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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节
    地方反抗中枢,固然很难,但当中枢动荡改换之时,同样也渴望地方的稳定。而陆昭本人,从未失去过这份价值。
    正当徐宁愤懑时,忽听宿卫来报:“濮阳王已到。”
    宣光殿之东乃宣政殿主殿,如今已被清理一空,作为濮阳王元湛接见朝臣的地方。在太保吴淼、领军将军冯谏、中书令兼右卫将军徐宁以及七兵部尚书的礼迎下,元湛一路至宣政殿前。
    元湛入都并未带妻儿,可见也是心存忧惧,尽管七兵部尚书王俭亲自扶他下车,但在脚落地的一瞬间,仍有踩落深渊般的惶恐。他已数年不曾呼吸长安以外的空气,且久居宫室,因此皮肤略显苍白,身形也有些佝偻羸弱。
    “臣等恭迎大王!”徐宁最先拜,且声音最大。吴淼仅止于见诸侯王之礼。
    徐宁说完,又后退两步,深跪拜道:“此夜妖僧乱事,又因牵连皇后,尚未伏诛,臣等迎大王入洛,主持大局。”
    元湛听到“皇后”二字时,双手下意识一颤,声音虚弱道:“右卫将军诚是为国,但何须作此言?皇后母仪天下,所涉之事,非我等所能决断。且今日用事乃为肃清宫闱,镇定朝纲,以稳国祚,而非弄权作乱,擅兴废立啊。”
    说完,元湛的目光中又闪过一丝茫然:“不知司空何在?本王麾下幕僚,多言司空之功。”
    眼见徐宁脸色愈发难看,吴淼笑笑,随后道:“江州战事有变,王司空恐内宫骚乱,故前往皇后居所拱护,实在是难兼周全,故派七兵部尚书王俭前来细禀,还望大王不要介怀。”
    “不……本王不会,不会。”元湛听罢连连否认,目光则更为忧惧,“值此乱事,司空能护皇后、公主,乃是宗庙社稷之福。”
    待各方稍作寒暄后,吴淼便道:“此次行台台臣也在宣光殿,宫禁之中,并无乱事,大王无需忧心。只是北面承明门处,金墉城守将王赫王光奕一心想请回台臣,因此颇有怒言,若不善加安抚,只怕会对大王有所冒犯。臣自请前往承明门,引王赫面见大王。”
    元湛听到王赫的名字,有些疑惑,然而还是恭恭敬敬地对吴淼道:“多谢太保全本王体面。”
    吴淼带人离开后,徐宁方才再度上前,忙不迭道:“大王久居长安内苑,少见朝堂臣工,臣请大王稍候,中枢并行台朝仕即刻可至。”
    元湛略笑笑道:“久不见外臣,人事陌生,礼仪生疏之处,还望诸公提点。”
    王俭出身陈留王氏,与元湛王妃陈郡谢氏一家也曾走动频繁,见堂堂宗王如此落魄,心中也颇感酸楚。
    寂静的等待中,元湛抬起头,洛阳的殿宇与长安的殿宇似乎并无不同,一样华美,一样压抑。
    第421章 面纱
    旭日初升, 枯叶好似雨坠。
    众臣虽然迟迟入见,但入殿后,还是先行拜礼。在这段时间内, 前线大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各种人事安排也让众人有所猜测。而今日, 濮阳王出现在这里, 也松动了权力的最后一个板块。
    权力的掌握永远随时间流动,当生命难以承托权力的重量,框架上所有的零件都会在第一时间寻找自己的出路。重伤甚至可能已死的皇帝, 所有人都能预测得到,又有谁能够轻易舍弃从龙之功的富贵。
    待众人起身时, 余光落向座上的元湛。只见他茫然地坐在榻上,深秋入冬稀薄的日光透窗而过, 那张脸上的笑容既苍白又虚浮,透出一股常年浸泡在御沟池水的阴冷气息。而原本濮阳王与今上年龄相差不大, 但两鬓与胡须早已出现肉眼可见的斑白沧桑。
    此时,徐宁自然而然地从人群中走出, 先向濮阳王讲述整个事变的经过, 其中不乏禁军介入的细节。徐宁这么说的目的也显而易见,突出自己在整个事变中的功劳,而曝露的细节也能让整个事件和濮阳王捆绑得更深。
    说到最后, 徐宁道:“只是僧佞一事,忽生波折。现下王司空正在皇后殿,似乎要力保僧佞。”
