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情丕变,恭敬唤道,“罗姑姑。”顾四娘更是被吓的连眼泪都停了,躲在二娘身后,缩了缩身子,不敢抬头。
罗姑姑轻轻哼了一声,目光扫过园中众人,最后落在婆子怀中的三娘子身上。少女身子纤弱,仿佛一片落叶,只要稍稍大些的风一吹,便被吹走了。但举手投足之间姿势娴雅,虽然容貌因着长期的饮食不良而有些暗黄,但依稀可见得五官秀美的底子。她的神情柔和起来,开口问道,“你便是顾家三娘子么?”
三娘子复抬头看了罗姑姑一眼,见面前的姑姑看起来虽然严肃,目光却很慈爱,倒也不太怕,轻轻点了点头,“是。”
“罗姑姑,”马氏讨好的赔笑从一旁传来,“小女性子淘,她不过是一时气恼,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马氏尚迭迭的说着不少,罗姑姑却充耳不闻,目光凝视着三娘子一会儿,落在婆子抱在三娘子腰间的粗糙手掌上。
婆子动了一动,微微不安。
她心中不在意三娘子一个顾家孤女,一路上虽抱着三娘子过来,却极不经心,此时在罗姑姑审视的目光下渐渐不大自在起来,不自禁的将怀中的三娘子搂的紧了紧,三娘子眉宇微蹙,罗姑姑窥见了,眸子里闪过一丝怜惜神色,伸出手道,“将小娘子给我吧!”
“这怎么敢?”婆子连忙推拒,却敌不过罗姑姑的强势。三娘子只觉得身子一轻,落入一个轻柔的怀抱,罗姑姑棕红锦袖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泽,触手柔软,看起来比前年大伯母崔氏祭祖时穿的越锦大袖衫还要好些,身上的熏香味道也很是清爽好闻,她情绪微微放松,绷起的背慢慢的软下去,忽的腹中传出一声咕噜噜的轻鸣。
罗姑姑愣了一愣,问道,“娘子可用了朝食了?”
三娘子今日饿的狠了,绿儿之前给的半个蒸饼不过在腹中略垫了垫,不仅没有填了饥火,反而引的更加剧烈,此时羞囧不已,“没有。”
马氏的脸变的像一张调色盘,十分精彩,急急吩咐道,“还不快让厨房上一份饭食来。”狼狈非常,怒道,“春桃是怎么伺候三娘子的?都将近午时了,还没有把娘子的朝食送过去?让她滚到堂前跪着去。”
园子中春风明媚,马小娥走到顾氏姐妹身边,望着前方罗姑姑怀中女孩的身影,好奇问道,“那位就是三娘姐姐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二娘茫然半响,“我也不知道呢!”
今日顾家的事情似乎有些不寻常。
马小娥眼圈儿咕噜噜转了一圈,拉着四娘子的手,嘻嘻笑道,“四妹妹,姑姑她们去前堂了,咱们跟过去悄悄看个究竟吧?”
四娘子惊悸余消,想来想去终究觉得愤恨,跺了跺脚,拉着马小娥道,“跟我来。”
二娘子“哎”了一声唤住她们,本能有些觉得不妥,但四娘子与马小娥都装作没有听到,径直向前去了,二娘子在原地静了静,终究抵不住心中好奇,迟疑片刻,也跟了上去。
白粥盛在青瓷碗中,尚冒着腾腾热气。粥养脾胃,最适合久饿的人食用。三娘子用调羹挹了一口,送到口中。虽是极饿状态中,但她喝粥的动作还是有着一丝优雅的意味。
小小的白瓷粥碗放在案几上,发出轻轻的“咄”的一声声响。三娘子道,“我吃好了。”语音很轻。
“小娘子,可还要再来一碗?”罗姑姑笑着问道。
“不用了。”三娘子摇了摇头。一双清冷的眸子在堂中扫视了一圈,复又垂眸凝定。
乌程县令周令德候到此时,捋着胡子笑着问梁官人,“梁先生,这个便是顾家的三娘子了,你瞧着……”
梁官人眉头微微蹙起。行人司虽然查证到了一些消息,但说起来,那位贵女当年走失的时候不过一岁半,如今已经过了七年,小孩子容貌随着年岁变化很大,一时之间也拿不准,转头问立在一旁的罗姑姑道,“罗娘,你觉得顾娘子的容貌可像那位女主子?”
罗姑姑眉目微抬,道,“我观之小娘子面容肖似家中六娘子,尤其这一双眼睛和唇儿,活脱脱的和六娘子一个模样。阿罗觉得倒有五六分是准的!”
