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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两毛钱一个工,还不错,比去年强,去年可就一毛五分钱!”

    众人大喜,赶忙打开自己的记工本,嘴里念念有声,先估算下自己今年能分多少钱再说。

    今天来领粮食领钱的多数是每家每户的成年庄稼汉,秀春这个豆芽菜排在队伍里就显得特别显眼,排在秀春前后的同族叔伯催道,“春儿,你也赶紧算算。”

    秀春哎了一声,她的记工本就是几张破旧不堪的纸张,这具身体不会写字,记工本上基本由数字和涂鸦组成,比如五月十五日,干了拔草的活,记工本上就画了一束草,后边再记上四。

    每个月的月末,记工本上会被划上一道红杠,红杠下面是孙会计核对后总工值,这样年底结算时,只需要把十二个月的工值相加即可。

    秀春脑子如浆糊,前前后后没看懂,像是看出了她不会算,排在她前头的同族大伯把她记工本拿去了,边算边道,“春儿,你的底分是四分,干一天活就得四分工,十个分工就是一个工,比如你三月份这个月,挣了六十分工,核算起来就是六个工,二六一十二,三月份就能挣一块二毛钱。”

    “下面的你挨个累计核算就成。”

    秀春的听得咋舌,她一个月才能挣一块二毛钱,买三个鸡蛋糕就一块二毛钱了!

    回想抢购那两天她买东西就花了将近五块钱,实在是肉疼,顶她干几个月的活了!

    长长的队排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轮到秀春,瞧了一眼秀春,孙有银张张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咽进肚子里,闷头核对工值。

    他想跟秀春说,快过年了,除夕和你奶来我家过,可转念一想,他婆娘警告的话还在耳边,只得咽了下去,核对完工值之后,孙有银还是没忍住,道,“春儿,你三婶喊你奶去过年了吗?要是没有,今年来我家过。”

    秀春知道,这具身体逢年过节都会跟着钱寡妇轮流去两个儿子家吃饭,当初秀春老子刚去世,孙有粮为了得到顶替秀春老子去炼钢厂做工的机会,拍胸脯保证以后秀春就是他闺女,秀春的吃喝拉撒都他包了…

    漂亮话讲的太满,一年都没过,秀春就被她三婶撵了出来,由最初的跟着三叔过,到后来轮流跟着大伯、三叔过,发展到最后,秀春领她奶奶自己过。

    这具身体的大伯、三叔,别的本事没有,漂亮话讲的倒是挺好。

    秀春皮笑肉不笑,“没人来喊我跟奶去过年呀。”

    孙有银顿时气得拍桌子,骂道,“有粮太不像话了!当初说好一年我喊,下一年他喊,凭啥我都喊过了,他还不喊!”

    意识到这话的意思分明就是不平衡,他自己吃亏了一年,也得让他兄弟跟着吃亏。

    “咳咳…”

    孙有银看了一眼秀春,料定她听不懂自己话里的意思,才挺直了背,把秀春的记工本递给孙会计。

    孙会计噼里啪啦一阵核算,最后报钱道,“十块两毛五。”

    秀春难掩失望的啊了一声,排在她前面的族叔可是领了七十五块八毛四呢,而且她看了族叔的记工本,上面记录的天数跟她的相差也不大啊,只要生产队出工,这具身体几乎一天不落,天天去队里干活挣工值,怎么就挣这么少点。

    心里不服气,秀春就把话问了出来。

    孙会计端着搪瓷缸喝了口茶,忍不住笑了,道,“你叔之所以拿的钱多,是因为他底分高,人家十分的底分,你只有四分底分,就你这豆芽菜小身板,给你四分底分都是看在你大伯的面子上啦,也是照顾你的特殊情况,不然,最多两分底分!”

    秀春道,“双喜叔,你们拿啥来评底分的。”

    孙会计上下打量了秀春一眼,指指生产队门口的大石磙,“就凭那个,一个汉子就能把石磙推动,换成是你啊,十个加起来也够呛。”

    敢小瞧她!

    秀春把自己的记工本拍在了桌子上,道,“如果我把它推动了,明年就给我按十分的底分记工!”

    孙会计嗤笑了一声,扭头对孙有银道,“指导员,你这侄女,还挺气性啊。”

    这话任谁都能听出来不是夸赞,孙有银皱眉,斥责,“胡闹!领了钱赶紧去粮仓排队领粮去!”

    秀春不理会孙有银,挽起袖子直接朝大石磙走去,无论如何她都要把自己底分给改了,否则明年干一年活,还挣十多块,都不够她花的!

