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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华 第91节
    这园囿中的建筑,是仿大业天子最爱的江南风物,当年工匠,尽数从江南运来,山石树木,也花了大力气运送过来。打造这样一个园囿,所费财力,估计足以将养马邑河东五大鹰扬府两三年时间。
    但大业天子,终究没有踏足此间一步。这座园囿,也换了新的主人。
    在园囿池塘中央,有一座湖心小岛,九曲廊桥连接内外。温泉白气升腾之中,隐隐能听见谈笑之声。而侍女在廊桥上穿行,地热蒸腾,这些侍女都穿得单薄,粉腮见汗,身形若隐若现,一如瑶池天女。
    身在其间,真不知是在人世,还是仙境。
    湖心小岛之中,正有一场高会正在进行当中。
    小岛之上,搭了一个小小凉棚,凉棚下铺着地席,席设几案。凉棚外两侧都也设了几案,几案后跪坐着十余人,这十余人俱都免冠徒跣,只着单衫。气质或者彪悍或者精明或者沉稳,大都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互相之间言笑不断,极是亲近。
    而凉棚下主席上坐着两人,一人二十余岁年纪,方面大耳,留着短髯,神情稳重,一袭锦衫穿得端正,手持一柄玉如意,虽然这么轻松的宴会,但这青年仍然不能完全放得开的模样,纵然一直挂着微笑,却总带着一点矜持。
    这青年正是唐国公世子李建成。文通经史,武能驰马击槊。待人诚恳大度,能急人所难,行事端方有节。在世家之中,口碑极好,被认为是唐国公合格的继承人,必然能将陇西李家家声发扬光大。天下俊杰之士,纷纷投于其门下,不少世家子弟,甘心为他奔走。
    身处如此优势地位,将来更有可能追随父亲更进一步,化家为国,李建成行事越发的小心谨慎,哪怕今日慰劳属下,置酒高会,仍不肯放浪形骸,端坐上首,几案上的好酒,也只是浅浅饮了几口,只是含笑看着下座大家的热闹。
    在李建成身边,则是他的三弟李元吉,今年不过十岁,却已经长成少年模样,身形结实,骨架粗大。甚至唇上都有了淡淡的绒毛。他未曾总角,披散着头发,懒洋洋的坐在兄长身侧,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侍女送上来的炙肉条,一副对眼前高会不感兴趣的模样。
    李元吉少年早熟,从小就在武事上显出了惊人的天分,被许为未来名将种子。才十岁年纪,就性子暴烈勇悍,追随父亲射猎,敢一人一骑持弓追着熊虎跑。当年慕容家绝代双骄慕容恪慕容垂,也都是十岁出头就上阵了,打下了慕容家的帝国,世人夸称这李家四公子,将来成就也绝不比慕容家绝代双骄差。
    席上两名主人,对这场高会有些疏离。但是席下诸人,却是毫不在意。自汉末以降,几百年的战乱,造就了此刻世家中人放诞豪烈的性子,但尽今日之欢,莫伤来日之逝。
    十几名或者出身世家,或者久负盛名之辈,大声说笑,挥袖击案,互相劝饮,都有了五六分的酒意。
    这些时日,为起兵事,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李建成注定在此次起兵中要承担方面之任,建立属于自己的部队,理顺编制,储备物资,安排人事。到处都是堆积成山要处理的事情。哪怕李建成门下人才济济,仍然忙得昏天黑地。难得今日李建成在这园囿中设宴款待大家,放松一下精神。这些建成门下士,也就毫不客气,尽情享用。酒足饭饱之后,少不得还要带着侍女再胡天胡地一番。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这不正是男儿最快意事?
    底下喧嚣热闹,上首李元吉终于不耐,一扯自己兄长:“大郎,这要闹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坐在这儿,酒也不许饮,我不如带着卫士进天龙山射猎耍子去!”
    李建成脸上微笑不变,扫了李元吉一眼:“大家辛苦这么久,都是为我们李家事业,今日慰劳他们一番,作为李家主人你都不陪到底,哪里能得人归心效命?”
    李元吉一撇嘴:“归不归心还不就是这样?李家世子还能换了别人不成?这些人难道现钟不打反去炼铜?”
    李建成笑意收敛,狠狠瞪了李元吉一眼:“我以国士待人,人才以国士待我。这些孩童话,以后不许乱说!”