    徐宁说完, 濮阳王的近臣母家舅舅姜弥道:“大事本当为公, 司空所为,私计颇深, 无顾大局。臣自请出面与司空交涉,说服司空以大局为重。”
    姜弥乃姜绍之子,现任濮阳内史,嗅觉亦不乏敏锐。王峤之所以不即刻废后并还包庇僧佞,也是多有考量。其人本身履历上并无禁军背景,因此在政变中掌握的主动权很少。再加上皇帝在前线公布的那道忠义诏书,对陈留王氏的冲击也是颇大。
    不要说禁军之中皇后所亲重的王赫部王峤根本不敢对话,就连兵力不多的太保吴淼遇事都要比他刚硬。眼下濮阳王入主宫禁是没错,但局面远远未到彻底盖棺定论那一步。眼前的平静下,更多的是变幻莫测的人心以及多方势力的暗流涌动。一旦在暴力掌控上让人感觉到你的虚张声势,所有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都会变成天有风云人有祸。
    接下来,如果濮阳王不能确定皇帝已死,或者没有把握把皇帝弄死,那么就算皇帝性命垂危,濮阳王的幕僚们在宣光殿里治国治得再热闹,此次夺权也不能称之为竟功。王峤可以与皇后一方达成协议,倒打一耙,铲除徐宁甚至吴淼等人。无论是濮阳王还是皇帝,为了维.稳都不敢对这种事情纠缠,只能听之任之。
    不管是暂时站在皇后一边还是控制皇后,王峤都有着礼法上的优越性,且有助于争取时间,积蓄力量,来影响大局的定势之权。
    此时,徐宁却向前一步,坚定道:“姜内史怎可如此!妖后妖僧,今日必死,如此方能畅行后事。若与王峤谈判,宽忍让步,对我等大为不利。若等皇帝陛下归来,再受蛊惑,今日大王与臣,必将成为千古笑谈!”
    徐宁话音刚落,已不乏有陈留王氏的人怒目横视,不过其余兖州世族的神色却颇为玩味,并不表态。
    姜弥之所以想保住王峤,无非是要把徐宁等人撬出禁军,从而加重濮阳王一方所能掌控的军权。而徐宁与其他兖州世族们则更希望将王峤撬开。毕竟濮阳王幕僚已系兖州,且当朝太保也是兖州人。相比于树大根深但禁军方面无法给自己提供保护的陈留王氏,人丁零落但在军方有不少话语权的吴家似乎更可爱一点。
    不过徐宁的担心也有道理。皇帝至今生死未知,一旦圣驾回宫,唯一能够击垮帝王的便是将皇后势力从合法性上彻底打压下去,并为自己这一方获得正名。
    姜弥此时有些犹豫。
    “不过……司空位居三公,僧佞已被控……并,并无大错,何至于诛?”御座上的元湛的身子略往前探了探,似乎已经觉得这个位子并不好坐,“罢了,此座乃居正位,实在非人臣之所居,待我……”
    “王峤身为三公,碌碌无为,国有灾殃,其人却擅权谋变,矫大义而行不义。此等国贼,死何足惜!”徐宁再上前一步,直接越过姜弥,将濮阳王一把按回座上,“大王莫要犹豫,随臣出面,号召诛杀此贼。”
    元湛此时整个身子都向御座后方蜷起,声音颤抖道:“本王奉诏入宫,是为除僧佞。尔等所言之事,本王实不知……实不知啊。”
    所有事变到最后,都绕不开一个政治旗帜问题。濮阳王以先帝皇嗣的身份干预皇家事,可以名正言顺诛杀王峤、僧佞乃至于皇后。牵强与否不是问题,政变闭环才是建立新秩序的第一步。
    对于元湛来说,最好的策略就是等皇帝舆驾回宫,不管早死晚死,反正自己已经撬动洛阳权力的核心,那么他就有足够的时间拖延磨合,等到自己名正言顺的继位。事可以让别人先干,事后自己可以再给正名。但如果到了自己亲自上场,诛杀皇后等人,整个事件的性质就完全不同,如此践踏皇权,甚至濮阳王自己本身的权威都会有所动摇。
    不过濮阳王自己本身的权威是否有所动摇,并不是大部分臣子所需要考虑的。确切的说,这是大部分臣子所期望的。
    徐宁心中暗骂,早先不知,你当然早先不知。若早早告诉你,你连皇宫都不愿意进来。
