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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
    魏帝闻言,忽然大怒道:“中书监抱病,那文阁钥匙难道还在他家留着不成!副官掌令,速传来开阁取文书。”
    薛琬没想到竟欲将此事闹大,见魏帝大怒,又欲阁中取文书,想至先前自己命人砸锁,乃是大过,如若不能借丞相粮草失公之事加以掩盖,其后果,不堪设想。
    刘炳见状,出门奔走,半个时辰不到,便将在御苑中赏荷的贺祎请了来。至于王峤处,不知是否已有预备,文库的钥匙也迅速交与禁中。只是那名议郎家住的实在太远,尚未能来得及,倒是中书另一位属官在阁中找来了汉中粮草分配的诏命备份,入禁中奉上。
    魏帝翻看诏命,到了后面,嘴角泛起一抹冷笑:“粮草倾付之,果然是颇见不轨之心,依伯玉看,此事当如何处置呢?”
    薛琬侧首,看了看已经跪在自己身边的丞相贺祎。名满天下,位高权重,这是属于每一个台臣的渴望,这种政治上联手的两厢情愿,因此更加困难。一路跌宕吉噩,一路揣摩猜度,如今终于走到了分道扬镳之地。
    薛琬叩首道:“崔谅虽拒大功,却贪欲无满,丞相虽为大局考量,但也应知台辅之重。如今可迁崔谅为交州刺史。”
    魏帝笑了笑,手一松,诏令便顺势滑到薛琬的膝下:“到底是谁贪欲无满,谁又以大局考量,薛御史自览吧。”
    薛琬闻言已觉不妙,双手颤抖接过诏命,纸张光洁,边缘还沾有为勘合校检所加盖的小印。映入眼帘的是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字迹,清丽出尘,锋锐自敛,不同于时下男子或女子各自书写的方式,字的美早已对男女之别有所僭越。而其所书写的内容,文理严谨,意境萧疏,留有余味的同时,自带着杀伐决断,语阱心兵。
    魏帝回首对贺祎道:“丞相深夜仍居苑中赏荷,倒是好雅兴。”
    贺祎和手道:“臣记得苑中荷花曾是当年陛下身在潜邸时所种,此时盛开,臣倍感欢欣。”
    魏帝目光迷离,似忆起往事一般,点头道:“当年随手播撒,如今竟成蔚然之势,虽自成景色,但若有人想要摇舟前行,却也十分不便。”
    贺祎道:“荷花连阵,荷枝缠茎,多困水中鱼蛟,陛下真龙在天,游于云海,怎会为区区荷花所困。”
    今日诏命一事,魏帝本想以此牵连贺祎,让其与薛琬互相攀咬,但是当他拿起那封诏命时却明白,中书省自有高人。所谓拉一打一,打不过是眼下之利,但所拉之人则关乎长远之利。他曾想,经历此番,薛琬枉作坏人,中枢之利,尽在己握。如今贺祎一身干净,枉作坏人的不止薛琬,也有自己。而这背后的操纵者,早已掩却身影,超乎物外。
    此时宫宇静默,荷塘静默,唯有天穹尽头,幽冥之端的一道闪电,胜而有声。
    “下雨了,丞相先回府吧。”魏帝此番虽胜,此时也觉得头脑沉昏,也不愿再和贺祎这样的老狐狸虚与委蛇,“前线战事吃紧,陆将军即将出都,丞相应让陆侍中归家,以安人心。”
    待贺祎走后,魏帝阴沉的目光落在了那封诏书上,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诏书的笔迹。他本以为两虎相争,太子坐镇朝中,他可以借此机会整肃朝堂,削弱关陇势力,他甚至佯装愤怒。但贺祎的独独保全却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耳光,乾纲独断,对于他来说,仍属非分,另一个世家有着自己的考量。而经今日这一夜,薛家虽已半死,但另一个薛家亦生矣。
