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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方稷玄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记得她发髻上的小花簪,那是幼时他蹲在方谋膝边看他一点点雕出来的。
    方谋看着他,虎着脸说:“火烧屁股了,还赖床?”
    方稷玄一下就醒了,及时反制了敌军一把。
    白日里,方稷玄见了李越同妻女的相处时的场景,入夜后这段记忆就浮了上来,被释月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蓦地收拢神识,不论是光芒氤氲的池水,还是潺潺流动的瀑布,还是绿密深沉的林子悉数消退,只露出屋子本来的面貌来。
    木床一张,算得上宽大,新换过的秋被松软柔蓬,不过是个摆设。
    方稷玄正坐在床尾的软榻上合眼打坐,运转灵力。
    小呆乖乖待在榻旁的铜盆里,扒拉着盆沿瞧着他,五官模糊的一张脸上,竟很明显能看出钦佩仰慕之意来。
    软榻正对的窗边有一张梳妆台,铜镜、妆奁、香膏、头油倒是齐全,掩人耳目的玩意罢了。
    只那个装首饰的木匣子是从北江带来的,似乎是方稷玄跟着乔叔学了两手之后做的,释月不太清楚,反正她去林子里晒了几晚的月亮,这木匣子就摆在桌上了。
    释月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就知道是给她的。
    刚做出来的时候有点粗糙,方稷玄偶尔会捧在膝头摩挲,原本寻常实在的木料被打磨出厚朴温润的光泽来,像是一层层的上了好漆。
    纤白的手抚在那木匣子上,释月手指一抬搭扣,木盖就往上掀开了,里头分两隔,左边也是能摆得下一个骨灰坛子的深窄,右边倒是做成了一层层的小抽屉。
    松针编成的绿星星,方稷玄做的,不过翠色是释月凝住的。
    雪花冰晶是释月自己冻了几片玩,然后撇在一边,方稷玄用银子抿成丝给串起来了。
    两簇带绿梗子的鹤莓,一簇五颗,滚圆鲜红都不输给鸽血石,方稷玄挑出来的,释月凝的。
    这些都是耳饰,也有簪子。
    雾凇的细枝,霜雪都还在,方稷玄摘下来的,释月冻住的。
    缀着一颗橡果的木簪子,释月捡回来一大把还是青色的,方稷玄搁到窗台上晾成棕褐,然后挑拣了一颗最饱满的做了簪子。
    ‘还挺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释月抿着这根橡果簪子想着,就觉身背后方稷玄睁开了眼。
    她反手把簪子戳进发髻里,揽镜一照,就见镜中方稷玄也正看着自己,目光深沉柔和。
    “左边的空挡,也是留着装我骨灰的吗?”
    方稷玄正瞧着镜中的释月,被她的话兜头盖了一脸,惊讶、困惑、尴尬、局促的表情一下收不住,被释月尽收眼底。
    她一笑,转过身认真看他,“我要是死了,可没有骨灰,至多就灵核一枚,还会招致觊觎,只这么一个木头匣子可守不住。”
    方稷玄眉头深锁,道:“别说这种话。”
    释月歪首看他,月光照在她面庞上,让她探究的神色看起来是那样的空灵朦胧,仿佛已经洞悉一切。
    方稷玄鲜有感到紧张的时候,更不知她又会说出什么话来,但出乎意料的是,释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扔过来一粒银子,让他搓了银丝来。
    橡果还剩了一把,释月用银丝串成两串小手链,给了乔金粟和乔银豆。
    张巷边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换了身软乎乎的新袄子,又是羊汤,又是油旋的伺候着,家里有个热乎乎会张罗的女人真是不一样了,住家里跟住客栈还是没得比啊!