周令德大喜,转头问顾大郎,“顾大郎,这三娘子可当真是你顾家骨肉?”
顾家一干人等侯在堂下,浑浑噩噩,听到现在才有几分明白:自家三娘子许并非是顾氏骨肉,另有尊贵身世。只是因着一些缘故才流落民间,被自家抚养长大。顾大郎只觉难以置信,开口道,“先生怕是弄错了吧!三娘是我二弟成勇的女儿,二弟去的早,我们顾家将她拉扯大,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他面色忽的一变,渐渐说不下去。
说起来,当日顾二郎拼死赶回家中,将三娘子托付给老父,只是让老父照顾怀中的女婴,并从未明确说过这位女婴是自己骨血的字眼。只顾家上下按着常理认定,便将三娘子当做顾家的女儿养了下来。
这么说起来,莫非三娘子竟真的不是顾家血脉?
顾大郎的身子陡然瑟瑟发起抖来。若真是如此,那三娘子究竟是何人家的女儿?二弟和她是什么关系?又因着什么将那个女婴带回了自己老家?顾大郎思索二弟行径,竟发现脑海之中一片空白,竟没有任何答案。他和顾二郎本是兄弟,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对于少年离家的二郎他其实已经太不熟悉,根本说不出他的生平和行迹。
宅子堂下人影重重,顾家姐妹与马小娥立在堂前一棵杨树下,望着堂上举动,贝齿微微咬着唇泽。顾家下人们纷纷簇拥在角落中,指点堂上,窃窃私语。两个男童出现在园子的来道上,朝着这边而来,四娘子一眼瞥见了,眼睛一亮,忙招手道,“大兄,二兄,你们也过来了啊。”
顾家小一辈唯二的男丁:顾承祖和顾嗣宗远远看见她们,也走了过来,“二姐姐,四妹妹,我们听见这儿动静过来看看。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二娘遥望着堂上三娘子纤细的眉眼,皱了皱眉头,慢慢道,“我们也不知道呢。今天家里有贵客来访,三婶婶就去老宅将三妹妹带了过来,如今正在堂上,究竟是怎么回事,咱们也不清楚。”
“……六年前主家娘子及夫婿返回长安,途径关内道延州之时,小贵女不慎走失。”堂上,梁官人正述说着当年此事内情,“后来,主家也花了多般力气寻找,只是,最后在泗州找到拐走她的贼人的时候,那伙贼人已经全部死于非命,现场散落许多刀剑血迹,小贵女也不知所踪。一晃七年过去,当年留下的些许痕迹大多已经消亡,主家本已觉得没指望了,没承想却在今年初发现新的消息,当年主家娘子夫婿府上有一位侍卫顾成勇。”
他说罢此话,目光往顾大郎方向看了一眼。顾大郎面色一惊,只觉得汗出如浆。
梁官人娓娓的声音继续在堂上响起,“十二年前主家娘子经过洛南之时,见一人病重倒卧于路畔,娘子心善,出钱请人为他治伤,此人便是顾成勇。顾成勇伤好痊愈之后,为报娘子恩德,便入府为侍卫,他为人精干,习得一手好刀法,倒也颇得重用。延州之事前一个月,顾侍卫向娘子辞行,娘子赠了他百两银钱做盘缠。
主子本以为顾侍卫与小贵女无干,所以之前查找小贵女下落,并没有涉及顾侍卫。今年年初,有人发现当年延州出事的时候,顾侍卫正在延州附近,此后他一路曲折向东南而行,泗州贼人死绝之时,现场有与人火拼的痕迹。顾侍卫再之后出现,便是回到老家乌程,带着一个女婴倒在顾宅门前。
顾侍卫之前的行踪我们也曾经查过,此前一年有余,顾侍卫身边并无相熟女子,想来这个女婴并非他的骨肉。”他言到此,望着三娘子,
“主子猜想,这位他带回家的女婴,许便是主家寻找多时的那位小娘子。”
转身望着顾大郎,“若我家小娘子当年为顾侍卫所救,待真相查明,主家上下蒙顾家恩情,定当厚报。”
顾大郎勉强笑道,“贵人言重了,不敢当。”面上虽泛着笑意,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崔氏,满嘴苦涩。
三娘子坐在原处,心中一片茫然。
从小到大,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顾二郎的女儿,虽也曾为阿爷早亡留下自己孤苦伶仃的生活生过一些怨怼,但对着这个早逝的阿爷终究是抱着浓浓的孺慕之情。此时得知顾二郎竟非自己生父,自己另出生高门之家,父母另有其人,一时之间竟呆怔在原处,心思翻覆,不知道落定何地!