    “伯玉居外戚之贵,再居三公,未免瞩目。”魏帝拍了拍薛琬的肩膀,“倒不如先任尚书令一直,其实,居于此要,许多事做起来,更为方便。伯玉若有未尽之意,也当借此倾而付之。”
    帝王的笑容潜藏着某种含义,最终在闷雷声中收场。电光陡然消弭,声潮息息远退,余下的便是深不可见的君臣之心,在殿宇下的方寸之间相对伫立。
    战争从未停止,而他今日终于看见了那个对手。
    第123章 试纵
    大事既定, 陆昭依旧循礼,回长乐宫向保太后复命,移交部分印信, 而后再回家休旬假。保太后对于今日结果已经颇为满意,但以宫门下钥为由, 未允其归家。直至深夜, 贺祎命人将陛下之言复述于保太后,保太后这才放了人。
    夜已至深,陆昭归家, 虽然兄长早已归来,但家中并未有任何团圆的气氛, 甚至因为公务,一家人连吃饭都很少凑齐。此时靖国公府内灯火幽微, 陆昭只遣人通报了父母跟前的近侍,而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解下氅衣, 松了发,便疲惫地靠在妆台前, 任凭发梢上的雨水滴在镜上。几名侍女悄声入内, 陆昭皱眉揉了揉额角,又觑了一眼侍女们送上来的茶果,只觉那色泽鲜明纷繁, 扰的人头晕目眩,忙唤拿开。
    只听帘声微动,环佩玉声璆然, 自前转进一个文雅公子来。与陆昭的一丝不苟不同, 他鬓角抿得颇松,发色青莹如堆墨叠玉, 不束冠也不熏香,只由一条碧色绸带零零总总扎起,犹觉逸气稜稜,白璧如山。旁边的婢女见了,连忙匆匆行礼。他却只笑着道:“不必拘礼,阿妹方回,你们悉心照料便是。”
    陆昭见是陆冲,自向右席上稍挪了挪,又命侍女将茶果等物重新摆上,复遣散众人,独留陆冲。一时间屋内安静的很,陆昭从小屉中取出一封信函,平缓地推到陆冲面前。陆冲并不忙接,侧身从琉璃果盘中取了一只江南新贡的橘子,递给陆昭。
    嘉实离离,烁如金弹,秋熟时从南方千里迢迢的运了来,不待卖,便被人封贮在冰窖之中,等到冬天取出,价格已不知贵出几何。陆昭接过橘子,又取出一把金刀。轻灵小巧的金刀与皓色的细腕一齐蠕蠕而动,黄灿灿的橘皮被迅速剥好了一圈。
    陆冲最喜欢看陆昭用刀削剥橘子,旁人都是用手,只有他的妹妹,提着枝桠,手持白刃,犹有一番指不沾香的别样优雅。尽管陆冲从小就看过无数遍,但是那番动作,陆冲从来都不觉得厌烦。陆昭还未处理完橘子,陆冲便不由拍手赞叹道:“世上手腕功夫,此为最妙者。”
    陆昭面色寡淡,低眉温和道:“刀握在别人手里,你倒还踏实。”
    陆冲笑着道:“我不怕,毕竟活到妹妹这份上,杀人从来都是不用刀的。”
    陆昭手中的金刀慢了半拍,复又迅速的转动起来。
    “昭昭。”陆冲道,“将宅院卖给王叡,是我的主意。但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陆冲正欲继续说下去,看到陆昭正盯着他衣带上那束楸草穗子看,便噤声不语。
    陆昭低下头,安静许久才道:“拥立皇长子元澈,是大家事先就定下来的事情。高位执政,一言一语,一行一止,皆是有所表态,所差分毫,谬乎千里。二兄一向谨慎,这次为何如此行事?”
    陆冲笃定道:“那宅院是京中故友承买,我想朝堂上风云诡谲,多备一条后路总是好的。你知道,当今太子虽说走得四平八稳,但关陇世族依然屹立未倒。咱们陆家什么时候能出面支撑朝局,还未可知。”
    “思虑周全是好事。”陆昭回身将手中的金刀放入一盘清水中,转过头时已是一副颇觉好笑的神色,“京中故友却是什么?”
