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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此情须问天
    南唐永嘉公主身穿雪白狐毛镶边的深紫厚呢绒袄裙,被带到了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面前。赵匡胤立刻有所体会,为何次子德昭对于李煜这个小妹一见难忘!儘管永嘉秀气的窄脸轮廓到了底部趋缓成为平下巴,未免稍嫌不够好看,不如典型瓜子脸的削尖下頦或鹅蛋脸的微尖下頷显得弧度优美,况且,永嘉的五官在表情严肃之际,也显不出特有的甜蜜笑容,就并不算多么出色,却有一种高贵的神釆,似乎可望而不可及,亦即公主最该有的样子。刚亡国的公主依然像公主。
    同时,永嘉第一眼望见赵匡胤,就明白德昭的大鼻子与暗褐肤色是从何而来了。赵匡胤的宽圆脸盘比德昭的面色更黑,长相也更为粗獷,鬚眉皆很浓密。虽有松垂的眼袋显出了中年跡象,却不减他久经沙场的威风。
    在暖炉火旺的御书房内,永嘉依礼跪下来,向战胜国皇帝请安。
    赵匡胤叫她平身之后,随即问道:“你可知道,朕为何召见你?”
    “永嘉不知。”永嘉不卑不亢答道。
    “朕要问你,将近七年前那个春天,你为何拒绝和亲?”赵匡胤闷声问道。他权倾天下,自然对有人曾敢不从命的往事难以释怀。
    “当初,家兄已为永嘉解释过了,永嘉在佛祖面前,许了愿终身不嫁。”永嘉搬出了同样的藉口。
    “哼!”赵匡胤冷笑道:“你这话只骗得了涉世未深的德昭!终身念佛,一般皆是歷尽沧桑的妇人为之。你娇生惯养,未经世事,怎会突生出家之念?你给朕说实话!不然,小心朕治你欺君之罪!”
    永嘉并未被赵匡胤的威严吓到,仅仅使用自己所知该对大宋皇帝表达的特殊敬称,淡然答道:“官家真要知道实情,永嘉就实说,永嘉不愿嫁给未来的皇帝!”
    赵匡胤听了,不禁吃了一惊,追问:“朕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这话怎么说?”
    “据说,二皇子是准太子。未来皇帝必有三宫六院,因此,永嘉不愿意。”永嘉坦白答道。
    “三宫六院有何妨?”赵匡胤不解,又问:“当初你若答应了,成为德昭的正妃,将来就是皇后,母仪天下,多少妃嬪都动摇不了你的地位,怕什么?”
    “永嘉不在乎地位,只要夫君专一。”永嘉表明心声。
    “专一?”赵匡胤甚感意外,摇头说道:“你这想法,未免太不切实际了!虽然,德昭的母亲在世之时,朕尚未登基,又跟她感情很好,就一直没有纳妾,但是在一般情况下,别说是皇室,就连平民,只要家境宽裕,都会有侍妾。你凭什么要求夫君专一?”
    “永嘉就是知道,这理想不易达到,才宁愿不嫁。”永嘉声明立场。
    “不!”赵匡胤予以否决:“你这丫头大概是被你哥哥宠坏了,太任性,太不懂规矩!朕今天要教你一点规矩!你当年若知道好歹,可当二皇子正妃。偏偏你自己错失良机,如今就只能给德昭做小了。”
    “官家!”永嘉连忙恳求道:“永嘉实在不愿与二皇子已有的妻妾共事一夫!请官家恩准永嘉出家,带发修行!”
    “大胆!”赵匡胤喝斥道:“朕的旨意,岂容你强辩?你国已亡,须知亡国公主的命运,无非是落到战胜国的王公贵族手上。朕若要纳你入后宫,或把你赏给战功最高的曹将军为妾,你也得听命!朕只是念在自己与曹将军年纪够做你的父亲,不忍心担误你的青春,才决定还是把你给德昭。你若再一次不知好歹,可无法如愿了!别忘了,你已不再是公主!你现在註定了要做小!给德昭做小,其实是你最好的归宿。你还不谢恩!再敢囉嗦,小心你哥哥全家的性命!”
    永嘉被赵匡胤教训得怔住了,想想歷史上,亡国公主的命运确实如他所言。形势比人强,总不能因自己抗旨,而害了全家人!再想想,如果真要赢得自由,恐怕只有先进了德昭的府邸,恳求德昭放行,还有可能,而要是进入后宫或落入曹彬之手,那可就逃不掉了!
    如此盘算过了,永嘉只好跪下来叩谢道:“是!多谢官家!”
    “这还差不多!”赵匡胤气平了下来,好声好气说道:“德昭七八年前初见你,就很喜欢,请求朕去提亲。碰了钉子居然不记恨,还会在围城的时候跑去救你!这样痴情的好男人,真是你前世修来!你一定要尽心服侍他才对啊!等过完年,朕就会派轿子抬你进德昭的府邸。你好好准备嫁衣吧!”
