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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
    罗成章慢慢走到了她面前,他冷漠地看着她,他道:“你可知道我找你来为了何事?”

    宜宁轻轻地道:“父亲,我知道。”

    “你称我为父亲?”罗成章冷冷地说,“你不过是你母亲与一个护卫私生,装着我罗家嫡出小姐的名号活了这么些年。敢叫我为父亲?这么些年了,我怜惜你母亲的死一直待你好。若不是如此,你现在就跟你身后站的奴婢没有什么两样。你敢高攀,我可不敢承受。”

    “你祖母死前,怕也得知了你非她亲生孙女,因此才气急攻心去了的。如此这些,你还叫我父亲?”

    宜宁听了抬起头,她不去看众人看她的眼神,她只是说:“那我不称您为父亲吧,反正这么些年了,您也只当自己是六姐的父亲。我从未觉得您有半点宠爱我的地方,如今看来还是有道理的。”

    罗慎远走到宜宁身边,小丫头依旧只到他的肩高,脸蛋还有些肉,身子却这么纤细,看着实在是娇弱。

    “父亲,这些事宜宁何尝做错过什么。”他语气低沉,“您再恨也不该恨宜宁,她一向尊敬您。去年冬至的时候,她还给您做了一件斗篷,怕您穿着不暖和,她改了三次。”

    罗成章慢慢的冷静下来,心仿佛被针一扎。那个站在堂中的女孩确实娇小,他不由得想起她还小的时候,笑着伸手让他抱。罗成章侧过头,淡淡地道:“从今后你就搬出二太太那里吧,住到鹿鸣堂去。”看到罗宜宁,他就会想起顾明澜,实在是不想看到她。

    宜宁低头应是,她举步慢慢朝门外走去。罗慎远想拉住她,却被她挣脱了手。

    宜宁抬头看着罗慎远,他的眉毛本来就浓郁,此时越发的阴郁了。

    “三哥。”罗宜宁跟他说,“我以后搬去鹿鸣堂住了,今晚恐怕就要搬了……”

    “宜宁,你若是难受,可以哭一哭。”罗慎远看着她的眉眼,明明十分冷静的,却这么的可怜,他几乎是想触上去安慰她。把她抱进怀里,这样她便能如小时候一般,放心地在他的怀里大哭。

    罗宜宁摇头,她不想哭,至少现在不能。总有人等着看她的笑话,但是她不能让别人笑话。

    宜宁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去了,丫头跟在她身后,没人敢说一句话。林海如听说了这件事,又是震惊又是不信,哭得差点断气,一定要来找宜宁。但罗成章不要她去,她腹中还有个孩子,再没有一个月就要临盆了,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差错。

    林海如气得直哆嗦,她捏着瑞香的手道:“宜宁那孩子,她该有多伤心……她该怎么办啊!”

    瑞香跟着林海如掉眼泪,她紧紧握住林海如的手:“太太,来日方长,再不济还有三少爷呢。您要想着肚里的孩子,不要着急……七小姐的事总能解决的!”

    林海如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鹿鸣堂破败了一些,但是打扫一下还能住,这里离祠堂近,少有人至。宜宁的事也只是二房的几个主子、主子身边有头脸的丫头知道,但她房里的丫头或多或少听了些风声。未必知道是七小姐的身世,只觉得七小姐或是犯了大错,被老爷厌弃了,搬东西的时候也懒懒的。

    宜宁望着鹿鸣堂院子中那棵大树,她突然很庆幸是自己。

    如果是那个七岁的小宜宁活到了现在,她该如何承受得住这一切。宜宁回头对徐妈妈说:“徐妈妈,您说这个时候祠堂开着吗?”

    徐妈妈眼眶发红,宜宁一向都是被宠着的。如今却到了这样个地方:“还开着呢,但是都太晚了……”

    “我想去祠堂看看。”宜宁说,“或许明日,他就不会让我进去了。”

    徐妈妈听到这句话更是想哭,还能如何反对。徐妈妈还是带她去了,她守在祠堂外。宜宁一个人走进祠堂里,她走到了罗老太太的牌位面前。罗老太太是这两世以来对她最好的人,她心里最挂念的一个人。想到罗成章今天说的话,她心里那股隐痛就无法忽视。

    “祖母。”她轻轻地拂去上头的一点灰尘,说道,“真是因我不是罗家亲生的孩子,所以你才气病了?”

    宜宁觉得鼻尖发酸:“祖母,我从未遇到过您这样好的人。如果您是因为我而病的,我该如何是好……”她抱着罗老太太的排位,那股委屈突然涌上心头。她想起罗老太太以前如何护着她的,如何任由她抱着撒娇的,如何无奈又慈祥地看着她笑的。宜宁渐渐地哽咽了,“您不要这样……祖母。我最喜欢的便是您,我记得最深的也是您……他偏要这么说,他偏偏说您是因为我死的……”

    “眉眉。”背后有人轻轻喊她。

    宜宁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到他边走近边说:“祖母已经知道你非亲生。她临走的时候,叫我帮着掩藏。她让我一定要护着你……眉眉,不要伤心,三哥在这里。”

    还没反应过来,她突然被这个人拥进怀里。她揪着他的衣服,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罗慎远紧紧地抱着她,让她紧紧靠着自己的胸膛:“乖,不要担心,好好地哭吧。明天就没有事了。”他还半跪在地上,却承受着宜宁的重量,让她能在自己怀里好好地哭。