    陆冲愣了片刻,小心翼翼道:“王子卿颖拔绝伦,昔年又曾照拂于我。”
    “二兄。五皇子其人,性格阴暗不定,跟随他的人大多也泛泛此类。”陆昭换了换了严肃的神色,道,“权海深滔,我们没有朋友。二兄,祖父的话,你要听。”
    陆冲忽然怒到道:“妹妹倒是最听祖父的话,现在又得到了什么?是蝇营狗苟于两宫之间,还是自荐枕席于鹤驾之畔?”半晌,陆冲也自觉话说得过分了些,兀自冷笑摇头道,“抱歉,阿兄失言了。”旋即起身,大步出去了。
    陆昭看着陆冲走远,又隐隐听到如对牛弹琴等怨怼之语,不禁想了想陆冲所说的话,最后似觉无味地摇了摇头。贺祎之事已经让她有所明白,许多时候,每个人于时局中的具体选择,并非家族可以左右。家族对于个人而言,是名望与整体实力的高台,只要高台不倒,你是站在此处仰望星空,还是俯瞰大地,便不是高台本身所能够影响的了。
    今日之事,保太后极力要元洸继位,需要争取崔氏,就必须要让崔谅在朝堂众目睽睽之下彻底上船,再无变更可能。薛琬和薛琰的生疑大可促进这个进程,因此陆昭为此所做的种种布置,都得到了保太后的默许。只是这样的决策并不能让贺家所有人认可,毕竟易储宫变之事,风险极大。保太后作为皇帝的乳母,即便失败了也有颐养天年,寿终正寝的可能,但是贺家却要遭受灭门之灾。因此贺祎宁可卑微地去求与薛琬和好,也不想徒然冒这样的风险。
    保太后与贺祎,他们都是陆昭所敬畏的对手,才具相配,布局天下。她之所以能借次机会落一手,完全是因贺氏家族的庞大与强盛。
    顶级的权力需要下层的配合,巨大的树冠总会有两三个长势不同却势均力敌的分支。当一个世家权力上升到一个足够的高度,掌握了足够的政治资源后,其庇护下的族人也早已有了各自的枝繁叶茂。随着个体与其政治联盟的壮大,家族本身的执掌者,也会对其丧失一定的控制力。这也是许多大族,譬如王氏,在数十年乃至百年之后,不得不分宗的原因。各自轻装简行,凿开冗繁的桎梏,方能迎接新生。
    人心如此凉薄,血脉并非炽热。今日陆昭一时兴起,想要轻轻地刺探陆冲,却得到如此激烈的反击。从那一刻,她明白,即便她在中枢势重,在试图调整亲人的政治诉求时,同样会遇到反抗。将贺氏引为前车之鉴,为政者若将亲情视重器一般自持,付诸到政治上,便如挥剑自戮,立死则已。
    陆昭淡淡一唏,转过身去,对着镜子纂了纂头发。只是一瞬间,陆昭觉得镜子中的人令她生厌,尚黏在手心里的鲥鳞花钿,被冷冷地掷在妆匣之内,泛着一丝幽绿的寒芒。
    大雨过后,长安城一如既往的晴好,没有一缕硝烟,宫城内外唯缓缓流云,畅畅惠风。登临远眺,只望得骊山蜿蜒,绿染如烟。与夏花一道接踵而至的第一封诏书,是对凉逆一战有战功者的封赏。其他有功将领自不必说,头一件大事便是陆归被封开国浔阳侯,食实封,封邑五千户。浔阳侯虽是侯爵,但确是实封,所有进项皆从封邑所出,物资调配相对灵活。而其父的靖国公这种嘉号,每年从朝廷统一核算全国平均赋税,再折算成所食户数而得的钱粮,最终以禄米,布帛,铜钱以及茶、酒、盐等形式发放。
    随后便是陆昭的开国忠肃县主改换为开国阳翟县主,食封五百户。虽然也是荣耀,但阳翟有本土豪族。不像浔阳一般,靠近先前的战乱之地,早已洗心革面。这食封五百户在分封之前并未和当地世族有过充分的商讨,因此是否能够收上来东西,有待商榷。
    陆昭似乎并不介意,接过诏命后颇为开心地受了几名女史的祝祷。保太后也高兴,毕竟元洸的封邑也在东,如今其手下的郡国兵驻扎洛阳,来日便可与阳翟遥相呼应。只不过如今陆昭虽有封邑却没有开府,若无掾属也就不存在呼应一说,想要促成此事,还需要再向中朝施压。
    然而欲为此事还需要造一些声势,保太后想了想,最终决定给陆昭两名女史的名额,让她自己去遴选。而陆昭在应命的第一时间内,先择了大内司李真如的甥女,尚任中才人的庞满儿,随后便点了陇西彭通之女彭耽书。
    “你都说她才情好,性聪慧,那必然是真好。”保太后闻言点头笑了笑,“她父亲任南凉州刺史也有段时日了,让女儿进京,多走动走动,与关陇各家相熟,关键时候也能有个照应。”
