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蜉蝣在拱火这件事上的热情向来旺盛,钟妙只是随口一问, 第二日就收到顾昭百年间的所有情报,如今正当每日睡前读物看呢。
她也不揭破,故意说:“无它,唯手熟耳。左右就那么些套路,为师当年也是长老院的常客,进进出出这么些年,不还是一条好汉?就当是增加些阅历,不慌啊,里头没耗子的。”
顾昭的嘴角这下是真的耷拉下来了。
他也不说什么,闷头走上前将捆着人的斗篷接过来,一副“我好难过但我乖我不说”的委屈样。
钟妙从前只喜欢看他少年得志的笑容,如今却觉得顾昭生闷气的样子也怪可爱。
她这人天生一副焉坏的性子,把人逗狠了才想起来要哄,跟在后头走了几步,又慢悠悠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如何舍得你去那种地方?他们要是当真敢来,为师一定通通打出门去!”
顾昭还在心里伤春悲秋地扯花瓣,听她这么一说,心情又明媚起来。
“怎么敢劳烦师尊?若是让这些人叨唠了师尊的清静,那弟子也太无能了些。”
如果他长了尾巴,此时怕是要在身后挥出残影,钟妙看得好笑——她从不知道观察另一个人的情绪是这么有意思的一件事。
像株含羞草,碰一碰就害羞得将叶子缩起来,放一会儿又犹犹豫豫地展开。但你若是当真不理他,恐怕就要在角落里悄悄枯萎。
这样想着,倒还真是可怜可爱。
好在钟妙不爱分享私事,否则叫旁人听见,怕是埋进土里也要气得将棺材板拍穿。
顾昭这些年在外倒是端一副兼济苍生的君子模样,但唯有与他敌对过的人才能体会什么叫作真正的黑心肠,明争暗抢毫无避讳,下套栽赃顺手拈来。
凡是挡在他前头的,若不自己识趣走开,那只有被连根掀翻的命。
就连现在,别瞧他牵着钟妙衣袖低眉敛目,心中已挨个将谢家的生意过了一遍,正默默挑选切下哪个送师尊作礼物更好些。
顾昭藏着不说,钟妙就当作不知道。两人一道回了妙音坊,就见苏荷正站在院中等他们。
钟妙四下瞧了眼:“和铃呢?她还在忙啊?”
苏荷行礼道:“坊主嘱咐小可在此处等您,还请两位大人移步。”
三人行至一处假山后,苏荷轻轻敲击地砖五声,只听咔哒一声齿轮撞击,这座假山竟带着他们一道降至水底,又向前移动数尺,水位下沉,露出一条暗道。
钟妙探过的地牢不少,当即下意识观察起周遭的构造来。
这暗道四尺见方,四壁皆是漆黑岩石,仔细一瞧还挂着水汽,又向前走了数十步,忽然听见一阵嗬嗬之声,像是有什么怨鬼在隧道深处叹息。
猛的一听,实在吓人。
好在三人都见惯了大世面,走近一瞧,却见地牢的数十个笼子里关满了人,笼外还烧着厚厚一圈灵火。
钟妙略略一扫便认出是今日试图袭击坊内民众的人傀,数量也对得上,只是不知为什么,竟全都挤在铁栅前拼命挥舞着手,像是想抓挠什么东西似的。
陆和铃正站在一具铁笼前。
她身边也没留人,亲自拿了铁钳夹起个什么东西向前一递,人傀顿时嗬嗬叫得更为厉害。那狂热渴求的架势,即使隔着层铁笼也叫人心下一寒。
陆和铃啧了一声,用铁钳将那东西摁入玄火之中。
空气中爆发出一阵极尖锐的嘶鸣。
钟妙凑近一看,只见火中烧着团圆鼓鼓的东西,十对尖爪拼命抓挠着铁钳,发出令人不安的摩擦声。
陆和铃将它死死摁在火中,又过了片刻,噼啪一声轻响,传来些难闻的焦糊气味。
身为堂堂少山君,钟妙行走世间多年,不怕邪祟不怕妖鬼,唯独恶心这种长了许多脚的硬壳虫。
她向后一缩,确认那虫子死透了才探出头来,强忍着恶心将它拨了拨,问道:“这什么脏东西?你从他们身上取出来的?”
