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陛下离他这么近,近到他一伸手就能拥入怀中。他的陛下不怪他的逾越,也不怪他的痴心妄想。
他的陛下,把他的挣扎与痛苦都看在眼里。
他的陛下从来都习惯对别人好。
镇南王微微收拢手臂,环抱住姬瑾荣:“陛下,臣非常思念您,”他凝视着姬瑾荣乌亮的眼睛,“从离开陛下的那一刻起。”
姬瑾荣耳朵微微发烫。他没有避开镇南王的目光,而是直直地与镇南王对视,张口喊出一个名字:“魏霆钧。”
镇南王一愣,接着坦然应道:“臣在。”
即使两人早已心照不宣,姬瑾荣听到镇南王这样应,心中还是微微泛暖。
世上有这么一个人愿为他上天入地,寻得一线生机,若说他心里不感动当然是假的——更别提当初他缠绵病榻,魏霆钧时时刻刻的陪伴。
姬瑾荣说:“有些事,朕不懂。”他的目光微微透着亮,“不过,朕可以,试着学学。”
镇南王浑身僵住。他说:“臣——”
姬瑾荣打断:“我知道。”他顿了顿,“你要的,我知道。只是,我,还不懂。”
从小到大,姬瑾荣都不容易信任人。否则他拖着那样的病体,早死在那幽暗的深宫之中。他有信心做个明君,有信心应对天下所有事,独独在信任与情爱这些事上无法相信自己能做到。
所以姬瑾荣说,他不懂。
镇南王心脏微微揪起。
姬瑾荣怎么会懂?
即使回到大周,姬瑾荣也不过十九岁。过去的十几年里,姬瑾荣几乎都是在病榻上度过,一开始是想着怎么能活下去,后来是想着怎么将大周从大厦将倾的困境里带出来,哪有心思想什么风花雪月、你侬我侬。
镇南王伸手将姬瑾荣拥入怀中。
姬瑾荣还小,个儿也比他小,他可以轻轻松松地将姬瑾荣抱紧。
镇南王说:“陛下,臣也不懂。臣总是害怕臣逼得太紧,会把陛下逼得离臣越来越远。有时臣甚至会想,要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让陛下知道,也许可以再像从前那样陪伴在陛下身边。可臣知道陛下绝不会信任一个乱臣贼子,”他收紧手臂,“臣时时刻刻都想着,陛下很快就会朝臣举起剑,将臣这个冒犯天威的乱臣贼子杀死。”
姬瑾荣微微一顿。
镇南王非常了解他。
如果镇南王不是魏霆钧,那么在镇南王从西境回来时,迎接他的定然是早已准备好下手的刀斧手。
姬瑾荣并不是心慈手软的人,毕竟他成长的环境容不得他心慈手软。若非受老太傅他们影响,他甚至不会关心大周国祚、不会关心大周百姓。
姬瑾荣说:“对,”他毫不避讳,“我,是想过。”
镇南王并不难过。
这就是他的陛下,不管好的坏的,他的陛下都会承认,从来不怕别人会因此而怨恨他。
他又怎么会怨恨?
镇南王说:“所以,陛下能允诺臣‘试着学学’,对臣而言已是天降之喜。陛下,”他将胸膛紧贴在姬瑾荣背上,“臣的这颗心,从您说出‘试着学学’时就跳得特别快,臣没有办法让它慢下来。”
姬瑾荣清晰地感觉到镇南王的心脏正如何跳动着。
他没有挣开镇南王的怀抱。
过了一会儿,姬瑾荣才开口说:“那么,你是不是、该告诉我,若是、我从这里、回去了,你会如何?”
话一出口,环抱着他的人蓦然发僵。
姬瑾荣转过身望着镇南王,等待镇南王的回答。
镇南王喉咙干涩。
他知道他的陛下聪慧至极,即使他将那个所谓的系统给压制住了,他的陛下依然能料到未来将会发生什么事。
他早已背负满身杀孽,主脑不会容许他和姬瑾荣一起回到大周。
而姬瑾荣来了,他无法再彻底破坏这个时空,离开这个世界、进入下一个世界;他更不可能谋朝篡位,让姬瑾荣成为亡国之君。
也许在“任务失败”的时候,他就会为过去的杀孽付出代价。
明明在此之前,他只想着一件事——他只想着再见到他的陛下,只要能再见就已心满意足。可见着了,他又贪心地想跨过那条界线;跨过了那条界线,他又——他又觉得只有这一生实在太短了——尤其是在他的陛下问出“你会如何”时!
他会如何?
也许身消神散、不复存在。
对上姬瑾荣满是质询的目光,镇南王说不出话来。
姬瑾荣的心慢慢往下沉。
世间万事,有因必有果。魏霆钧为他造尽杀孽,到他无法再肆无忌惮之日,自然是他偿还昔日罪孽之时。
姬瑾荣面色含怒:“简直胡来!”
镇南王握紧拳。
镇南王说:“陛下,臣不后悔。”他望着姬瑾荣,“臣永远不会后悔。”那时他的陛下还那么小,想吃的东西吃不了,想去的地方去不了,想做的事更做不了。
不管将来如何,能再见到他的陛下,能让他的陛下尝遍天下美味、看遍大好河山,比他多活多少年都重要。
这是他永远都不会后悔的选择。
姬瑾荣看着镇南王固执的神色,只能说:“西梁事了,再作打算。”
镇南王说:“陛下放心,西梁很快就会安分下来。”啃下了西梁,自然得好好消化消化,免得将来被它扯了后腿。
说完了正事,镇南王又道:“陛下,明日有一队海上商队要回来,您想去看看吗?”