第4章 初花锦绣色(之翻转)
年轻的梁官人弯下腰看着三娘子,怜惜问道,“小娘子今年多大了?”
三娘子细细答道,“九岁了。”
九岁。梁官人心中沉吟,那位贵女在建兴十年走失的时候正是一岁半年纪,如今已经是天册六年,算起来正当是九岁。于是直起身来,转头询问道,“不知小娘子当初到顾家的时候,身边可携有什么信物?”
堂上一片寂静,顾大郎双唇微翕,正犹豫着的时候,崔氏从他的身边上前一步,扬头朗声答道,“回这位官人的话,这个却是没有。”
年轻的解氏发出了“啊”的一声声音,急急开口道,“大嫂,可能还是有什么信物的。你怕是一时忘了,你再好好想想看看。”
崔氏微微一笑,转头望向解氏,朗朗道,“四弟妹,三娘子身上究竟有没有信物,我还不清楚么?二叔回来的时候,怀中抱着三娘,已经是说不出什么多的话。三娘当时除了裹着的襁褓,身上并没有其余饰物。”
梁官人皱起眉头,“这样就不好办了。”
虽然行人司勾连当年顾成勇出现的线索,推测小贵女为其所救带回老家,便是如今湖州顾家的孤女顾三娘,前因后果都十分妥帖。但说到底,这终究只是一种可能。若无可靠信物,终究不能确认三娘子的身份。
“梁先生不必着急。”周令德抚须笑道,“咱们来顾家之前,已是命衙役前往乡间寻找顾家当年旧婢,此时当也有了结果。想来若是当时在三娘子身边伺候的旧仆,可能会知道的多一些。”
崔氏闻言,面色顿时微微一变,听得梁官人转头询问道,“人可是寻到了?”
一名县衙捕快上前,拱手禀道,“回明府,梁官人,已经是寻到了一个阿婆,如今待在门外正在等候召见。”
“如此甚好,快带上来吧!”
“是。”
崔氏举目张望,见一个灰色布衣、头发花白的老婆子在衙役的牵引下带了上堂,在看不见的罗袖之下,指甲狠狠掐进自己的掌心,留下一道淤痕。
“路阿婆,”三娘子面上闪过一丝惊喜,“你怎么今天来了?”
路阿婆看着顾三娘,目光也透出了欢喜神色,“好囡囡,阿婆可惦记死你了。”
路婆子是顾家从前的婆子,在顾家时极得顾颍夫妇信重,三娘子刚刚被接回顾家的时候,养在顾颍夫妇的院子中,便是由路婆子照看的。当日为顾三娘换下襁褓的便是这位路婆子,对三娘子的事情最是清楚。后来顾颍去世,顾大郎当了家,路阿婆因年纪老了不中用,被崔氏返还身契放了出去。
“三娘子清瘦了。”路婆子看着顾三娘一会儿,叹气道,目光慢慢移到三娘子裙下的双腿上,露出怜悯神色,抱着顾三娘安慰道,“囡囡不怕,婆婆来看你了。有婆婆在,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路婆子,”崔氏忍不住昂高了头,声音尖锐,“顾家向来可待你不薄,你要有点良心。”
“瞧崔娘子说的,”路阿婆回过头来,淡淡一笑,“崔娘子,你对老婆子的恩德,老婆子记得清清楚楚的。该怎么回话,我老婆子自然知道。”转身对着上座的梁官人和周令德拜下去,“顾家老奴路氏阿菊,见过周明府,见过这位先生。”
梁官人道,“你便是这些年在顾家带着三娘子的路婆子?”
“是的。”
“那好。”梁官人问道,“当初顾娘子刚到顾家的情形,你可还记得?”
路婆子道,“回官人的话,三娘子是我一手带大的,我怎么会不记得。”
她微微扬起下颔,回忆当初顾家旧事,“那一天的阳光和今天一样好,二郎过了身,郎君和娘子十分难过,将还在啼哭的三娘子交给我,我抱着三娘子回了内室,替她换了衣裳。我记得,三娘子当日身上裹的襁褓是上好的素纹越罗,颈上挂了一个亮噌噌的长命锁。”
“长命锁。”梁官人和罗姑姑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那枚长命锁呢?”
路婆子顿了顿,“郎君过世前,将长命锁都留给三娘子了。”
“我可没有动过三娘子的东西。”顾大郎急急辩道。
众人闻言,一时间都看向顾大郎,目光有些古怪。
梁官人转头望着三娘子,柔声问道,“三娘子,你可是曾经有过这样一枚长命锁?”