    俩白来的丫头片子也乖巧,小的跟着大的在院里跳绳,嘴里念歌谣也小小声,怕吵着他睡觉。
    张巷边抄起带回来的一个石榴招呼她俩来吃,拨弄了下乔金粟手腕上的橡果串,说:“还挺有趣儿!你们吃完了,等会把这几个石榴给释娘子送去,拉柿子回来的路上叫俩地头蛇拦着想宰我一刀,幸好遇上两个小兵来请方郎君去指点拳脚,方郎君同我点了点头,嘿!吓得那俩没蛋的王八头都缩回去了。”
    张巷边不是栓春台本地人,买卖太好了惹人眼红,最稳妥的还是拉人一起入伙,人家出本钱出大头,他卖嘴皮出小头,赚钱不嫌少。
    枣子、脆柿和柿饼可以往外卖,但软柿子娇嫩,一步都离不了栓春台,往回拉的路上都破了好些,张巷边瞧着心疼也没办法。
    “院里的柿子不给释娘子吗?”乔金粟转脸瞧着那红彤彤的小山,每一个都漂亮的像仙人朱笔点出来的。
    “这些柿子都是老柿子树结出来的,特别特别甜,我同南街上那些酒楼茶馆说好了,等下就送去了。留几只咱们自己吃,你捡几个去给释娘子也不打紧,要紧的还是这红籽石榴,这时候街面上哪哪都是柿子,虽说吃着有差别,但看着不稀罕了。”
    他说着说着站起身来,朝厨房望望,朝院里看看,又问:“你娘呢?”
    话音刚落,于娘子就回来了,一把端起木盆里挑拣出来的几个破柿子,笑道:“走吧,方郎君和释娘子说炸柿子糊塌吃,他们出油面,咱们出柿子!”
    这买卖可太合算了!张巷边立刻蹦跶起来,“走!”
    第43章 柿子糊塌
    ◎嫩糊糊的柿香从焦脆的外壳里淌出来,明明是没有馅的,却吃出了溏心的感◎
    乔金粟和乔银豆的小手可太适合剜柿肉了, 轻轻柔柔的沿着皮一圈刮下来,留一个透红的空壳子。
    橙艳似火的柿肉和面,搅成没有面疙瘩的金黄糊糊, 油锅也升起来了。
    方稷玄炸柿子糊塌的时候, 释月也在忙, 忙着吃柿子。
    乔金粟挑过来的柿子熟得吹弹可破,释月轻轻掰掉蒂, 嘬吸一下, 像戳破了糖兜子, 顺着舌头滑进喉咙里,清甜爽口。
    释月一连吃了四五个,忽问:“柿子都这么好吃吗?”
    “只这栓春台的柿子特别好味, 说不准是仙果不留神掉下来呢!其他地方的柿子有些涩得很, 有些核忒大, 没什么好吃的。”
    张巷边也不知道为啥, 往这一来,就浑然没有了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爷姿态, 很自然地一边搅面糊一边唠嗑。
    乔金粟捧着柿子吸溜着, 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 ‘若不从鸭子河泺出来,也吃不到这样的柿子。’
    释月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又喃喃自语道:“难怪了,若是世上的柿子都这么好吃, 该没有那么多悲秋的诗了。”
    张巷边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 隐约听见一声轻笑, 下意识瞅了方稷玄一眼, 只看见他微扬的嘴角。
    几人皆是头回吃柿子, 张巷边又是可着她们吃的,瞧着就有些刹不住了。
    “我听隔壁婶子说,柿子不能吃太多,咱们还得吃柿子糊塌呢。”于娘子满口甜蜜,也耐不住要出声提醒三个小孩。
    是以,释月吃最后一个柿子吃得格外珍惜,只咬出一个小口嘬吸着,吸到柿子都空了,只余一层薄皮了,方稷玄就见释月咬着柿皮不舍得放。
    见他望过来了,释月一歪头,盯着他一眨眼,轻吹了口气,瘪了的柿子一下鼓起来,红彤彤一盏小灯,像个漂亮至极的障眼法。
    乔金粟和乔银豆‘啪啪啪啪’的鼓着掌,小脸红红,极其赏脸给面。
    方稷玄觉得哪怕释月不会术法,没有灵力,也半点不碍着她这么可爱有趣。
    他垂下眸子,轻轻用长筷把扁勺里已经定型的柿子糊塌推进油锅里浮着。
    柿子糊塌比想象的难炸一些,火大难熟易焦,得小火慢慢炸着,炸透了。
    于娘子跟乔银豆分吃了半个,就来接手炸糊塌了,方稷玄把炸好的七八个端出去,坐在释月身侧。
    “这个真好吃。”释月趁热拈起一个扯开,递过来一半。
    方稷玄低头一叼,仰脖全进嘴里了,嫩糊糊的柿香从焦脆的外壳里淌出来,明明是没有馅的,却吃出了溏心的感觉。
    乔金粟和乔银豆对视了一眼,姐妹俩心有灵犀,都觉得方郎君的刚才从释月手里叼食的动作很像黑豹。
    焦焦的柿子甜香充斥满院,哪怕是人散了,味也还没散。
    张巷边背着乔银豆,于娘子牵着乔金粟,一家人回去了。
    释月和方稷玄也要出门,提着一个装着柿子糊塌小篮子往城隍庙去,入夜庙宇锁闭,庙祝也歇着去了,只余下信众奉上的香火还有余味浮散。
    方稷玄等在外头,眼瞧着庙门落锁自开,像是里面有人在等着释月。
    城隍老爷化形而出,若不是身上有金光闪耀,瞧着也就是个四十来岁长须白面的文生。
    “仙君真是折煞我了,怎么好叫您送贡品给我呢?”