    “是!”永嘉既然身为俘虏,只有遵命的份。
    赵匡胤把永嘉与别的南唐皇室俘虏分开软禁。永嘉见不到家人,格外孤单。
    到了大年除夕,赵匡胤开恩,让南唐皇室全家人吃一餐团圆饭。永嘉才终于得以在汴京与家人重逢。
    一见面,永嘉就发现,本来偏瘦的六哥又瘦了很多,脸色憔悴。
    这一餐团圆饭有赵匡胤御赐的白菜羊肉锅。然而,北方毕竟不如江南物產丰富,大致说来,这整桌菜色变化少,南唐皇室俘虏们都吃不惯。
    李煜尤其食不知味,几乎不动筷子。周薇夹菜给他,他才勉强吃一点。
    当僕人们撤下剩菜残羹之后,一家人就到另一个厅堂去喝茶了。
    这时候,李煜表示得知小妹即将出嫁。他从左手小姆指上取下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翡翠戒指,黯然说道:“为兄的身为亡国之君,不比从前,现在无法给你办嫁妆,只能给你这个父皇留下来的戒指,作个纪念。”
    永嘉听着,不由得热泪盈眶。她努力忍住了眼泪,从六哥手上接过了他的尾戒,套在她自己的右手中指上。
    周薇在旁,略带做作忠告道:“你六哥不再是皇上,妹妹也就不再是公主,可不能再任着性子,为所欲为了!嫁到宋室二皇子府中作侧妃,要记得谨言慎行!”
    “谨言慎行,也要看碰到怎样的正室!”永嘉讨厌周薇摆出那付嫂子的姿态,就反唇相讥:“倘若碰到心胸狭窄的正室,再谨言慎行,也免不了被欺负!”
    “好了!”李煜不等周薇再开口反击永嘉,就介入她们两人的对话,沉声说道:“大年下,一家人要和和气气才对!国已经亡了,家再不和,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这话说得很重。姑嫂两人听了,不禁都沉默了下来。
    李煜转脸面对永嘉,温存说道:“六哥会派人去求求大宋皇帝,让六哥送你出嫁。”
    “不用了!”永嘉赶紧摇头,悽然说道:“不过是一顶小轿子抬进二皇子府邸后门,有何可送?小妹宁可一个人去。越少人陪着,心中还少难过一点!”
    “唉!”李煜听得懂永嘉的想法,喟然叹道:“既然你这么想,六哥就不去送嫁了。都怪六哥保护不了你,害你得要委屈作妾!”
    “别这么说了,六哥!”永嘉反过来劝解道:“事已至此,只能庆幸大宋皇帝还算善待俘虏。六哥别想太多,好好保重吧!”
    永嘉没有留到守岁的时刻,就告辞了。她回到自己被软禁的住处,一夜无眠。
    这是永嘉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个阴历年。在这个阴历年期间,赵匡胤想要让德昭儘早得到意中人,就决定要在阴历年刚刚过完的正月十六日(西元976年阳历二月十八日),派轿子接永嘉去德昭的府邸。
    永嘉换上了翠绿底色绣银花侧妃礼服,坐在梳粧台前,流泪不止。
    “公主别伤心了!”荇儿一边为永嘉梳头,一边劝道:“大宋二皇子对公主一往情深,纵有妻妾,也会最疼公主。”
    “你不懂,荇儿!”永嘉哽咽道:“就算他最疼我,我也不要跟他的妻妾同堂!我从小看够了后妃争风吃醋!我不要他的妻妾吃我的醋,也不要自己为了他有时侯会跟她们在一起,而心中难过。我寧愿找个深山古剎,带发修行,了此残生!”
    “公主理想太高了!古往今来,有几个女人能成为夫君唯一的妻子?能够嫁到情投意合的夫君,已是好命。公主千万要想开一点!”荇儿再度劝道。
    永嘉不再言语,让荇儿为她梳好了发髻,再披上一件镶玄狐毛的墨绿呢绒大氅来御寒。
    花轿来了。德昭并未同来,因为只是纳妾,依礼不该迎亲。
    花轿从后门进入德昭的府邸。永嘉下了轿,进到室内,除下大氅,就得去拜见德昭的正妃。侧妃的婚礼,并非与皇子同拜天地,而是向皇子以及他的正妃叩头、奉茶。
    德昭以永嘉曾是公主为由,请正妃答应免了她叩首之礼,改为屈身礼。然而,奉茶不能免。
    德昭的正妃陈旻端庄大方,一付贤妻良母的少妇模样。她同情永嘉亡国,温言软语说道:“你曾是公主,作妾实在委屈了!从今以后,我们就像亲姐妹,不用多礼!”
    永嘉再度屈身,向正妃道谢,心中却被勾起了酸楚,差点落泪。她努力忍着眼泪。
    喜娘把永嘉送入了洞房,并且依礼餵她吃红枣莲子汤,以及当代称为“浮圆子”的汤圆。等到喜娘退出去以后,德昭才进来。
    德昭心中极其矛盾!一方面,永嘉是他最想要的女人;另一方面,他不想勉强最心爱的女人。当他看见永嘉坐在床沿,低首垂泪,他更宁愿克制自己来尊重她。
    “恬恬,你别哭了!”德昭坐到了永嘉身旁,满怀柔情,低声劝道:“我绝对不会造次!除非你心甘情愿,不然,我不会碰你。如果你不嫌弃,我们今晚就和衣而睡。倘若你不放心,我就去书房睡。”
    永嘉止住了泪水,转过脸来问道:“你怎知我的乳名?荇儿告诉你的?”
