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坟的地方,集中在红旗公社东边的一座荒山里。
从白河生产队过去,走路几乎要一个小时。
周小满一行人到山脚下时,已经快九点了。
没办法,路实在是不好走。又因为有周小满这个孕妇,一家人走得格外慢。
一路上,他们遇见了不少熟人。
有些是隔壁生产队的,有些是隔壁大队的,虽然叫不出名字,可也很面善。
大家相互说着吉利话,就各自往各自的祖宗坟前去了。
周小满进了山,看到错落有致的坟墓,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身的记忆里,似乎没有来这边上过坟。
这还是周小满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
余安邦以为她害怕,就道:“没事,大白天的,没有鬼。”
周小满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身旁的小宝却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嘴巴也抿得死死的。
显然,他才是真害怕。
周小满捏了捏他的小指头,以示安慰。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座双人坟墓。没有墓碑,只是在坟头的位置,留出一个坎,能区分前后。
坟墓上,堆着新土,是年前余安邦与余有粮一起来添的。
坟墓周围的草皮刨得光光的,打理的很干净。
“大舅他们来过了。”余安邦指着坟墓一角的灰烬。
周小满看去,发现不仅有烧完后的纸钱,坟头前,放了个干稻草缠的蒲团。
那边厢,余秀莲已经熟练地摆好碗筷,插上香烛,烧上纸钱,撒酒,开始放鞭炮。
鞭炮放完了,她嘴里念念有词,开始给祖宗磕头。
轮到余安邦磕头的时候,余秀莲就在旁边道:“安安,你跟你爷奶说,一定要保佑小满平平安安生下孩子。保佑咱们全家人健健康康的,没病没痛。”
余安邦这回老实,一字不漏把他妈的话,转述给了坟里的两位。
周小满不敢造次,也虔诚地磕了头。
站起来之后,就发现隔着两座坟的位置,有一老一小两个男人。
两人的穿着与时下公社的人都不同。
年长的男人一身中山装,搭配着鸡心领羊毛衫,年少的,则是穿着纯黑色的棉服。
周小满就问余安邦:“那户人,你认识吗?”
余安邦仔细看了看,摇头道:“从来没有见过。那处坟头荒好几年了,我还以为人家家里没人了。”
只有家里没人了,坟墓才没人打理。
“安安,把篮子收起来,咱们准备回家。”
余安邦答应着,就去收拾东西。
周小满正想去帮忙,眼角余光瞥到那个年长的男人,顿时吓了一跳。
“安邦,别收了,快去看看怎么了。”
余安邦抬头,就见隔壁坟边上,年老的男人倒在地上,年轻的男人正在焦急叫喊。
余安邦顾不上收东西,三两步就往那头跑。
周小满也跟了过去。
凑过去一看,发现老人脸色苍白,正捂着头,神情痛苦。
“怎么回事,要不要紧?”余安邦下意识就要去扶人。
周小满忙拦住他:“别乱动。”又问年轻男人,“有没有什么病史?”
年轻男人早就慌了,闻言,只会点头。
周小满着急,又问:“什么病?有没有带药?”
“高血压,出门急,落在招待所了。”
周小满就问余秀莲:“妈,你兜里有没有药?”
“有有有,我听你的话,天天都带在身上。”余秀莲忙从兜里掏药瓶。
周小满接过药,就拧开瓶子,按照说明,拿出药片,给老人喂下。
因为没有水,只能干咽下去。
好在老人有意识,吃药过程还算顺利。
一行人在原地等了好几分钟,老人的神色和缓了,大家都松了口气。
那年轻男人更是激动地连连道谢。
他自我介绍,说是叫邵东阳。犯病的是他爷爷。
坟墓里躺着的,是在特殊时期自杀的奶奶。
大革命结束后,邵家赶上第一波平反,邵老爷子就回了老家。
今年,也是头一回来给邵奶奶上坟。
除夕,邵东阳就陪着老爷子住在了镇上的招待所。
今天一大早,爷孙俩就跑来上坟。
老爷子情绪太过激动,就发病了。
周小满听得唏嘘。
动乱的十年,不知道有多少家庭遭遇不幸。邵老爷子能熬到结束,也算是有福气了。
又休息了一阵,见邵老爷子缓过来了,周小满就问邵东阳:“你们就来了你们爷孙俩,没有别的人?”
邵东阳摇头:“我大伯二伯都很忙,没空过来。不过,等会儿我表哥会过来。我们约好的,一起带爷爷回去。”
可老爷子这个状态,也不是能赶路的。
周小满就道:“要是不嫌弃,先去我家坐一坐。等舒服了,再让我男人送你们去招待所,怎么样?”
邵老爷子就笑了:“那就打扰了。”
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知道,真要强行赶路,再次晕在路上,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一行人就往余安邦家走。
到了家,众人围着火坐下,余秀莲就去倒热茶。
周小满端出先前准备的年货。
邵老爷子好奇地打量余家,道:“小余啊,你家光景不错吧。”
还收拾得很干净。
家里养了鸡,地上不见一坨鸡屎。院子外头的路,还打了小石子,不会一踩一脚泥。
邵老爷子在乡下住了十年,一般乡下人家是什么模样,他再清楚不过。
“还成,今年过了个好年,”余安邦笑,“如今政策好,我也是赶上趟了。”
自打大革命宣告结束,红袖章也没有先前那般嚣张。据说,正忙着与县里的领导打听消息,一个个惶惶不安。
邵老爷子点头,却是叹了口气:“我老伴没福气,没挺过来。不过,我这把年纪,也就能活个几天,过一天算一天吧。”
“爷爷,周爷爷早说了,会想办法让你回学校,你不要这么丧气,你今年才不到五十。”
“我老了,干不动了。再说,学校也不是以前的学校了,回去了也没意思。”
邵东阳苦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劝。
他爷爷心灰意冷,早就没了活下去的意志。
这回要不是为了来给奶奶上坟,强撑着,身子早就垮了。
周小满看着爷孙俩自怨自艾,大约也能猜个大概。
她想了想,就劝道:“老爷子莫丧气。以后的政策,肯定会越来越好。你看,像咱家这样的几代贫农出身的,也照样能过好日子。我前两天听收音机,好像说上头以后会注重教育,说不定哪天,高考又重新开了。您啊,好好养着身子,肯定能看到国家繁荣昌盛的那一天。”
“借你吉言了。”邵老爷子苦笑。
周小满见他似乎不大相信,就道:“前几年闹腾的,大家越过越穷。咱们国家领导肯定知道。现在不少知青返城,城市建设只会越来越快。说不定哪天,咱们真能赶英超美。”
“自从十月份宣布大革命结束,我感觉国家越来越走上正轨了。如今,比起前几年,光景又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再过几年,肯定只有更好的……”
周小满尽量模仿时下农村妇女的正常说话口气,将自己对美好生活的畅想说了出来。
却不知,邵老爷子越听,看周小满的神色越郑重。
虽然是个农村妇女,可见识上,不比自家孙子差多少。
回到招待所之后,他不免就对邵东阳道:“莫欺少年穷。我看呐,小余他们两口子,以后肯定都是有大出息的。”
邵东阳自是点头,并没有反驳。他也觉得周小满与时下的农村妇女不相同。可具体不同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
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周小满一家人并没有放在心上。
余安邦用自行车将人送到镇上,回来后,一家人就去余大舅家拜年。
小宝看到刘秋香拿出来的零嘴盆,只瞥了两眼,就嘟起嘴。没有他喜欢吃的东西。
不过,周小满教育过他,做客要有做客的样子,就算不喜欢吃,刘秋香拿给他时,他还是乖乖地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