    第5章 鬼主意

    生产队有两个大石磙,圆柱状,长约一米,直径约半米,无论是麦子、谷子或大豆脱壳,还是碾窑顶、碾苇篾子,都离不开这两家伙,实在是有年头了,表面被打磨的隐隐泛青白光。

    两个大石磙就挨在一块,队里的庄稼汉要把其中一个推开,让秀春推动一个就够。

    秀春抬手道,“不用,两个我一块推。”

    秀春干这事的时候,不是没考虑过队里的族叔伯们以后会拿看怪物的眼神看她,可她本就天生神力,不可能一辈子藏着掖着,早晚会给人发现,既然如此,还不抵趁着年纪小,早点让他们知道,至于惊讶不惊讶,那她可不管,秀春现在满脑子都是十分的底分,还有来年七八十块的收入。

    众人一听秀春这个豆芽菜口出狂言,纷纷或蹲或坐,就等着看好戏,一口气推两个,队里力气最大的王大壮也没那个本事!

    两个大石磙抵一口千斤鼎,既然秀春能单手举鼎,推两个大石磙自然不在话下,几乎没费多大力气就把两个石磙推到了孙会计脚边。

    秀春拍拍手上的灰,“双喜叔,快给我记工本上改十分的底分!”

    孙会计惊得半响说不出话,咽咽唾沫,赶紧在秀春的记工本上拿红笔写上明年日期,紧挨着日期下面就是大而醒目的十。

    这会儿孙有银更是反应不过来,实在难以相信刚才那个推石磙的举动是他侄女干的。

    秀春才不管叔伯们讶异的眼神,喜滋滋的拿着十块两毛五,还有改了底分的记工本去粮仓领粮食。

    “指导员,你这侄女力气可真大!”

    “瘦得跟豆芽菜似的,瞧不出来啊!”

    “指导员,是不是你把家里啥好东西都给她吃了?”

    “那必然是了,春儿可是指导员亲侄女,打小没了老子娘,指导员不对她好,谁对她好?!”

    言论越来越朝吹捧的方向发展,大坟前生产队的政治指导员孙有银同志,在这片赞许声中,不觉挺直了背,收了下巴,面上极力维持严肃之色,仿佛他真的是个无私不阿的农村政治家。

    生产队的粮仓在后面,粮仓门口已经排了老长的队伍,旱地队长王满武、水田队长王满文,一个负责将粮食过磅,一个负责登记。

    排了好一会儿,才轮到秀春。

    过磅的是王满文,笑眯眯的提醒秀春,“春儿,把你补助本一块给你满武叔,口粮分你成人的量。”

    听王满文话里的意思,小孩和大人分到的口粮还不一样呐。

    秀春依言把补助本给王满武,王满武在六二年后面的栏里咔咔盖了一个戳,大声对王满文道,“大哥,三百斤的口粮,六成大白豪,四成地瓜干,两斤棉花,两斤大豆,一斤花生。”

    “好嘞!”

    王满文手持铁锨,往磅上先铲大白豪,大白豪储藏的很好,粒粒泛金黄,没有一点虫蛀的迹象,美中不足的是,里边泥土蛋子掺太多,压磅!

    足足一百八十斤大白豪,秀春赶忙拿破口袋来接,装了满满两只口袋。

    还有一百二十斤地瓜干,装进两个大水桶里。

    棉花、大豆、花生盛在藤篮里。

    瞅着这么多粮食,秀春乐得道谢,掉头就要走。

    “诶诶,傻丫头,咋走了,还没发完呢。”

    “啥?”

    “你奶的口粮不要啦,刚才那是你一人的。”

    秀春看看自己带来的家伙,全装的满满的,道,“满文伯,能先把我奶的口粮暂堆在这儿吗?我先挑一部分回去。”

    此时若是换成别人,王满文断然不能答应,上头有规定,但凡过了磅的口粮,一概不能搁粮仓,不过王满文是个心软的人,可怜秀春的身世,自然满口应承下来。

    秀春道了谢,先把地瓜干挑回去,再来是大白豪,再来是她奶的口粮…

    来来回回折腾了几趟,总算把口粮都弄了回来。

    秀春又发愁了,猛然多了这么些粮食,屋里也搁不下啊。

    正发愁的时候,郑二婶她男人郑二叔挑着口粮从她家门口路过,吆喝秀春,“春儿,把粮食挑我家地窖里先搁着。”

    生产队每家每户基本上都会挖一孔地窖,用来储藏粮食、大白菜、土豆等,秀春在她家房前屋后寻了个遍,也没见着地窖影子。

    秀春不知道的是,孙有粮家住的地方才是她以前的家。

    秀春老子没死之前,有三间土坯房,当时领着钱寡妇还有幼弟孙有粮一块过,秀春老子死后没一年,秀春娘就跟人跑了,之后孙有粮娶了婆娘,起初还记着夸下的海口,要把秀春当亲闺女待,还没两年呢,就把秀春连带钱寡妇扫地出门,撵到了现在这个低矮的土坯房里。

    这间土坯房还是郑二叔去世的老子以前住的地方,空下来之后借给了秀春和钱寡妇住。

    得亏这间草房,秀春和她奶至少风不吹头、雨不打脸。

    眼下秀春把粮食存放到郑二叔家的地窖,郑二婶絮絮叨叨说起了陈年旧事,末了,劝秀春道,“春儿,你可得把房子给要回来呀,他孙有粮鸩占鹊巢算个啥事,还有工作,等你再大些,能进厂里了,立马把你三叔的工作给要回来,都是你爹的东西,他凭啥坐享其成?”