    在得到保太后的允准后,陆昭便修书两封,一封与其父彭通,另一封则至彭耽书本人,以叙当年宴会旧谊。毕竟在宴会上,彭耽书帮自己传送书信,并且在之后对于金城呈现的那些祥瑞进行了有力的打压,至使金城□□面大为失控。陆昭明白,这不仅间接地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更让兄长的安定最大限度的吸纳人口,增长实力。其意义远比彭通任南凉州刺史要深远的多。
    对于彭耽书的安排,陆昭也开始用心布置,打算在京中为其造势,这其实也是为军功授田造势。有着自陇西来的本土世族参与到关陇局势中,会给长安城的政客们带来更为直接的观感。京畿萧条,三辅残败,刚刚饮血得胜的陇西世族自陇山而下,这些骄兵悍将,关陇的世族们可愿意分割土地来养,这便是之后这些人将要思考的问题。
    而在政治上,已经功及南凉州刺史的彭通是否有资格在战后成为凉州刺史,亦或是往中原平调,未来的诸多可能,也系其女儿一身。在保太后手下养一养名望,从而往朝中渗透,这样一个机会,别人家跪都没有门子。
    写完最后一个字,陆昭长舒一口气,陇西的事已算有了初步的了结。
    兑现政治分红最重要的便是时效,在时效之内让领受者对自己的能力有所认可,确立自己的威信,从而联结攀附。而若落在时效之外,天下之大,权力会自己寻找出路。
    第124章 困兽
    自那日雨夜, 元澈便没有再出宫,确切地说,是完全避开了陆昭。因前事的各有嫌疑, 与未来的摇摆不定,他与陆昭实该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避免相见, 各自保全。
    中书署衙陆昭所做的决定, 是联合贺氏打压薛氏,而皇帝顺水推舟,提尚书令姜绍为御史大夫, 薛琬则从三公之位贬下,转入中朝, 从而表明关陇出身的薛氏,已为伸张皇权的新魁首。而薛琬甫一上任, 便提出了修筑长安城防,整顿京畿宿卫两项政令。此令一出, 整个关陇大地便弥漫着一种诡吊莫测的气氛——凉王已无威胁,崔谅屯兵扶风, 关陇世族两大龙头就此分道扬镳, 是时候站队了。
    但是该如何选择呢?
    首先被踏破门槛的是陈留王氏在长安的宅邸,王氏本身较为中立,又非此次事变的直接关联者, 在众人看来自然有置身事外的超然眼光。然而这些人虽被迎进府,却只能喝到一杯热茶。王峤称病,一概不见。王谦虽任职尚书台, 却被太子转出长安, 前往三辅地区察看农耕状况以及部分县近日生出的疫情。至于王谧,早早地前往安定走马上任, 溜之大吉。
    若说这些拜访王家的人只能讨一杯热茶喝,那么拜访姜绍府邸的人则略显悲催。姜绍年逾花甲,腿脚并不利索,常年服食汤药。每每会客,皆要将浑身上下熏上浓重的香气,以遮盖药味的苦涩,之后慢悠悠地走到会客之地。然而未说几句话便有些气喘,总是咳嗽,谈话时有一半的时间脸朝着痰盂。为大家上茶点后,却以牙口不好为由,自己端着一盏汤羹吃,又因牙少吃得口流涎水而不自知。
    在面对这样的景象之后,由于姜绍的三公身份,众人自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寻机告辞。以至于在这段时日内,还有不少人上书皇帝,劝姜绍静养一些时日。姜绍索性也顺应众意,待在了家中。
    最终这些人都流入到了陆家,求见靖国公。陆振有国公尊号,亦为帝戚,一子一女分别在渤海王与保太后手下任职,世子如今又据陇山险要为皇帝信重,与王氏也有着不浅的交情。此时的陆家有着和帝王与世家同时交涉的窗口,足可称为左右时局的世家。况且陆振虽为国公,本身却无任职,所以许多话说起来更为方便。
    然而陆振坚决闭门谢客,连进去吃一口茶的机会都没有。顾氏也一改往日温和态度,严令下人恪守本职,甚至不惜祭出家法。有几名下人不以为意,私下谈论时局,即被当场杖毙。
    陆归此时已准备归镇,见近日种种也不乏疑惑,问父亲道:“时局动荡,各家有求,父亲何故不见?我家立关中未久,若因此人心离散,只怕来日难再有所经营。”
    此时只有父子二人,陆振看了陆归一眼,语气幽幽道:“我儿欲趁乱而起乎?”