    徐宁此时已经冷下脸来,只有嘴角还保持着微笑的弧度,生硬地拱拱手:“竖逆反道乱常,妖后倾覆国纲,魏祚危败,已在须臾,宁与诸将立誓诛剪国贼,伏愿大王暂临宫闱,以副众望。古今匡扶正道,上弃家族,下舍钱财,如此方可称同心戮力。大王若不体恤我等诚恳,宁虽性命微薄,死不足惜,但请大王再临阊阖门,亲自止遏,昭告百官。两都之间,必有义士,届时臣再发檄文,长安当有呼应。”
    元湛吓得一惊,徐宁此时已经无异于拔刀威胁。要么干这一票,要么诏告百官承认自己放弃。没关系,你不行还有你弟弟,扶谁上路对我们来说没有区别。
    面对徐宁的逼迫,姜弥也不得不站出来话:“大王今日入宫,斩除僧佞,便是竟功。如今罪名有疑者,不过皇后一人。帝后之尊,远非诸侯王所能加害,且世情总向亲情人伦之道,即便为后筹谋,也不宜为此恶事。右卫将军不妨深思一二,若濮阳王亲赴,即便来日皇帝不予追究,北镇是否不予追究?河东是否不予追究?三辅世族、陇上陇下、凉州益州、荆州扬州,是否都会不予追究?若要追究,其意义已非‘清君侧’三字所能道尽。”
    所谓“清君侧”,本质还是对皇权截流权的争夺,即便实施者心态上再藐视皇权,在行为上也必须确保皇权的合法性。但以皇弟杀皇嫂,枉顾地方意见,涉及面如此之广,还是亲自动手,且皇帝本人无法进行后续追责,那么整个魏国皇权的存续,都是一个问题。眼下陆归已逼近襄阳,吴玥也已横渡大江,占据武昌。虚弱重病的狼会被淘汰出族群自生自灭,一个破碎腐烂的中央终究会被席卷天下的暴力夷平。
    姜弥甚至可以预想到后面的政治环境会有多么恶劣。下层对上层丧失敬畏,上层对下层毫无权威,因为杀戮、告发、诬陷能够自上而下破坏所有的行政秩序,侥幸者的成功会引发新一轮的效仿,肮脏的末流终会攻击主干,仅留下枯萎与恶臭。
    徐宁便是如此。
    没错,他是皇帝的脏手套。而所有的脏手套往往既无原则,也无底线。当一个国家利用脏手套把握暴力后,通过诬告、构陷迅速建立起新秩序,其眼界仅局限于解决掉不听话的豚犬,打到政敌,而非建立真正属于国家的力量。有破坏而无建设,当今皇帝还有皇后、吴氏父子与魏钰庭等谋国之人,而濮阳王即便成功继位,其本人,其子孙,除了酷吏与佞臣,也什么都不会有了。
    黑暗的末世露出一道细细的门缝,皇权、世族、寒门、百姓都会为之颤抖,只有嗜血磨牙乐于横行其间恶鬼,才会振奋非常。
    姜弥悄悄地把这道门缝掩了回去。他的话无疑也在质问徐宁,方镇的怒火,他准备牺牲自己一人来承受吗?就算他想要承受,他够分量吗?
    感受到徐宁的一丝犹豫,姜弥也将心一横,转身向濮阳王一拜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王宗亲之贵,不宜轻涉乱局。臣请领一营兵马,与右卫将军共赴皇后殿,诛杀僧佞与王司空,再请皇后出面,与大王共议国事!”
    元湛没有急于作答,而是转头看了看站在另一侧脸色煞白的王俭。
    感受到濮阳王目光中的那丝阴冷与策动,王俭牙一咬,抱拳跪道:“大王深夜入宫,不宜操劳过甚。臣此前或有迷茫,如今不敢惜身,当领国恩,前驱杀贼!”
    元湛听到这话,原本僵直的脊背微躬了躬,衣料重新贴合在冷汗频出的身体上,此时才感受到真实的凉与湿。他强挤出一抹笑意,挥手将随军分出百余员,皆身着甲胄,乘骥随姜弥向皇后居所而去。
    静好的日光透入大殿的窗格,化作一块块模糊的光斑,渐渐蔓延至御座上陆昭的衣角。她闭目端坐在这片旭日的斑斓中,聆听着铁骑声。刘炳悄悄行至陆昭身侧,低声道:“徐宁和姜弥来了。王尚书也来了。”听闻此言,陆昭慢慢睁目展颐,左手轻捷挥落。
    刘炳高声下令道:“殿门落锁!禁卫拱护皇后!”
    砰砰砰!
    一连串重木落下的声音另并刀剑出鞘声,让站在中庭的王峤浑身一冷。他转身向殿前试探性走了几步,却被前方岿然不动的刀刃逼退。
    皇后宫禁此时已被王峤所携禁军围拱,王俭走在所有人的最前面,见有人阻拦,当即拔剑厉声道:“濮阳王入宫斩除僧佞,诸多事宜恐司空难决,特命我前来相询,你是何人,胆敢阻我!”
