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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平安要去懋心殿见赵璨一面。

    赵璨之前过来找他印刷那本诗文集的时候,平安并没有跟他说过自己遇到的困境,结果最后帮忙的却反而是他。既然现在结果已经出来了,平安当然要先去见见他,顺便道谢。

    从结果没等他将经厂的工作交接清楚,赵璨却主动来找他了。

    一见面他就说,“恭喜你了。”

    话是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却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恭喜的意思。

    平安也不在意,赵璨在他面前一贯都是有些冷淡,有些尖锐的样子。他看过一次他在太后跟前乖巧的模样,是截然不同的样子。但平安觉得,他这样更加真实。

    “这次多谢你了。”他道。

    赵璨浑不在意,“我不过是为我自己,并没有帮你的意思。”也不知道是寿礼讨了皇帝的欢心,还是跟赵瑢一起送礼让皇帝高兴,反正万寿节上,皇帝难得开口夸了他。虽然没有实质的意义,但这几日,宫中众人对他的态度,可要好得多。

    “总之我要领这份人情。”平安坚持道。

    赵璨便问,“你看上去很高兴?从前你不是说……只想安生的过日子吗?”

    “人心总会变的。”平安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赵璨眸光动了动,是啊,人心都是会变的。他忽然笑了一声,“你如今荣升,也算是地位举足轻重了,往后恐怕是我要请你多帮忙了呢。”

    “还差得远。”平安对自己的认识非常清楚,“我现在不过去跟着别人多学多看,要到你说的那个份上,不知要多久呢。”

    “我倒也不会等不起。”赵璨道,“还是你不愿答应?”

    平安知道赵璨的意思,这宫中本来就是常来常往,彼此互帮互助才能走得长远。赵璨该做的已经做了,接下来就看自己的。他虽然不愿意将两人的关系,单纯的跟利益交换联系起来,但也不能不承认……利益才是维系人与人之间关系最稳固的桥梁。

    况且这个人还是赵璨,他又有什么不愿意的呢?相比较其他人,他更愿意帮助赵璨。

    “只是怕会让你失望。”平安说,“你知道的,我没什么大志,也就只能注意些小节了。”

    这是含蓄的应承,赵璨心中大为满意。他看了看平安,忽然道,“你明日就要回皇城去了吧?出宫这段时间,可曾出门逛过?”

    平安一愣。他埋头活字印刷术,还真一次都没有出去过。似乎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也已经习惯了自己是“宫里的人”,根本没想过出去的事。

    真是莫大的讽刺。他刚刚进宫的时候,还琢磨着要怎么离开呢。

    也实在是经厂的氛围,总让他觉得自己还在宫里,就算偶尔想出去逛逛,也会觉得不便,然后按捺住这个念头。

    但现在他就要回去了,再不出去逛逛,可能不会再有机会。况且经厂的工作已经交接出去,现在也不会有人管他去哪里了。

    赵璨看他的样子,便道,“我也极少有机会出宫,不如咱们一同出去走走?”

    平安年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于是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也没有人上来阻拦。离开了经厂,找了个地方将衣服换过,他们这才朝着繁华热闹的街道走去。

    因为皇宫的存在,整个京城的格局,都是以它为中心,向四面辐射的。从里到外依次是后妃们居住的内宫,朝臣上朝办公和二十四衙门占据的外城。再往外便是一些如经厂这般依附于二十四衙门,又不需要放在城外的工厂,以及浣衣局之类给二十四衙门打杂的低一级部门。

    再往外就是民居了,其中东边是皇室宗族聚居之处,南边是勋贵之家聚居,西边则是官宦之家居住。至于北边,是上林苑所在的地方,一直绵延出几十里的范围,是皇家禁苑。

    有人居住,自然就会有商业出现。从出了皇城开始,就有做各种各样生意的人,其中尤以卖食物的最多,就连御街两侧的廊下,都摆满了各种卖小食的摊子。平安在经厂的时候吃的外食就是在这些地方购买的。

