一把火烧掉数千契丹精骑;也曾在河水上游和水源处投毒,让契丹元气大伤;每逢契丹遭遇当头棒喝,他便以大军正面猛攻,取得斩获后又火速退走,将兵法正奇之道结合得天衣无缝。

    也亏得是百战军,才能经得起李从璟如此折腾,也亏得有“义军”相助,大军每次出击、撤退才能神龙见首不见尾。战果最大的一回,李从璟让契丹丢下数千具尸体,一日狼狈后撤五十里,几乎全军崩溃。

    在如此境遇下,虽然最后契丹军仍旧到了扁关,但军力已折损分外严重,没了压倒性的优势,除此之外,契丹军的疲惫和士气低落,也使得他们虽攻城多日,不能有尺寸之功。

    李从璟在退守扁关时,于关外留下了黄宗的“义军”和部分百战军精锐,这些将士没日没夜袭扰契丹大营,变了法的给他们找茬。特别是在契丹军外出取水,辅兵运粮时,极为照拂。如此一来,不仅牵制了其部分军力,更让其多有损失。而一旦契丹分兵来战,则其又在“义军”领路下,退入山野,以绿林常用的“飓风过岗,百草低头”的方法,隐匿行踪。而一旦契丹军撤,则其又出来活动,防不胜防,让契丹将士莫不心力交瘁。

    “契丹已成强弩之末,虽彼仍旧势众,然已无法形成合力,当此之际,我等要守住扁关不难。”雄关上,李从璟手指关外数万劲敌,对聚拢到身边的李绍城、李彦超、郭威等将言道。他意态风发,在自信之外尚有一股淡然平静之色,“此战要胜不难,如今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取胜。”

    “胜与胜之间,还有不同?”李彦超不解的问。若是放在以前,他定会不假思索的说出类似“能胜便可,如何胜那还不都一样”的话,但在跟随李从璟多日后,他的思维悄然发生转变,已经懂得,凡事都能想得更深一些,也应该看得更远一些。

    李从璟笑道:“胜法有多种,不可尽说,粗略来分,却有长胜与短胜之别。”

    “何谓长胜,何谓短胜?”

    “长胜者,立足长远,所虑者在将来,意图以今日之胜,为明日之胜奠基;短胜者,立足当下,所求不在日后,而在一战战果,尽可能扩大眼下战绩是也。”

    “以眼下情景,长胜如何,短胜如何?”

    “目下,契丹虽有大军在前,看似攻势凶猛,不可一世,实则气力已弱,假以时日,胜之容易。若是求短胜,只需蓄力一些时日,使些手段,在其力竭欲退之时,给予雷霆一击,则必定斩获颇丰;若是求长胜,则需看到,若是契丹于扁关失败过于惨重,必定激怒耶律阿保机,其有可能大举报复,若要照料此种情况,则方法更简单,静候契丹兵疲,知难而退即可!”

    李从璟一番说完,诸将皆陷入沉思。

    平心而论,短胜更直接、来得爽快,但却极有可能让阿保机携众来攻,幽云边军虽强,要抵挡数十万契丹大军,尚不现实,如此说来则短胜不可取,只能求长胜了。

    李绍城的思维、眼光最接近李从璟,他寻思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边军要‘护边击贼’,军帅意欲遏制契丹日上之国势,所图皆大也。所图大,则不能目光狭隘,局限于眼前利益,当步步为日后大业着想,赢小不如赢大,赢一时不如赢长久,赢一役不如赢国战。因是,末将倒是觉得,上策该是取‘长胜’之策。”

    李彦饶也赞同李绍城的意见,不过还是补充道:“只是如此一来,免不得此番战事要拖延日久了,可能会打到来年也说不定。”

    只要能胜,如何胜对李彦超来说关系不大,他道:“无妨,我等在此陪耶律倍耗着就是,军帅大可归去幽州,坐镇幽云。”

    众将一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李从璟含笑看着他们说话,没作评论。

    诸将中,孟平、郭威最为了解李从璟,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道:“短胜豪气,长胜睿智,然则各有所短,军帅气定神闲,必有两全之策!”

    他两人如此一说,倒是提醒了诸将。众将一寻思,回忆起李从璟北上以来数次谋战,莫不是花小本图大利,皆觉得甚有可能,于是一起望向李从璟。

    李从璟哈哈一笑,却不肯说出心中所想。

    ……

    檀州,古北口。

    冬日寒风凛冽,边地尤甚,而位于山前的关口,冷风更是锋利如刀。

    数月前,皇甫麟率领其本部三千将士,屯驻古北口,一来便是数月不曾挪动半步。李从璟入草原又出草原,入平州又进营州,月前复又退守平州,领军与契丹连番大战,战事激烈而势大,如同地震一般,震撼着幽云军民的心。当此百战军主动亮剑,为幽云为大唐击贼,赢得大半个天下瞩目之际,皇甫麟的部众却仍旧静守一隅,没有任何要调动、出战的迹象。

    同样是数月前,时值军中谣言四起,皆言李从璟因对当日皇甫麟率军于大梁城,抵挡唐军兵锋,而心怀不满,故意将原控鹤军的将士发配在此戍边。副将司马长安因此而获罪,被皇甫麟贬为伙夫,已经做了数月的伙夫都都头。

    今日是“小寒”。时入小寒,意味着时节已进入到一年中最为寒冷的时候。

    伙房里,几排大灶中火光明亮,砧板前的伙夫挥动着厨刀,侍弄着全军的饭食,忙得满头大汗。角落里,已是数月不理胡须的司马长安,蹲在灶前往灶里添着柴火,面色沉静。

    初到伙房的那几日里,司马长安气色不顺,常有发怒之时,引得众人莫敢与之靠近。如今数月过去,司马长安已与伙夫打成一片,便是最寻常的伙夫,都能跟这位前副将插科打诨。

    一位眼小身瘦、却异常机灵的儿郎,从外面顶着风雪跑进来,穿过人群,直奔到司马长安身边,一屁股坐下,用神秘兮兮的语气对司马长安道:“司马兄,最新消息,要不要听?”