    陆归语噎,其实他心中未必无此意动。
    陆振对此并不责备,陆归有此心完全在情理之中。陆氏将兴,政治资源与人脉瞬如潮涌,作为新出门户若不借此进取,待人心冷淡下来,面对旧贵族的打压,便难以积累下一次跃迁的资本。只不过陆振觉得,此时仍然时机未到。
    在前夜,陆昭没有让薛家与贺家两虎相争,以此来创造大片的权力真空,而是选择了扶植贺氏,面对薛氏的种种举措,也沉默噤声。陆振隐隐觉得,自己的女儿应有更大的谋求,她在静静蛰伏,等一个时机。
    想至此处,陆振略微沉吟,而后道:“中枢强势,切政杜弊,薛贺之争,积重难返。尚书令如今声势浩大,正欲寻人而立其政。如今时局,莫说是非议,即便连赞同,只怕也有碍观瞻。我家所处地位仍过于显眼,此时一言一行,更要慎重。至于人望……”陆振笑了笑,“王氏豪门,响誉天下,当今人望所归,如今都黯然噤声,闭门守拙,旁人即便心寒,也难怪我家。我儿不必忧虑。”
    说完又嘱咐道:“你即将归镇,明日面君辞行,倒不妨去长乐宫一趟,见一见昭昭。”
    陆昭自休沐禁足后,便又辗转于长乐宫与台省,根本无暇归家。但长乐宫宫禁皆是贺氏族人担当,此是非常之时,就连太子归都也不曾踏足此处。至于元洸,如今已被保太后禁足于清凉殿,不允出门一步。
    陆归皱眉道:“长乐宫禁卫森严,父亲,是否……”
    陆振道:“皇帝曾赐为父班剑三十,届时你我同去,之前你可挑选精勇,随后你我父子同班剑入宫。”所谓班剑,不过是一个由朝廷名下供养的编制,至于随员具体是谁,反倒不拘,只要双方愿意,且受职人本身也没有职权,那么就算把国公编制进去,也都无妨。
    虽然班剑在战斗中意义不大,但陆振之所以为此,除了想试试长乐宫方面的心态,还要尽力营造一种紧张的氛围感。待都中人人自危时,在扶风驻扎的崔谅即便没有谋反之心,也都会遭受长安城中扑面而来的敌意。所谓舆论,便是如此,基于本能,人人都会站在自己利益的角度,做出最坏的打算,并且粗暴地践行着,倾泻一身戾气,毫无理性可言。
    在长乐宫埋首于案牍的陆昭收到了父亲的招呼,点了点头,在对和元澈接头的女史交待一番后,则继续处理文书。如今,饱受战争荼毒的三辅地区已出现瘟疫,大有向京城蔓延的趋势,各地焚火烧尸,景象已如人间地狱一般。而这把火是否会蔓延至长安,尚未有定论。陆昭思索片刻,决定归家后先去一封家书给陆放,淳化县的粮草取一部分拨与薛琬,赈济灾民。
    这一日,保太后也允许为新任的女史彭耽书在长乐宫的杏园设宴,在交待一番宴会事宜后,便对陆昭道:“元洸禁足也有几日了,我吩咐厨房,做了些吃食,你忙完后便替我带过去,看看他吧。”
    东西并不多,陆昭携了倩秀等两名侍女同去。夏日炎炎,即便是傍晚,也足令衣焚衫重,草灼云燃。陆昭见倩秀神色恹恹,走到荷池边,便将数支荷花莲蓬三两插在她所提的食盒上。少女素衣,鲜妍娇媚,衣衫渐染荷香,引得几名内侍频频回顾,倒让倩秀有些不好意思,少了几分厌倦之意。
    三人行至清凉殿,侍卫方要打开大门,只听见一个声音,紧贴着门传来:“昭昭,是你吗?”