    再往外因为有达官贵人之家居住,所以街道两旁的屋子都被改建成了铺子,从奇珍异宝到日常用品,都有出售。甚至还有人沿街叫卖比较有特色的东西。

    所以平安他们一路逛出去,几乎到处都能够看到商贩。而有了商业,自然就有了人气,这里可比里面热闹许多。车马往来,游人如织,果然是盛世繁华气象。

    这种场面对平安来说是非常怀念的。因为上辈子大都市之中,几乎到处都是这种人挤人和车水马龙的场面,除了大家身上穿的衣服不同,周围也没有高楼大厦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本以为赵璨会有些不习惯,毕竟他金尊玉贵,养在深宫,应该会很不喜欢这样的喧哗热闹,尤其有时候还有人不小心撞到或是挤到他。但平安观察许久,赵璨却是面色如常。

    走了一会儿,看到路边有卖烤饼的,赵璨甚至停下来买了一个,“我上回吃过一次,味道不错。”他说。

    平安接过他递来的半张饼,“我以为您不会吃这些东西。”毕竟是小摊贩,卫生问题从古到今都值得怀疑。

    赵璨嗤笑了一声,“那我应该吃什么?御膳房送上来的温火膳么?我倒觉得,滋味还不如这些寻常百姓的吃食。”

    平安就不说话了。这话赵璨身为皇子可以说,他说就是大不敬了。

    但赵璨仿佛根本不知道平安的担忧,继续道,“其实我有时很羡慕这些人,虽然未必有富贵荣华,但也不至于度日艰难。最重要的是家庭和美,父慈子孝。”

    这就要说到他的心事上去了。平安不敢胡乱接话,只能道,“俗话说得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看着他们好,又怎会知道他们心中的苦处?”

    “说得也是。外人看我,或许也是这样的好,怕还会惊讶我为何如此不知足呢。”赵璨自嘲一笑。

    平安忍了忍,又忍了忍,最终忍无可忍的道,“您觉得在我面前说这些合适吗?”

    对赵璨是很可怜,他身为皇子虽然应有尽有但就是没有疼爱他的父母,反而在宫中受尽冷漠。但这些能跟平安比吗?也不知道是父母都亡故了还是被父母卖掉的,总之苦逼的当了太监,进宫来伺候他们这些主子,同样是被困在深宫,谁比较可怜还用问吗?

    平安觉得赵璨就是吃饱了闲的,老觉得自己是世界第一悲惨的人,全世界都对不起他!怎么不先来跟自己比比?

    赵璨这才想起平安,脸色有些尴尬。

    他其实只是想通过诉苦这种方式,让平安对自己产生同情,从而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没想到弄巧成拙。平安也不是那么好忽悠的人。

    “咳……不说这些。”他只好道,“你要不要买些东西,回去分送同僚?毕竟要去新的地方当差了。”

    这个提议倒是不错,但……平安一脸无奈,“我没钱。”

    这话真是说得坦坦荡荡,赵璨也免不了被噎了一下。他没问平安的钱都去哪里了,因为他对此心知肚明。只是摇头道,“你这样说可不行,身无分文,如何跟其他人打交道?”

    说完慷慨解囊,将自己腰间挂着的钱袋递给平安,“这里头有十几两银子,你拿着防身吧。”

    平安考虑了一下,没有拒绝。

    赵璨也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虽然过程不大顺利,但最终拉近关系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否则平安哪怕窘迫,也不会接受自己的馈赠。

    接下来的时间,平安表示要去采买些东西,赵璨让他随意,自己跟在了后面。看着平安认真挑选送人的东西,赵璨心里忽然有些茫然。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有些过于在意平安了。

    虽然平安去了司礼监,多少能够帮助自己,对现在没甚根基的他来说,这是非常难得的。但也不至于要他花费这么大的心思,毕竟只是个小太监而已,前程在何处不知道,究竟能否帮忙也不清楚。他这些心思,即便用在司礼监掌印太监王立心身上,恐怕都足够他动容了。

    只是除此之外,似乎还应该有些什么,让他这样在意平安。只不过赵璨一时还想不透彻。莫非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么?