    郑二婶话音刚落,郑二叔就道,“大过年的,跟春儿说这些干啥,你就是让春儿现在去要,也要不回来呐,春儿一个,能斗得过那家两口子吗。”

    郑二婶拍大腿,“咋斗不过了?当年的事咱们这辈人可都是看在眼里的,哪个不能做个证?要我说,直接捅到合作社,让上头下来干涉,就不信了,还要不回来那房子!”

    秀春听得愤然,世上竟有这种不要脸,没点礼义仁智信的人,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孙有粮、葛万珍两口子齐齐打了个大喷嚏。

    孙有粮拧了鼻涕随手甩在墙上,“万珍,今年轮到咱们喊娘和春儿来过节。”

    葛万珍在锤棉花,头也不抬,没好声道,“过过过,要过你自己去跟她们过,别让她们来家,家里有多少口粮,你心里不清楚呐,牛蛋狗蛋三丫,哪个吃饱饭过了?还喊那两拖油瓶…你敢喊个试试,看我不跟你干仗。”

    秀春那天差点没把葛万珍的爪子给卸了,葛万珍心里记恨着呢,退一万步讲,秀春就是再低声下气,人家三房几口子该不搭理她还是不搭理。

    孙有粮急道,“咱们要是不喊一声,大哥一准要来说我,他那人你还不知道?满口的大道理。”

    “他站着讲话不腰疼,就让他去喊呗,咱们不喊,孙有粮你听着没有?!敢喊一个试试!”

    这两口子在家为这点小事吵嚷的不可开交,殊不知秀春压根就没指望谁来喊她跟她奶去过年。

    二十八这天,秀春早早把抢购来的两斤普通粉发上,搁在锅里温水发了一夜,二十九就开始张罗着蒸馒头。

    下午,队里宰了一头猪,秀春拎着小篾篮去队里排队领猪肉,连皮带肉,肥瘦适中,割了一斤半,秀春喜滋滋的飞奔回来,立马洗了干净,切下四两左右包饺子,剩下的撒上盐腌着,炼油、炒菜、蒸着吃、煮着吃都成。

    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陆续开始点炮仗,噼噼啪啪震天响,秀春奢侈了一回,也去供销社买了一挂炮仗,一万响的那种小红鞭炮,一毛六分钱,至于门联,秀春准备买红纸毛笔,回来自己写。

    年夜饭,秀春切了几块肥瘦相间的大肉块,还有风干的鱼,搁在铁锅里一块炖了,再把大白菜、土豆放里面一块煮,拿几个蒸好的馒头放在里面一块热了,就算是祖孙两的年夜饭。

    钱寡妇坐在炉膛口添柴禾,秀春写好门联,从郑二婶家借来她们用剩的浆糊,把门联、门头都黏上。

    孙有粮这个时候慢吞吞的过来了,远远的喊了秀春一声,秀春没搭理他。

    孙有粮只当是风大,秀春没听见,待走近了,笑呵呵道,“哟,还挺香,春儿给你奶烧了啥好东西?”

    秀春还是没搭理他,进了屋,孙有粮弯腰跟了进来,掀开锅盖,锅里咕咕冒着泡,鱼香混着肉香,扑鼻而来,这味道,比他婆娘烧得还要香!

    孙有粮咽了咽口水,嘴上对钱寡妇道,“娘,去我家过年呗!”

    早不喊人,晚不喊人,偏偏在秀春做完年夜饭的时候喊。

    钱寡妇道,“我和春儿一块过就成了,你家去吧。”

    孙有粮不同意,“那哪成啊,大过年的,哪能让你和春儿单独过,大家一块过才热闹…我看这样,你们做好了饭,那就端我家去,连锅一块端,咱们一块吃,热热闹闹。”

    说完,孙有粮顺手抓了笼布,就要把带耳的铁锅端起来。

    秀春一把罩住木板锅盖,又把锅按了下去。

    孙有粮瞧了秀春一眼,不悦斥责道,“这丫头,咋这么不听话呢,快把手拿开,咋地,我喊你跟你奶去我家吃饭,还不乐意呐,不识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