    释月是天生灵物,阶位甚高,而栓春台的城隍老爷生前是个乐善好施的文生,为救人而亡,因其阳寿未尽,福泽功德深厚,所以做了城隍。
    如今天宫和冥府未免人界大拿肆意通天遁地,所以设了许多规矩,释月虽是能去,却要带上方稷玄,好生麻烦。
    释月总对蠹老头的事有些疑虑,特让城隍爷借去冥府叙职的机会,替她查一查蠹老头的事。
    “做多了。”释月很是坦诚,倒叫城隍爷噎塞,“可查到了蠹老头的事了?”
    “查到了,蠹老头名为刘识,眼下魂魄正在地府,我问过拘他回来的鬼差,说是不曾发觉死因有异,但有一点大为可疑。”
    城隍爷还卖了个关子,就释月不言不语地看着他,显然懒得给他搭腔,忙接着说:“他三魂之中的爽灵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
    见释月蹙眉,城隍爷又道:“鬼差也在附近查过,浑无踪迹,他,他们本还以为……
    城隍爷说着往外觑了一眼,释月阴恻恻地笑道:“以为是方稷玄吞掉的?”
    “呵,呵呵,”城隍爷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所以没有深究。”
    “别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浇!”释月很是不悦,道:“没有爽灵,老头下辈子岂不蠢笨?”
    城隍爷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释月真有些后悔那天出去晒月亮了,可这后悔的情绪一冒出来,她心里又别扭得很,为个老头至于吗?
    心里这样纠结,面上也挂了几分不痛快,释月拂袖而去,惊得那城隍爷半天不敢动弹,直到二人出了城隍庙的地界,这才享用起柿子糊塌来。
    方稷玄不知道释月在里头谈了些什么,见她情绪不佳,就先把疑问压了下来。
    “都怪你!”释月忽然顿住脚,怒视方稷玄。
    方稷玄不语,等她说完。
    “为什么蠹老头这点事,我这么撇不下?”释月真得很烦,更是一种发泄,说完转身走了。
    方稷玄默默跟在她身后,两人的影子叠在一块,拖得老长。
    “月亮也没得选,总不能照在好人身上,不落在坏人身上?随心吧。”
    释月在月下消失的瞬间听见了方稷玄这句话,在铺子门口显影时,她下意识回首,入目却只有空寂的街道。
    小酒馆后头有些响动,释月转身进了铺子,月下却凝出一只朦胧银白的小兽,轻盈地越到屋脊之上。
    秦三摇摇晃晃出来起夜,嘴里含含糊糊说些醉话,叫他撒在尿壶马桶里真是奢望,可再怎么着,墙角草地选一处总好过尿在渠里!
    小渠里的水还余着一个浅底,已经是不流通的死水了,用不了几天就彻底干裂了。
    秦三卑劣无耻,顶着亮堂堂的月光也是无所畏惧,浑然没有一点亏心。
    “爹啊。”蛐蛐儿披上衣裳跑出来,见状深深皱眉,嫌恶至极。
    秦三尿完了之后抖三抖,裤子还没系好,脚下月光忽然成冰,他脚下一滑,摔进渠里了。
    这么大个人狠摔一跤,动静可不小,蛐蛐儿下意识快跑过去,到秦三边上了反而停住不动了,也不伸手扶他。
    银白小兽蓬如雾凇的长尾愉悦地摇摆起来,她微微侧眸,就见蓉娘此时正餮足回来,恰听见那堕地声,立在胡同口犹豫了一会,怕出事的是蛐蛐儿,到底还是扶着墙面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