    李元吉自小就性子暴躁,虽然和建成感情最好,但被建成这么一说,仍然不忿:“也罢,我是孩童,你继续在这里招揽人心,我自去耍子,放心,将来你为太子,我也不沾你的光!”
    眼看这个行事冲动的弟弟就要离席,闹出来大家难看,李建成一把扯住了他:“谁说这太子的位置就稳稳是我的了?父亲前些日子才说,某性子过于端缓了一些,守成有余,进取不足。现在天下群雄分起,应该是开拓进取之时,父亲还说二弟性子勇毅,此次起兵,二弟也要承担重任……太子之位,还难说得很!某不用心延揽人心,难道等二弟来抢么?”
    李元吉大怒:“二哥敢与大哥争位?我不过让卫士当街杖死两个不开眼的,就能在父亲面前告我黑状!这样的兄长以后怎么指望他?我这就带卫士到他门口闹一遭去,冲了他的府邸,看他还有什么脸面招揽人心!”
    李建成焉能让元吉去闹事,此刻就要起兵,节外生枝,倒霉的自然是自家。当下就死死拽住他,李元吉却只是挣扎:“大郎你放手!”
    两兄弟这几下撕扯,终于引起下首席间之人注意,正要解劝之际。就见一名世子府的家奴,沿着九曲廊桥匆匆而来,手中捧着封有火漆皮筒。九曲廊桥上侍女纷纷闪避,娇呼之声不断响起。
    所有人目光一下又都转了过去。
    这又是出了什么大事?
    第一百八十六章 逐北(三十五)
    十几名已经有了酒意的李建成门下,俱都停杯不饮,看着李建成的贴身家奴将火漆索封皮筒递上,再默然无声的退了下去。
    而侍女首领也站在廊桥入口处,制止侍女上前。
    不用李建成交代一声,这些下人就已经自然做好了这一切,李家底蕴,不经意就展现了出来。
    这十几名李建成门下,坐在最靠着建成元吉兄弟二人的,是一名三十岁不到,看起来极其清俊博雅的青年,留着南方式样的三绺长髯,坐在那儿,光头未冠,长发披散,飘飘然有出尘之姿。
    他扫了一眼那个皮筒,认出了火漆上面的特殊记认,在心里就哼了一声:“刘肇仁!”
    这青年叫做谢书方,其家声论起来,足够吓死寻常人。正是江左谢家之人!
    自司马家南渡以来,谢家之人,从来都是南方的中流砥柱。谢安出于东山,大败苻坚八十万南征之军,其余谢家子弟,无不名动天下。
    纵然南朝更替,自宋而陈,谢家也都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从来不乏高官厚禄。
    开皇天子平定南方,也得礼敬谢家,延揽谢家子弟入朝,以壮南北混一之盛世。
    但是开皇和大业两代天子,其实所行之根本国策,都是打压世家,加强中枢威权。当年名震天下的江左谢家,在南朝更替中已经声势衰落下去,在大隋一朝,只是聊备充数而已,北方世家子弟,都能欺压到谢家头上去。
    谢书方作为江左谢家嫡传,血脉高贵,自小聪慧,文武双全,早早被预定为下一代家主。少有振兴四百年谢家之志,如何能忍受谢家现在这个局面?
    幸得在世家努力不懈的挖坑当中,大隋终于四分五裂,摇摇欲坠。而谢书方也选择了投效看起来最有成事可能的陇西李家,希望在改朝换代之中,带着谢家扶摇而上,再延续数百年下去。
    在陇西李家当中,谢书方选择的又是名声最好,声望最隆,地位最为稳固的世子建成。以他的家世学识,很快也就脱颖而出,成为建成看重的谋主之一。
    所有选择,看起来都完美无缺,而前途也是一帆风顺。只要陇西李家最后能化家为国,建成顺利继位,则谢家又可趁势而上,在他这一位新一代家主的手里绽放光彩!
    但是在建成手下,到底排位几何,就是很值得去争取的事情了。谁都知道,离主上最近,将来的好处也就越多。
    现在谢书方心目中最大的对手,就是那家世寒酸,却还高傲异常,偏生机敏胆大的刘文静了。
    作为晋阳县令,当初李渊入晋阳,刘文静就果断投效,这情分非比寻常。刘文静也一眼就相中了李建成,鞍前马后奔走效力。谢书方自负家世无双,才起过人,但都压不倒这个家世浅薄之辈!