三娘子抬头看了梁官人一眼,一双荔枝眸黑白分明,“是的。”
梁官人急急追问道,“那娘子可否将这长命锁拿出来给我看看?”
三娘子怔了片刻,目中露出凄然之色,“那枚锁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梁官人顿时愕然。
“是的。”三娘子道,“三娘一介孤女,在顾家日子难熬。去年秋天的时候,将那枚长命锁给了女春桃,求她帮我将房中帐幔被衾换洗一次。”
梁官人登时勃然大怒,喝道,“将春桃那个贱婢给我带上来。”
春桃浑身抖索,被乌程衙役给勾着肩膀提上堂来。她吓的魂飞天外,不停的跪在堂上磕头道,“奴婢知错了,饶了奴婢吧。”
“贱婢春桃,”梁官人冷声问道,“老实交待,当日顾娘子给你的那枚长命锁如今在什么地方?”
“长命锁?”春桃怔忡,抬起头道,“什么长命锁?”
梁官人如何肯相信春桃不知道自己问话,齿冷一笑,“顾娘子给了你的东西,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它的下落?还不说实话,难道是想要受刑么?”
春桃全身颤的像是筛子一样,灵光一闪,终于想了起来长命锁所在,顿时摊萎在地上,泣道,“贵人息怒,贵人息怒,那枚锁……已经是被我阿娘当掉了。”
“什么,”梁官人又惊又怒,“当了?”
“是。”春桃战战兢兢道,“……一个月前奴婢家中阿兄娶亲,阿娘瞧着那枚长命锁看着虽然不打眼,质地却不错,像是值几个钱的,便将它当给了县城里的太和当铺,共得了五贯钱,操办了阿兄的婚事。”她伏在地上连连叩首,额头磕在堂上地面,不一会儿便渗出鲜血,肿的高高的,“奴婢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大官人你饶了奴婢吧!”
堂上一时之间静寂无声。一日之间,顾三娘身世大起大落。本以为是湖州顾家孤女,没想到却有贵客找上门来,指证她是身份尊贵的贵女;待到那位梁官人想要认亲,却并无信物可以证实她的身份;待到好容易问出有个长命锁,那长命锁却被身边的恶婢给当掉了。一瞬之间翻覆三次,到了这个时候,看起来是再也证明不了三娘子的身份了!
崔氏低下头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吁了一口气出来,伸手拭泪道,“三娘子也真是命苦啊。”上前一步,持起顾三娘的腕子,慈爱道,“我主持这一大家子的事物,难免有些地方看顾不到。这贱婢这般慢待我们顾家的小娘子,三娘,你怎么不和大伯娘说呢?”
她笑的缓和,还想朝三娘子再说些什么,目光却忽的撞进三娘抬起的眸子里,只觉那眸子看着清冷,里面却烧着一把郁火,逼到自己眼前,竟有一种灼烫之感,心中咯噔一下,一时间不知怎的,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梁官人面色变的凝重起来。
主子身份尊贵,为他办事的人多如皮毛,自己在其中虽还算有几分人才,但地位并不重要。这次只是因得了内侍少监叶三和的几分看重,方被派来做这件事情。来之前叶少监暗示过自己,若是自己能够将这件事情办好,便推荐他在主子跟前伺候。这个机会对他十分重要,因此他极希望能够抓住,自然对三娘子身世认定看重非常,皱起了眉头片刻,问三娘子道,“那小娘子可还记得那个长命锁模样?”
顾三娘偏头想了想,“倒是记得的。”
她伸手在空中描摹,比划着长命锁的模样,“那个长命锁颜色不太像金银,也不像铜,模样像铜牌一样,入手有些重,用一条细链子串起来挂在胸前,锁面雕琢着童子骑鲤纹,下面缀着五串小铃铛,背面刻着一行字,右下角也打着一个款识。”
梁官人顿时身子前倾,追问三娘子,“娘子可知背面写的是什么字?”
顾三娘面色有些羞惭,低下头去,“我认不全字。”
梁官人诧然片刻,顿时了然。三娘子这般落魄,看起来从前在顾家过的日子便不很好,顾家又如何会教导三娘子认书识字。他凝眉思索片刻,转身吩咐道,“取纸笔来。”接过纸笔,在案上砚台中蘸了墨,挥笔写了几列字,将麻纸上的字迹吹干了,递到顾三娘面前,“娘子你看看,你可能指的出来长命锁上的字迹是上面的哪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