    守门禁军听王俭如此气盛,兵众甚多,一时间也有些慌乱。他们奉王峤之命扼守宫门,但王俭毕竟是陈留王氏族人,又是七兵部尚书,能否放行实在拿不准。还未回过身,王俭与兵众早已拔剑架槌,气势汹汹冲向宫门。
    眼见宫门已然发生恶斗,王峤所率的人马也开始放弃对各宫室的守卫,渐渐向中庭集中。
    王峤面相陆昭所居的大殿,拱手道:“门外逆贼欲闯宫门,臣恳请皇后下令禁军一同守备,同心戮力,再令金墉城王将军出兵相救。若非如此,恐皇后与臣身家性命,皆入他人谋划之中!”
    殿门后,陆昭信步意行,语气慵懒道:“司空放心,他们要的只是你的身家性命,而非我的。”
    “司空不必惊疑,我如此笃定,自有我的原因。皇帝生死未卜,地方不稳,内部军权仍需争夺,因此大部分时流是迷茫的。当然,包括濮阳王本人,他也仍在观望。至于徐宁、魏钰庭、姜弥,他们的身份背景太单一了,即便杀掉任何人也无法化解大家选择的风险。”
    “至于王俭,他的身份背景就复杂多了。他既是陈留王氏,又是行台和中枢的台臣,人事上仍与陆家牵连较深,甚至其一大部分政治威望都要系于我这个皇后。”
    “由王俭出面行事,所有人日后站队只需要付出很小的代价。当年八王之乱,来回跳船的人无数,是因为他们有多聪明吗?那是因为在司马氏与司马氏之间有很多回旋的余地,除非自己把路走绝。王俭杀你,是为陈留王氏存续。王俭保我,是为保住自己的身份背景。”
    王峤此时浑身僵冷,双手死死握着挡在身前的两柄长矛。寂静宫廷的深处有铁蹄声回响,好似潜伏着千军万马,而他必须拼尽全力,才得以拨开重重刀光剑影,看到那颗立于大殿内沉寂已久、谋划已久的心。
    王峤只干笑两声,却难掩内心那片坍塌的空洞:“老夫虽年近甲子,却也知事无既定,人无永从。王俭杀我,也能杀你。徐宁、姜弥,莫不如此。皇后当识时务,以大局为重。如若不然,当年宫闱之秘,我与王赫……”
    “司空慎言。”殿内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此言既出,我或可毫发无伤,司空却要做那孤家寡人。王氏危巢,或将倾覆。”
    “危巢?”王峤冷笑,“王氏底蕴非你新出门户所能定论。”
    此时,门后的声音却不再是为政者的冰冷剖析,而好似故人温语:“几朝几代,多少墙头草随风倒。王司空,我不得不承认,你和你的家族,是生存得最久、活的最滋润的那颗草。多少年来,谁也割不掉你们,谁也伤不到你们。只是,很不幸,今日你们是最后的那片草。你们丧失了随风摇摆的资格,因为后续的天下已经割无可割。常言道,若非雪中送炭,必得锦上添花。可惜,统一大战的最后从无红利,门阀政治的末路早已无花可添。你们,就是最大的红利。”
    东方有云团散开,一举耀亮了殿门后的面容。那缕王峤轻慢已久、忽略已久的白檀香气,与阳光一道,自门缝蔓延开来,扼住他的咽喉,缠住他的手腕,最终遮挽住他充满血丝的双目。
    “不会!王俭不会如此!一定还有变数……我可以……我还可以……”王峤连连跌退,“去取纸笔,濮阳王一定在等我草拟的废后诏书。是……是了,司空可预皇室宗族事,是我大意了……快去取纸笔!”
    “大行皇帝不究眉寿之祚,早弃臣子。皇后教无母仪,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上不可……”
    风起云涌,金光在漆黑的云团中蔓延,光与影将王峤的衣袍割裂出无数的碎片,在宫门被冲破的一瞬间,化为斑斓的血污。
    无数支箭簇精确地钉入乱臣贼子的胸口上,是暴雨新一轮的清洗声。涌淌在石砖上的鲜血与骨肉,或曾同袍,或曾同源,如今都已落入尘埃。分崩、厮杀、万中留一的智惠、万般皆弃的残忍,只为滋养千年流传的阀阅与千年不堕的名号。
    王俭走向前,目光空洞地望着王峤的尸体,一手执剑将头颅割下。随着头颅与鲜血的抛出,徐宁与姜弥各自对望一眼,眼眸中只有深深的恐惧。
    王俭跪于阶下,仰头望向大殿,高喊道:“启禀皇后,国贼王峤,已然授首。此诚危急存亡之际,臣等请皇后临朝,与濮阳王共议国事!”