第14章 收服草根蛮王(十四)
这三个月来,姬瑾荣出过几次宫。有时是去朝臣家中探病,有时是去外面的酒楼茶肆听听百姓闲谈,有时则是单纯地在街道和城郊瞧瞧。
每次出宫韩适之和长孙猛追随左右,倒没遇到什么危险。
姬瑾荣两眼一亮:“好。”
海上商队,事实上是镇南王一手打造的海军。镇南王出身草莽,在南方几乎是立地为王。早些年他占了几大港口,建了好些大船坞,征集百姓日夜不停地造大船。
几经周折,终于造出了适合航海的海船。
有了船,还得有人。镇南王熟知海事,训练海军不在话下,等众人知道镇南王的存在时,他已经是南边的霸主,光靠海运的收入就能盘活整个国库。
因此在先皇提出要封王时,朝臣没一个敢反对。他们心中反而还忐忑不安,害怕镇南王不接受“招安”。
人家在那边过得有滋有味,凭什么来给你当老二啊!
没想到镇南王竟接受了。
事实上到了新皇登基,朝中百官大多已做好镇南王改朝换代的准备。真要有心扶持幼主,怎会选这么个怯弱无能的新皇?分明是在为自己篡位做准备啊!
新皇不是胆小如鼠吗?指不定帝位还没坐热乎,就会被吓得主动禅位!
到那时,镇南王得了帝位又占了理,谁都说不了什么。
即使是最为忠君的卫国侯,心中所想也相去无几。
谁都没想到镇南王南下剿贼归来,一切都变了样。新皇开始亲政,镇南王放出大权,两人霎时成了明君忠臣的典范,颇有携手中兴大齐的架势!
见朝中有此变化,卫国侯病都好了,每次都精神抖擞地来上朝。
可即使是如今,朝廷依然得靠海上贸易养活,大齐的钱袋子瘪瘪的,喝稀喝稠全仰仗着镇南王,许多人对朝局仍持着观望态度。
姬瑾荣不太在意。
姬瑾荣对海运很感兴趣。以前别说去海边,就算是到屋外吹吹冷风,对他而言都可能是致命的!
姬瑾荣这几个月看了镇南王留下的“闲书”,知晓了许多从前并不知晓的东西。
原来世界之大,是他从前无法想象的。有些地方远得根本不可能用马匹走过去,只能靠着指南仪在茫茫大海上航行。那些地方有着丰富的矿藏、植被和稀少的人口,几乎等同于无主之地。
原来这世界并不是太傅所说的天圆地方,他们脚下所站着的地方是个圆球,他们生活在圆球之上,靠着地表那丰富的资源生活下来。
镇南王所写的东西,大多都颠覆了姬瑾荣的认知。他是个好学的人,虽是相信镇南王,却还是想亲眼瞧瞧。
姬瑾荣骑上红马,和镇南王一同出宫。
长孙猛作为姬瑾荣的亲随,默默地领上禁军随驾左右。瞧瞧旁边威风凛凛的黑骑营,再瞧瞧与姬瑾荣骑马并行的镇南王,长孙猛心中沮丧无比。
他比不过镇南王,他手底下的人也比不上镇南王的人,真是太打击人了。
若不是姬瑾荣身边需要人,他恨不得立刻奔赴边关,养出一身杀气!
想到这个,长孙猛又有些丧气。
姬瑾荣像是知道他的想法,派了韩适之来当他老师,要他学兵法、学韬略,若是没得到韩适之的点头绝不放他离开。
别看韩适之是个书生,那家伙可难缠得很,没事就罚他抄书!他一个不懂吧,就拿“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蠢人”般的目光瞅着他。他要是不服,韩适之会说:“陛下一听便明白了。”
长孙猛抓狂。
若是谁都有姬瑾荣那种慧根,世上哪还有那么多蠢人啊!
哦不,他不是蠢人,他只是比陛下笨一点点。
长孙猛紧紧地追随着镇南王与姬瑾荣。
最近的海港离京城大约有两个时辰的路,他们一大早出发,一路上走走停停(吃吃喝喝),到达海港时,冬阳已经爬到半空,整个海面都笼罩在金色的阳光中,粼粼波涛在日光下熠熠发亮,像是一大片晃来动去的金子。
迎着咸咸的海风,姬瑾荣感觉胸腔像是完全打开,兴奋地接纳着这从未接触过的微咸空气。
这,是海啊。
姬瑾荣以前只能在书里见到的东西。
太傅提起时,都说海事凶险,于是他心中对海的印象是“凶恶可怕的巨大怪物”。亲眼见了一见,才发现海也可以这般温柔美丽。
姬瑾荣望向镇南王:“很多事,须亲眼所见,才知真假。”
镇南王也望着姬瑾荣,凝视着姬瑾荣满是愉悦的脸庞。他说道:“日后陛下定然可以亲眼看遍天下。”
镇南王所说的自然也是姬瑾荣想做的。只是身处帝位,始终不得自由,远一些的地方根本去不得。更何况镇南王的事还没解决,他哪里能谋划着脱身去玩儿。见长孙猛等人离得远了,姬瑾荣喊:“石头。”
镇南王正伸手裹住姬瑾荣的手掌,免得他被冻伤。听姬瑾荣这么喊,镇南王应道:“陛下,臣在。”
姬瑾荣说:“天下再大,若是,只有自己,也没意思。”
姬瑾荣说得有些吃力。可有些话,他总是得说出口的。对于这个世界,他并没有多大的归属感,顶多只是有些怜悯卫国侯、韩适之等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国丧家亡的悲恸罢了。如果要用魏霆钧的命换回他的命,他醒来之日成了魏霆钧身死魂消之日,那他就算回去了又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