    这些时日,刘文静自告奋勇,去往马邑郡,以定河东侧翼形势。几个月不在眼前,谢书方觉得呼吸都畅快了许多,恨不得这鼻孔日日朝天的刘肇仁在马邑郡不要回来才好。
    今日高会,谢书方谈笑风生,谈文论武,满座赞叹。正是得意之际,刘文静传书突来,什么好心情都败坏了,现下再没有谈笑的心情,只是全神贯注等着李建成看完发话,看看这刘文静到底传来了什么样的消息!
    李建成在上首,不动声色,拆开火漆,抽出文书,展开观看。李元吉也跳起身来,在自家兄长背后看着。
    文书内容似乎甚多,兄弟两人看了甚久,两人各自神情变幻不同。
    李建成是欣喜当中带着一丝为难,而李元吉则是看得两眼放光,神情激动,一副恨不得马上冲出去,要会会某个人物一样的表情!
    下首十余人呼吸都变得轻微了起来,只等着李建成揭开谜底。
    看完文书,李建成稳稳的将文书收入皮筒之中,敲打着几案,又在皱眉沉思。
    李元吉却没有兄长这刻意养出来的沉稳气度,在旁边猛然一挥拳,大声道:“大郎,还想什么,向父亲请兵入善阳!趁势把王仁恭和刘武周都收拾了!我也随兄长去,会会那个什么乐郎君,我就不信他真有那么大本事?”
    李建成扫了李元吉一眼:“兹事体大,你懂什么,就在这里乱说?”
    呵斥完自家四弟,李建成这才面向诸人,缓缓道:“肇仁在马邑辛苦数月,终于传来消息。刘武周起兵以对王仁恭,麾下大将徐乐,先锋而击,擒王仁恭麾下行军总管张万岁,拿下神武,王仍恭挥军逆击,却被徐乐大败,兵溃至善阳方止。王仁恭一世英名尽去,现请河东援手,愿请三千河东锐卒,半屯开阳,半屯善阳,以拒刘武周。”
    席间顿时就是一阵忍不住的低低惊呼之声。
    王仁恭负太原王家家世,二十年名帅声名,执掌马邑鹰扬府,拥精锐上万。以对出身鄙薄不堪,不过有三四千久战疲惫老卒组成的恒安鹰扬府郎将刘武周。
    河东诸人都担心王仁恭吞并刘武周之后,以马邑精兵压河东之侧,牵制唐国公起兵而向长安。原来刘文静请缨而去,也是想与刘武周联络,壮其声势,牵制住王仁恭。
    却没想到,转瞬之间,在秋冬之交不是用兵之时,刘武周只以一路偏师,就击败了王仁恭大军!
    还有那个徐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家听说过刘武周麾下苑君章,听说过尉迟恭。可从来没听说过徐乐!
    初出茅庐之辈,就擒张万岁,克神武,破王仁恭大军。这是何等样的战阵人才?
    云中之地,精兵猛将何其多也!单凭云中精兵自家不能成事,但是哪方能收云中精兵入帐下,这天下之争,可就多了几分把握!
    众人惊讶之声未落,李建成就缓缓道:“肇仁建言,以某领兵入马邑。观王仁恭与刘武周之争,趁其两败俱伤之际,一举收马邑入囊中,敛云中精兵为帐下爪牙。则父亲大事,必可成矣。”
    李元吉在旁边早已激动得两眼放光,捏着拳头叫嚷:“刘肇仁这建言好!这家伙是个有眼光的!就去马邑,会会这些天下精兵!会会这些马邑猛将!压服他们,驱使他们,让他们为我李家效力!”
    李建成神色变幻,一时间却有些犹疑难定。
    马邑突然生出这样的变故,的确是机会难得。可自己难道真的要去马邑走一遭?
    这个时候,谢书方却缓缓站起,潇洒一振袖子,抱拳拱手行礼。
    “世子,某以为不可!”
    第一百八十七章 逐北(三十六)
    谢书方语声清朗,仪态潇洒。温泉白气升腾弥漫之中,有若神仙中人。
    四百年世家子弟积淀之风范,只是一举动间,就展露无遗。
    但是这一句话,却震惊四座。
    唐国公要起兵西向,底定关中之地,然后坐观关东群雄成败,最后混一中原,化家为国。
    起兵之前,自然是如履薄冰,凛凛惕惕。最为忧心的,就是北面的马邑精兵,那个桀骜的王仁恭。
    起兵之后,兵进黄河,老窝晋阳却被抄了,是这些时日来,凡是参与筹划唐国公起兵事的每个局中人,夜夜都会为之辗转反侧的噩梦!