    赵璨没有深想下去,只因他觉得没有必要。因为在他如此关注平安的过程当中,自己似乎也有所得。既然如此,即便将来平安帮不上忙,这些心思也不算是白费。

    等平安挑好了东西转回头来时,他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从容。

    ……

    司礼监的衙门设在二十四衙门所在的南北十三排,但事实上真正的办公地点,却是在天乾宫与承枢殿中间的一个小院。这座院子只有一进,正房三间大开间,东西厢房都是两间。院子四四方方,当中种了一株大枣树,从表面上看毫不起眼。

    不知情的人恐怕很难猜到,这就是能与丞相分权的司礼监所在重地。或许只有院子周围游走的守备军,能够稍微泄露几分此处的端倪。

    平安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也觉得很难相信。毕竟据说司礼监权力极大,即便占据一整座宫殿也是等闲,却只拘在这小院子里,让人意想不到。

    不过后来去过承枢殿一次之后,他就不再那么惊讶了。盖因承枢殿名字听起来高端大气,又是几位宰辅平日里办公的地点,按照平安想来,即便比天乾宫稍差,应该也相去不远。

    结果呢?房间狭小逼仄,屋宇也十分简陋,冬天的时候据说还会漏风,几位老宰辅都要自己准备保暖的行头。这也就罢了,因为承枢殿的位置正在皇极殿的阴影之中,阳光绝大部分时候都被挡住,以致光线昏暗,阴冷潮湿。

    整个国家的权力中心,竟然是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地方,的确是令人感叹。据说从前也不是没有宰辅打算修整一番,奈何朝廷的钱都是有定数的,用在这里,那里就少了。修整的宫殿虽然是宰辅们自用,但正因如此,才不能擅决,要先让朝臣们提意见。

    结果可想而知,在里面办公的又不是其他人,谁也不愿意原本划分给自己预算减少一部分,宰辅们更不能强求,免得损了名声。于是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

    说起来,这承枢殿的历史,可比司礼监的值房历史悠久得多。所以平安觉得,没准他们这招,就是从承枢殿那里得来的灵感。毕竟任是谁知道了一国宰辅竟是在这样的地方工作,都不免感叹几句廉洁之类的话,如此名声自然也就有了。

    司礼监本来就是跟宰相争权,试想如果他们的值房富丽堂皇,别人一对比,嘴里不说,心里想必也会犯嘀咕。太监本来就被认为贪财,名声岂不是更坏?所以……他们能够长久的掌控着这么大的权力,也不是单靠皇帝的宠爱和制衡之策。

    平安也在这值房之中办公。当然,他初来乍到,能够分拣的都是太监们送上来的奏折,当值的地方,也是在西厢房。

    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正房里都是京官们的奏折,东厢房的是全国各地官员送上来的,西厢房就比较杂了,宗室和那些勋爵之家,还有太监们送上的折子,都是在这里分拣。——一言以蔽之,都是些不重要的。

    平安刚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会被分配那种跑腿的活儿,毕竟那个比较累。但后来才明白,那才是所有人抢着做的差事。

    跑腿无非是去承枢殿那边取折子,或是将分拣好的折子送到本初殿去。不管哪一种都是十分露脸的,前者有机会结实承枢殿的人——当然不可能是宰辅们,而是那些给他们打杂的书记官。后者则有机会结识本初殿的人,那都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偶尔大运来了,别人忙不过来,还有可能的肩天颜。

    据说从前就有人本来是跑腿送奏折,却正巧碰上皇上问了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开口一答,皇帝龙颜大悦,便被留在本初殿伺候。

    这样天大的好运,当然不是人人都能有,但并不妨碍大家做做梦,说起来的时候也是满心向往。

    平安心中却只觉得好笑,因为他很明白,这世上缺少的并不是机会,而是能够抓住机会的人。

    且不论这个传说是真是假。就当它是真的,试想能够难住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和随堂太监这些也算是学识满腹之人的问题,又怎么可能是随便一个小太监能解决的呢?