    司马长安不急不缓将手中干柴放进灶里,淡淡道:“你这无风自动的家伙,又道听途说了什么风言风语?”

    没有一个像样名字,被大伙儿喊作小鼠头的儿郎闻言顿时不乐,卷起衣袖,郑重其事道:“司马兄,我可告诉你,这回是真消息,不仅真,而且绝对震撼!你听不听?不听就算了!”

    司马长安一笑置之,完全没有好奇的意思。

    小鼠头等了半晌,没见司马长安追问,大为气馁,撇了撇嘴,自己却是按捺不住,将刚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昨日才到的军情,军帅在扁关大战耶律倍那小贼的数万大军,这事你知道吧?”

    “这不是月前的消息了么?”司马长安随口道。

    “这我自然晓得!”小鼠头叫嚷一声,随即低下头来,压低声音,愈发显得神秘,“可你知道么,听说,日前军帅已经离开扁关了!”

    “军帅离开了扁关?”司马长安一惊,“此话当真?”

    小鼠头见司马长安终于被勾起兴趣,大为满意,拍拍胸膛,信誓旦旦道:“那是自然,我可是听……”还没等他说完,有一名虎背熊腰的军士在伙房门口朝里面喊道:“司马长安,将军要见你!”

    自从被发配伙房,这是皇甫麟首次召见司马长安。

    司马长安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大步走出伙房。

    小鼠头看着他走出伙房,睁得很大、但仍旧显得很小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茫然。

    “卑职见过将军!”大帐中,皇甫麟正在悬挂的舆图前沉思,司马长安抱拳见礼。

    转过身,皇甫麟打量了司马长安一眼,不咸不淡道:“在伙房过得可还自在?”

    “回禀将军,伙房的伙食不错!”司马长安实在道。

    皇甫麟哑然失笑,骂道:“别跟我面前装熊!我且问你,摸了数月的厨刀,还使得惯横刀否?”

    司马长安一怔,随即眼一热,当即拜下,声音颤抖,“将军,卑职等今日,已候之久矣!”

    皇甫麟微微动容,上前将司马长安扶起,仔细打量了快要热泪盈眶的司马长安一眼,叫了一声“好”。

    放开司马长安,回到将案后,皇甫麟肃然道:“司马长安听令,自即刻起,恢复你百战军左厢辛字营副使之职,今夜子时,领大军先锋出战!”

    司马长安离开之后,在空荡荡的大帐中,皇甫麟面对巨大的军事舆图,负手静默良久。

    “长安,本将固知,你等这一日,已是候之久矣,本将又何尝不是?”

    ……

    第256章 北境边城战事烈,庙堂云谲天下变(二十)

    寒冬日短,北地夜幕来得格外早,每逢有人进出房门,风雪倒灌进伙房,都如同有一只冰兽埋头冲了进来,让人禁不住打上一个寒颤。小鼠头卷着身子蹲在土灶前,借灶中的火光温暖瘦小的身躯,火光明灭,他面色似乎也跟着变幻,一双本该稚嫩却已经布满老茧的双手,不时来回搓动。

    在无数次抬头相望门口,看见无数人影进出后,他终于瞧见了重新出现在伙房的司马长安。

    此时的司马长安,满脸胡渣已经不见,油腻腻的棉衣换成了鲜亮威严的战袍、甲胄,按刀站在门口的身影,格外英武威严。

    司马长安一招手,朝小鼠头喊道:“小鼠头,跟我走!”

    小鼠头连忙应了一声,一把丢掉手中的干柴,一跃而起,瞬间从灶间人群中掠过,出现在房外司马长安面前,看向司马长安的眸子里,尽是激动和期待。

    司马长安将一整套甲胄并一把横刀,重重摔进小鼠头怀里,吼声穿透了风雪,撞进小鼠头耳朵里,“我答应过你,若是还有机会出征,必定带着你。你若不怕死,愿意赌上还没活到十七年的小命,就换上这身披挂,跟老子出战,去杀契丹蛮贼!”

    小鼠头接过披挂,双手都在颤抖,大声应诺。

    作为一个不起眼的火头兵,寻常情况下,他本没有机会战于大军之前,自然也不可能有立功、出头的机会,与之相应的,受伤乃至战死的几率也小些。

    然而,“大丈夫生于当世,既然要活,就得活出个人样来,怎能贪生怕死?”对小鼠头说过此话的堂兄,已经战死在沙场,如今,他要带着这句话,继续去征战沙场。

    他们都是这世上最普通的小民,卑微的如同匍匐前行的蚂蚁,随时可能粉身碎骨,死都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他们用微不足道的生命,去搏一个渺茫的前程,或者死于洪流中,或者杨帆冲向天际,到达彼岸。

    子时前,小鼠头站在军阵中,眼前只能看到身前将士的后脑。和众将士一样,他藏身风雪中,随司马长安悄然离开雄关,攀向山上契丹军哨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