    要是能平定北线局势,让唐国公毫无顾虑的起兵。这就算是定策问鼎第一功。
    所以出身不算高的刘文静,干冒风险,忍着辛苦,深入马邑,去行合纵连横之事。结果也真给他折腾出个机会。
    可以提兵入马邑,就近据坐山观虎斗之势,大有机会将马邑郡一举收入唐国公麾下!
    刘文静自然将这样大功,奉于他追随的世子李建成面前。众人也都觉得是难得的机会,非要抓住不可。没想到谢书方却第一个站起来,出声反对!
    李元吉站在李建成身边,本来一副跃跃欲试的兴奋神态。这个时候听见谢书方话语,一张少年面孔顿时就浮现出戾气,挽起袖子,似乎就想下场打人。
    这位四公子的勇力也是晋阳闻名,将种之家出身本就不凡,李元吉又是天赋异禀。真要下场厮打,谢书方说不定真不是李元吉的对手!
    李建成一把拉住了自家兄弟,脸上仍然神情平稳,语声平稳,淡淡反问:“君轩此言,究做何解?父亲。日日念于马邑之事,如鲠在喉。此刻王刘相争,难得有此机会,正是某为父分忧的大好时机,如何却劝阻于某?”
    谢书方也神情宁定,似乎也没看见李元吉差点冲过来动手开打的情形。微微一笑道:“王仁恭刘武周,俱都一时之雄,马邑兵与恒安兵,也都是天下精锐。纵然提三千锐卒直入马邑腹心之地,坐观两人相争成败,这却要坐观多久,才能等到合适的动手时机?此刻长安如在掌中,关中之地唾手可得,唐国公天下归心,俱待唐国公扬起义旗。有三千军在马邑,则马邑原来对河东威胁大减,起兵之事,就已经迫在眉睫,难道世子愿意镇守马邑,而不为唐国公大军先锋么?”
    这一番话,顿时让李建成动容。连暴躁的李元吉都平静了下来。
    谢书方这番话说得透彻,现在王仁恭弱势,请援于河东。提三千锐卒入善阳,固然很有机会待时机到来一举荡平马邑郡。
    可谁知道王仁恭和刘武周要缠斗多久?这最后功成的时日,到底什么时候到来?
    而趁势大举入侵马邑郡,除掉王仁恭这个威胁。王仁恭随时会狗急跳墙,若是将突厥引来,这马邑郡就加倍糜烂了,对河东之地的牵制更甚。
    只有领兵坐镇善阳开阳两地,等待最好的机会到来。
    但是有三千军马坐镇开阳善阳,则马邑郡此刻对河东的威胁就已经大减!唐国公随时可以出兵长安,席卷关中之地。难道那个时候,李建成就在马邑郡看着么?
    本来李建成对刘文静奉上的这份大功,心动不已,恨不得马上向父亲请兵,去立下这份大功。向父亲证明,自己不是守成之主,也有开拓进取之心。
    可谢书方一旦点出这其中关窍,李建成反而又对刘文静生出了怨怼之心。
    刘肇仁啊刘肇仁,你立功心切,可别也把本世子也拖进去啊!难道让二弟追随父亲立下定鼎之功,自己却只能在马邑郡吃沙子么?难道要本世子为二弟打下手么?
    这些念头在李建成胸中起伏不定,但多年世家子弟的修养,仍然让李建成神情淡淡的,沉吟少顷开口。
    “……为父亲效力奔走,不拘在那儿,为儿子的都义不容辞。只要父亲一声号令而已。此事必须马上禀报父亲,由父亲决断。若是父亲信得过我,命我入马邑,则朝闻命,不待午本世子就卷甲而行。”
    说到这里,李建成话锋又轻轻巧巧一变:“只是兹事体大,马邑两大鹰扬府俱都精兵猛将如云,更有突厥虎视眈眈在侧。行此事必须得人,本世子自然是要向父亲自荐的,也当得再考虑几个深孚众望的人选,以备父亲选用。”
    听到这番话语,席下诸人,哪里还不明白李建成准备推锅给别人了。众人胸中,都浮现出一个名字,正欲说出口之际,又被谢书方抢了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