陆和铃摇头。
“是也不是。”
“今日出手的暗探中,有一位忽然在下午无端发热。他只以为是自己吹了风,找医修一看,却从皮下剜出这么个东西,”陆和铃垂眸看着火中蜷缩的虫躯,面色沉沉,“医修仔细问过,那暗探今日唯一不寻常便是接触了这群人傀,我拿来一试,果然如此。”
陆和铃听完医修汇报后当即命令所有暗探集中在一处空置院内等待诊治,忙完这些再下来,却见人傀们聚在一处,驱开一看,中间赫然是具被虫包围的残尸。
人傀不会发出痛叫,为了避免感染,守卫也只在最外层看守。直到血腥味传开,才惊觉他们竟不知何时将其中一个撕开活吃了。
妙音坊中的守卫大多是金丹修为,放外头也算能打,面对这虫子却毫无反抗之力,一错眼就有三四个中招。
如今火属性灵根的弟子都派去守住院子,为了避免感染扩散,陆和铃干脆将守卫赶出去,仗着自己一身精纯灵火独自守在此处。
她方才已研究清楚,这群人傀恐怕早已被这古怪的虫子蛀成空壳,且只要给他们接触彼此的可能,就会不断产生冲突,直到其中一个将另一个杀死吞噬。
听到此处,钟妙的猜想已经确认了大半。
“我大概明白是什么东西了,和铃,劳烦你取只虫子给我,我有个老朋友能处理此事。”
陆和铃瞧着她挑高了眉:“你说的这位老朋友莫非是……?”
“不错,正是蛊君。”
以“蛊君”为号,楚青自然算不上什么正道修士。
他出身于中州正统育贤堂,修习的却是巫蛊之术。有些人羡慕他一身蛊术杀人无形,有人却厌恶他行为莫测性格乖张。
虽不曾做下什么惊天血案,却也背了不少命债,在世上的名声亦正亦邪,好坏参半。
不过以钟妙对他的了解,这人多半不会在意世人如何议论,说不定还要冷哼一声:“本君从不关心蝼蚁的想法。”
钟妙从前在育贤堂念书时罩过不少边缘弟子,其中便有楚青。他虽咬死不认钟妙小弟的身份,这些年的断肠酒却没少过她。
按蜉蝣的情报,楚青这百年来出现得极少,孤寡老人一般缩在南疆闭门不出,他向来最是喜欢搅风搅雨,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南疆不远,只是沼泽密林中虫蚁甚多,再加上住着个楚青,谁也不敢赌这祖宗什么时候心情不好要拿人命下酒,因此少有人至。
钟妙带着徒弟驾了马车,不到一日便扎进南疆深处,在鸟语花香中刹出一声巨响。
她看也不看被惊走的鸟雀,抬手搓诀又纵声大喊:“楚青——!你老大我来了!速——速——出来接驾!”
好端端的绿色中突然炸出一大片烟花,加之这震耳欲聋的噪音,就是死人也该被吵醒了。
林中分明没有起风,却听枝叶摇晃发出阵阵雨水般的索索轻响。
在这摇曳之下,又藏着无数节肢动物爬行时的细密摩擦声,树叶翻转,数不清的毒蛇自树顶垂下,朝入侵者嘶嘶吐信。
顾昭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钟妙身前,却见师尊从怀中掏出把扇子扇起风来。
她面色轻松得像是站在自家后院赏景,那群毒物却当真停下攻势,为首的一条巨蟒昂着头看她,似乎在确认是否要对着摸不清深浅的外来者发动攻击。
钟妙又摇了摇扇子,继续大声喊道:“楚青——!你给我出来!”