    她没有回答。
    殿门大开,云散风稀,他伶伶一人,立于白石阶上,通身清素,天旷月明之下,如千里寒山一般,神形淡远。见并非陆昭一人独来,旋即回身走入殿中,至一半时,才开口道:“让陆侍中一人侍奉便可。”
    几样食盒被陆昭一一提入殿中,殿中未点烛火,也不开窗,元洸便坐在床榻上,在阴影中意态慵懒地看着陆昭进进出出。她身着月白衣衫,银纱披帛蜿蜒,如缀星河。抬手时,她的衣袖勾折成两片,便是行驶于星河上的云帆。或许,因匆忙之故,她也没有细细描眉,薄而轻利的眉峰,在寒泉浇玉的面容上,如前朝大家在江山图上的一气呵成,再不容他人动念半分。
    “昭昭。”元洸道,“我母亲的事,真是他们所为?”他故意质问,意欲以这样一种不确定,来铺陈他即将要做的决定。
    陆昭以为元洸真的有所质疑,一边将食盒排在案上,一边道,“本朝凡千石以上大员之重案,皆有廷尉、御史大夫和司隶校尉一同会审,以免刑吏典校摘抉细微,吹毛求瑕,以至深诬。又因司隶校尉不置,其职权旁移于丞相。虽然陛下仍有独断之权,但廷尉总审理,丞相复审备报,御史大夫总领乌台,又有督查廷尉、丞相之责。至此三司推事,可谓完备。昔年廷尉姜祢因原本也是降国之族,审理此案时不奏请八议也可视为避祸。”
    “但御史大夫为薛琬所任,疏漏之余,竟能允许你煽动御史僚属,指使乌台言官,必有斩尽杀绝之心。而历来株族之刑极易引起非议,因此不管国君决策如何,丞相出面劝阻,是定例。又因诛族历来鲜有,只要丞相出面,此事便可有缓和,未必至于绝境。若保太后与贺氏真有心保全你母家,完全可令丞相贺祎为你言之一二,倘若陛下不允,贺家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又何至于事后保太后再对你怜悯收养?”
    陆昭耐心地解释着,然而望向元洸时,却觉得那双眼睛如寒荒尽处的燎火,颇有一番厌世的味道。陆昭牵了牵嘴角,神色再度化为淡漠,仿佛将一切声色笼覆于皑皑冬雪之下:“权力的战车只要开始前行,便无法停下。不管你是否有感情,有诉求,那些随你前行的人不会过问,也不想过问。当他们等待不到属于自己的利益时,便会易主而侍,甚至将你扑杀在地。元洸……”她放下最后一枚碟子,语气坚清,全然镇静,“你我皆只能向前,谁也没有退路。”
    元洸笑了笑,望着她垂如流水的衣衫,在黑暗的方寸之间璨若清晖,如此成就了她的六法俱全,万象毕尽。“昭昭。”他起身走近她,俯向了她,即便近在咫尺,却未触及分毫,“昭昭,我腻了。”
    第125章 众议
    夏木成帷, 青荷如盖,杏园内近数百名侍女已将宴席布置妥当,然而参加宴席的人现在却并不在此处。彭通之女彭耽书于数日前抵达长安, 暂住于靖国公府内。虽已点为女史,但彭耽书也如陆昭一样, 先着章服入宫。只是彭耽书入职未奉皇帝诏, 因此只需要拜见保太后一人。
    此时,以陆昭为首,连同八名女尚书, 十四名女史分列保太后两侧,庞满儿领彭耽书入殿, 由内司李真如先行训导,随后保太后又嘱咐了几句话, 官面上就算是过了。
    保太后手下女史,多为关陇世族女儿担任, 其中便有京兆韦氏、河东柳氏与武功苏氏等诸多世族。陇西虽偏西,但先前也与关中旧族多有联姻, 也算是自己人。保太后愿任用陆氏, 本意还是淡化新贵与旧族之间的矛盾,并且属意于陇上,以获取在西面的屏障。有着对保太后战略上的确定, 陆昭便敢于把彭耽书安排进女史高位。
    保太后稍后不随众人宴饮,以其尊位,无需为一名女史太过捧场。该给的面子给到之后, 保太后也不过在殿内看着女孩子们攀谈。关陇各家相互亲近, 不过多久便已聊开,反倒是陆昭等非关陇世族出身的人, 在其间显得寡言少语起来。
    陆昭立于一旁,右手不缀一饰,虚执团扇,仿佛遗世独立。新裁纨素鲜洁如雪,当她轻容浅笑,便如有微风摇动,又因她指间常年存染的一丝墨香,更觉色丽班姬,光润洛川。
    保太后看着她,悄悄对身边的李真如道:“我爱犹甚,何况元洸。”
    自永宁殿出,众人相继换去章服,改着夏衫时服,随后聚于杏园。宴席本由陆昭主理,但事前陆昭仍坚持与韦氏、柳氏两名女尚书一同安排。其实彭耽书之所以可以顺利立于长乐宫,不过是保太后与关陇世族愿意抬举。以贺氏为核心的关陇世族体量依旧庞大,先前她已为彭耽书发声,此时若还要在宴席上独占风头,难免会惹人猜忌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