    德昭点点头,又温存说道:“父皇把你赐给我,不是我所能左右的,不过,我可以做到不逼你圆房。来,跟我去窗前看看月亮!”
    说着,他就伸手握起了永嘉的纤手,一边站起身,一边把永嘉也拉起来。他牵着永嘉走到了一扇綺窗前,用另一手把窗子推开。
    永嘉任由德昭拉着她的手,直到德昭松开手,改把那隻大手搭到她肩上。德昭只是轻轻揽着永嘉,有点像大哥哥对小妹妹那样。这使得永嘉放松下来,不再紧张。
    两人一同往外看,只见外面的廻廊上掛满了元宵节留下来的、尚未拆去的花灯,但是灯光相当柔和,并未与月光争锋,反而更衬托得夜空中一轮满月莹白雪亮。
    “好美!”永嘉不由得讚叹:“难怪很多人说,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圆。”
    “你喜欢就好!”德昭微笑道:“你放心,我会很尊重你。往后你在我府中,可以继续带发修行。我只要天天看到你,就心满意足了。”
    永嘉乍闻此言,不禁深受感动,柔声叹道:“其实,我从未修佛。那只是我拒婚的藉口,因为不知道宋国二皇子就是你。我一直在等肖日新呢!”
    “啊!”德昭想到了自己的谎言,连忙道歉:“都怪我,请你原谅!我没想到肖日新会给你那么好的印象。我原以为,宋强唐弱,令兄一定会答应和亲,而你也不可能不从。谁知我全算错了!早知道,我应当在你拒婚之后,跑一趟唐国,当面问清楚才对!我那么轻易就相信了你立志修佛,真是太傻了!不过,幸运的是,阴错阳差,我们还是在一起了。你能不能,把你对肖日新的心,转给赵德昭呢?”
    “我,”永嘉迟疑了一下,才坦诚说道:“假如你尚未娶亲,我可以。毕竟,唐国之亡不能怪你,甚至不能怪你父皇想要一统天下,只能怪我六哥误国!但是,你现在有妻有妾,而你知道,我一向宁可不嫁,也不要跟别的女人共事一夫。”
    “我知道!”德昭低声叹道:“因此,我本想送你去找外婆家亲人。”
    德昭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诚心诚意说道:“现在这样,并不是我的本意,可是,我对你一片真心,希望你能考虑!你若愿意委屈,我一定会加倍疼你!而且,我的正妃你也见过了。她人很好,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就是知道你会疼我,就是看出她人好,我才更不能夹在你们之间。”永嘉解释道:“我不想让
    她眼看你对我特别好,心中难过,却强顏欢笑。我也不想为了过意不去,嘴上劝你去她那边睡,心中其实发酸!”
    德昭听得怔住了。他心想:再也没有另一个女人,敢在男人面前说出这样的真心话!而自己从一开始最欣赏永嘉的,不正是她的率真?
    “我明白了!”德昭点了点头,,恳切说道:“那么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都依你!”
    “谢谢你,德昭哥!”永嘉带着感激与感情说道:“请让我出府吧!我可以变卖一些珠宝,在城
    外买一栋小房子住。你可以对你父皇说,你买了一所别墅,派我去管理。对你的妻妾,你就说你成全我修佛,让我住到外面去。她们听了,一定会很高兴!这样,你一个月来看我一次,她们总不至于吃醋吧!而我,既然不做你的女人,也就不会吃她们的醋。你把我当成你妹妹一样,好不好?”
    “你这么怕吃醋?”德昭表示诧异。
    “是的!”永嘉承认:“我亲眼看到我六嫂为吃醋送命。何苦呢?女人的生命除了男人以外,应当也可以有别的重心。”
    “你的生活若没有男人,会以什么为重心?”德昭好奇问道。
    “我想开一家染坊。”永嘉坦白答道:“我很喜欢以前唐国宫女们染的丝绸。荇儿会染。我也可以学。江南的花色新鲜,说不定汴京会有很多人感兴趣!”
    “我听了都感兴趣呢!”德昭赞同道:“这是个好主意!我愿意投资。”
    “那不行!”永嘉婉拒:“我既不做你的女人,就不能拿你的钱。”
    “我又没说要送你钱!”德昭莞尔笑道:“只是投资而已。等你生意做起来,连本带利还我。”
    两人谈起了要如何开染坊,竟然谈个没完。
    他们俩先是站在窗前谈,后来又坐到床沿上去谈。直到两人都精疲力竭,才各自倒下,和衣睡着了。
    天亮时,德昭先醒。他凝视永嘉含着微笑的甜美睡容,只觉得对她越发尊敬,爱意也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