只听一声冷哼,一位黑袍白发的男子揭开藤蔓赤足走了出来。
“哟,没死呢?我就说吧,什么叫祸害遗千年?老天压根不稀得收你!”
他抬手召回毒虫,正想再刺上两句,却在望见顾昭时愣了一愣。
“你带着这家伙进来做什么?让他滚出去!”
作者有话说:
楚青:虽然身负不少命案,仍然帅气不羁快活度日……直到我朋友把正道魁首带进我家。
第68章 、“看背叛者下蛇窟。”
不怪楚青一惊一乍,实在是他一见顾昭就心头发梗。
仙盟、巡查使、暗探……凡是与这家伙沾边的都是些麻烦东西,楚青活了数百年,头一回被人烦到这个地步。
在他们那个年代,中州还处于最纯粹的丛林法则:谁的修为高,谁的手段狠,谁就能在这片大陆上畅通无阻。
从小生长在这样的环境,自然习惯了凡事用拳头解决,譬如钟妙践行以杀止杀,又譬如楚青享受肆意而为。
谁料按这套游戏规则玩了千百年,冷不丁冒出个仙盟,上来就要求大家伙儿和和气气讲话,不要动辄打打杀杀。
传讯的纸鸢飞到南疆,楚青听都懒得听完,一指点成了灰烬。
那是钟妙祭天的第二十年春。
楚青守着一地窖的断肠酒,忽然意识到某个人大概是真的不会再来了。
世人皆称蛊君生性乖张,在他看来,世上却再没有比钟妙更狂妄的修士。
千百年来难道就她长了眼睛?谁不知世人皆苦?偏生她敢发道心护卫苍生。
说她蠢吧,蠢人如何做得了育贤堂魁首?说她聪明——都这个年代了,哪个聪明人还会搞以身殉道那一套?
早先护符不亮时他就有些预感,如今不过是终于得到确切答案。
楚青从一开始就预感这家伙早晚要把自己小命玩丢,而这一天当真到来时,他心中像是了结一个悬念,又像是落下另一个重担。
断肠酒酿得辛苦,他不想白白浪费,干脆下山配些菜下酒,忽然听见有人在一旁议论着新起的雕像。
一个说:“我瞧那雕像看着甚美,也不知生前是怎样的妙人。”
另一个说:“朱兄当真没有眼光,这种板正的女修就如木头一般,还是小弟今晚带你去城里瞧瞧!”
那人嘿嘿两声正说着“板正自然有板正的趣味”,就见面前停下个人。
是位黑袍白发的男修,嗓音轻柔如毒蛇吐信。
“你眼光实在很差,这副招子就不必留了,”他笑,“本君觉得你也很有趣味,不如来做个游戏?”
那两人说的话他不喜欢,连带着惨叫的声音也无法让他愉悦,楚青自觉无趣,抬手就要拍碎两人天灵盖,耳边却不知怎么听见那家伙的叹息。
‘你好歹也警醒着些,天雷当真是那么好挨的么?’
烦人!讨厌!没完没了!
楚青下酒菜也没买就回了山,正窝在酒窖内醉得不知今夕何夕,就被人找上了门。
讲话倒是客气,说先前有一桩命案与他似乎有些关系,因此过来了解一二。
他自然没搭理,一挥袖子就想将人扫出去喂蛇。
谁料这小子相当能打,不仅能打,还烦人得紧,三天两头过来“了解情况”。
楚青被“了解”烦了,正想嘲讽几句你们仙盟惯会做表面功夫,却在寻仇时忽然发现那些嘴里不干净的杂碎早已死了个干净,死因还很统一,都是“意外”。
哪来那么多意外?
仙盟竟然选了这么个黑心肠的做正道魁首,你们正道到底还是要完了吧?
再往后,楚青自己也渐渐不问世事,都金盆洗手这么些年,谁成想又被这家伙找上了门!
楚青一拧眉就想骂人:“本君早就叫你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