    那个人能成功,是因为他做好了准备,于是机会来的时候,他抓住了。

    所以会抓住机会,才是最重要的。就像是……现在握在他手中的这份折子。

    平安轻手轻脚的走到田太监身旁,低声道,“有一本折子我拿不准,请您老过目。”然后双手将奏折呈上。

    田太监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是平安啊。什么折子你拿不定主意?”

    虽然田太监曾经卡过平安的奏折,但从他这方面说,其实没什么问题,因为他本来也没有义务帮助平安。他本以为平安年轻,骤然高升会跟自己对着干,然而平安却十分谦逊,借着和安的关系,跟自己示了好。聪明人不会愿意随便结仇,从前的干戈自然一笔勾销。

    其后田太监才发现,平安果然是个聪明人,分拣奏折又快又好,他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平安从来都是先将奏折分门别类,然后才按照轻重缓急排定顺序。他整理的结果,田太监通常都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

    果然是个人才,难怪皇上也夸赞。这个方法先是在西厢房推广,继而扩展到东厢房,据说如今上房那边也已经开始用了,果然整理奏折的速度快了许多。

    加上平安又知情识趣,跟同侪的关系也十分要好,虽然才来了这边三个月,却已经站稳了脚跟,彻底融入了。

    这样一个人,有什么折子是他都拿不定主意的呢?

    田太监翻开奏折看了几眼之后,脸色也严肃起来。原来这是一位外戚上的折子,这位被封为博宁侯的外戚,正是宫中被贬为庶人的何淑妃的哥哥。

    丞相何猷君月前感染风寒,因年纪老迈,所以虽然皇帝赐了御医和药材,但却一直没有见好。这位博宁候上折子,就是希望能接冷宫之中的废妃何氏回家一趟,让父女见最后一面。

    第47章 适逢其会搞破坏

    这样的事情,按理说应该是由丞相何猷君上书,经承枢殿送往正房那边分拣——因为是皇帝家事,所以内阁不会票拟。然后正房直接送到本初殿便是。无论如何不应该送到他们这里来。

    说句不好听的,能被送到这里的折子,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即使拖上个三五个月也不会有什么事。

    但现在的情况,那位何丞相,显然是拖不过三五个月了。毕竟若非他病重到连奏折都写不了的地步,也不会是博宁候来上折子。

    如果是一般的奏折,直接这么递上去也就是了。但偏偏涉及到了废妃何氏。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快两年了,但这件事始终还是宫中的禁忌,没有人敢提起。废妃何氏虽然在冷宫,但因为还有三皇子在,还有外头的何家在,所以这一支就倒不下去。谁也不知道将来究竟如何。

    何丞相病倒之后,京城中的风向本来就很诡异,现在这个折子,究竟要不要往皇帝面前送,就不好说了。

    何家快倒了。没了何丞相,何家就什么都不是,甚至不需要别人去做什么,他们自然就会在京城沉沦下去。很快会有新的贵戚取代他们的位置,不会再有人记得曾经的风光。

    这个时候,是要顺着风向踩一把当做没看到这奏折,还是直接送上去?送上去了皇帝当然也未必能看见,但也未必就看不见。万一看见了,会是什么反应,谁能知道?

    若是皇帝不喜甚至发怒,不愿意让何氏回家,那他们这边就要吃挂落了。但若是不送,何丞相万一熬过去了,有朝一日翻旧账,谁也躲不过去。

    “的确棘手。”田太监皱眉,转头问平安,“你怎么看?”

    “我的意思是,送。”平安没怎么犹豫,“我们分拣奏折的标准是轻重缓急。”这个显然就是又重又急的那种,如果不送,追究起来谁都跑不了。而送了,无非是尽本分,就算被申斥,也不会有大碍——皇帝怎么可能会在意这个小小的值房,向他们倾泻怒气呢?

    田太监垂眼想了片刻,又抬眼看了看时辰,亦笑道,“那就送去吧。这会儿早朝也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