    及至众人清扫庭中尸体,并派宿卫接手皇后寝宫各处宫门,殿内仍然没有任何回音。
    王俭意欲上前入殿,然而殿前卫士亦拔刀不肯相让。此时大殿内皇后的声音道:“尚书若今日无愧,请除胄解剑登殿。”
    王俭反倒后退一步。如果他胆敢解剑而入,陆昭不会对他做什么,但他身后的徐宁便有可能借此机会、有借口将他与陆昭一同戮于殿中。他之所以出面接下这个脏活,一是要确保陈留王氏还能留在牌桌上,二是在皇帝生死未知的情况下,濮阳王仍需要尽力拉拢各方力量,只有他才能充当这个中间人。
    杀了皇后,这天下濮阳王就能坐稳吗?
    陆昭所掌握的权力层面太过丰富,经过数年的积累与运作,即便其人身死,他们也很难找到一个独立的支点,以无伤的结果完成对其政治力量的杀戮。那些暂时失去首脑的权柄会在自己的池子里选出新的掌权者。如同曹髦即便杀了司马昭,完成壮举笑到最后,权力也永远不会回到曹魏手上。
    王俭思索片刻,却不直接回答,向殿内遥遥拱手道:“今社稷垂危,先帝皇嗣尚存两人,濮阳王有德,宗族年长藩王亦可领事,立长立德,不知皇后可有示意?”
    徐宁与姜弥都站在王俭身后屏气凝神。王俭的话在表明两个态度:濮阳王是有想法的,我代表濮阳王向你表态;如果不支持濮阳王,那我便默认你支持汝南王等其他藩王,你的政治旗帜就掉价了。
    殿门慢慢打开,御座上是皇后的身影。日光慢慢浮散,扫过金钗,扫过博鬓,线香已经燃尽,而御座上的人却纹丝不动,也没有任何回答。
    姜弥等人在旁边亦焦心等待,然而御座上的人就是不作任何回答。眼见徐宁就要上前,王俭便对挡在身前的那名宿卫道:“请壮士暂守此殿,某既已至此,必不伤皇后分毫。”说完又对身后姜弥等人道,“今日为国,已丧人伦,更无面目显于人前。司空首级在此,二位已足复命。搜查此处,若无僧佞,速速离开,不得再侵扰皇后。”
    姜弥与徐宁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王俭刚刚的问题问得险,对于皇后来说,这是风险极大的战队问题。但皇后的回答也颇为巧妙,就是不说一个字。搪塞是一种表态,而不说话就永远没有立场,只要不表态,就永远都有余地,永远都稳坐牌桌。坐在牌桌上,就意味着有决定结局的分量。而那么多僧佞,至今还没有找到,那就说明禁军里绝对还有皇后的人,此时更不可轻动。
    徐宁也颇为气馁,下令余部在皇后殿外在添一层护卫,随后与众人一道离开。
    与此同时,宫殿正北的甬道上,一队武装精简的宿卫穿行而过。
    旧兜鍪下,是刘炳的声音:“皇后,雾汐娘子她……”
    “你放心。这样的场面,她应付得来。”陆昭的声音同样从兜鍪下传来。
    “先与太保汇合,再去北门,迎皇帝圣驾入宫。”
    在颠簸的马车里跪坐足足一整天,李御医得腿有点酸。此时他微微展着两臂,由两名小内侍替他除去满是鲜血的罩衣。
    皇帝伤的很重,抬入营帐后几乎已失去意识,肩部、胸部以及肋下各有一处穿刺伤。麻沸散的剂量足添了一倍,李御医所能做的也只有尽力缝合伤口。
    抓住刺客几乎不费吹灰之力。那人姓周名洪源,当这个名字被上报至高层时,那些累世军功的高级将领以及世族出身的参军祭酒们露出了会意的神色。而当王播供出周洪源曾在陆氏公府里担任马奴时,众人的表情则更加精彩。
    守卫在帐内的冯让尽可能平静地将内情叙述了一遍。元澈却不答。都说人心不可测,但在权力最残酷的斗争下,有心不是问题,有迹不是问题,有实力才是最大的问题。因这一条残酷且现实的法则,人心的不可测便如此暴力且残忍地变为可测了。
    倒是吴玥,隔天将江州□□名陆氏宗族子弟缚膊押来,其中还包括陆微,请冯让带着他们一起回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