    站在祠堂外的徐妈妈,几乎是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半晌后她深吸了口气,退到了一旁去。

    送宜宁回了鹿鸣堂,罗慎远却连夜写了封信,让人送去了巡抚衙门。罗成章能这么愤怒,肯定是因为乔姨娘还跟他说了些颠倒黑白的话,所以他要请郑妈妈来对峙,就算宜宁的事情无法扭转,但也不能看着乔姨娘信口雌黄。当然这封信不是给郑妈妈的。

    宜宁不该在罗家呆下去了。

    罗慎远早在半个月前就知道,英国公派人在这一带暗中打探宜宁的事了。他甚至还知道,英国公现在就住在巡抚衙门,而且一直在等。但是现在不用等了,宜宁能离开罗家挺好的。她应该回到自己真正的家去,而不是在罗家被人欺辱。

    *

    这夜罗成章是自己在书房睡的,没有叫任何一个人伺候。

    乔姨娘被丫头懒洋洋地扶起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她一边被伺候着穿衣裳,一边问罗宜怜:“你父亲一大早叫你过去做什么?”

    “嘱咐我的课业。”罗宜怜扶了乔姨娘起来,“宜宁昨晚就搬去了鹿鸣堂,自己的女儿变成了别人的。他总是想好受些吧。”

    “要不是有罗慎远在,你父亲真的生起气来能把罗宜宁赶出府去,对外就说突然得急病没了。顾家未必能开棺验尸不成……”乔姨娘懒洋洋地说,“她如今可是落魄了吧?”

    “是落魄了的。”罗宜怜轻轻地说,“我看早上厨房送过去的,就是白米粥和几碟饼。她也没怎么吃,原样送出来了。”

    “别人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看她搬去了鹿鸣堂,自然知道是犯了大错。外头那些人啊,最是捧高踩低的。”乔姨娘看着镜子中女儿的模样,笑了笑说,“倒也算是便宜她了,顶着小姐的身份活了十多年了。明明就是个低贱的命。要是生在外面,她这么大该成日地做针线贴补家用了,等嫁人了还要伺候公婆与孩子,不遭人白眼都算是好命的。”

    “我的儿啊。”乔姨娘拍着罗宜怜的手,“你才是个金贵的命,以后找夫婿不能差了,有你父亲在,怎么也要给你找个进士及第才行。”

    刚说到这里,外面突然有人进来禀报:“姨娘,老爷说太太有孕,让您帮忙操持宴席。府中有贵客来,老爷吩咐了,一切都要最好的。”

    “是谁来了?”乔姨娘已经穿戴好了,让丫头服侍着戴了耳铛。

    来报的下人有些犹豫:“说……似乎是英国公。老爷也被吓到了,连忙前去迎接了。奴婢看了,外头站在好些官兵呢!”

    英国公?

    罗宜怜道:“我记得上次,英国公的侄女随着长姐到我们这儿来过,只不过是个远方的侄女,却娇养得不得了。”

    乔姨娘也记起来了,这英国公常年跟着陆都督征战,如今又统领神机营,做过宣同总兵。在那簪缨世家中也是一等一的。这等人物怎么会突然上门来?乔姨娘没有多想,扶着丫头的手连忙去厨房吩咐了。

    罗成章还对宜宁的事耿耿于怀,但经过一夜的思索他已经想好了,就当自己养了个闲人在那里,只不过是给口饭吃而已。但在她手上那些老太太留的东西,他是想收回来的。正在思量着,居然有小厮来传话说英国公魏凌递了拜帖来访。

    罗成章吓了一跳,英国公这种人物之罕见,就是他进京一趟,都未必能求见到人家。如今怎么会突然上门来?

    他忙换了官服,到影壁去迎接。

    马车上下来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刀凿斧刻般俊朗的男子,他穿着灰鼠皮的披风,看着十分气度不凡。身后还跟着一群侍卫。

    魏凌这些天一直在等,直到昨晚收了一封信。信上未有署名,却告诉他,罗成章差点把罗宜宁赶出府去,并要对外称暴毙了。后来虽被劝阻,却也让她迁居了荒僻之处,似乎是根本不想再见到她。他那女孩儿才十二岁大些,在这府上被姨娘拿捏着,又叫下人忽视着,看到这里他几乎暴怒。总算还强忍着回了信,但却再也按捺不住,今天就上门来了。

    他的女儿那是什么尊贵的身份,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受人侮辱。

    罗成章笑容恭敬地道:“不知国公爷要前来,迎接未免仓促了些,还望国公爷不要见怪。”

    “自然不见怪。”魏凌淡淡地道,他边走边看,只觉得罗家处处都局促。罗成章领着他进了前厅,低声叫人去吩咐乔姨娘了,这才坐下来问道:“不知道国公爷这次来有何贵干?听闻国公爷如今在御前行走,比原来更忙了。可是奉了圣上的旨意出来巡按的?”

    魏凌端起茶喝了口,他已经解了斗篷,今日穿了一件右衽圆领袍,腰系玉带,上面雕刻麒麟纹。他说道:“这次来,却是要把我失散已久的女孩儿带回去的。还望罗大人能成全。我那女孩儿留在你们家,的确是要给你们添麻烦的。”

    罗成章下意识地就要应是,但又突然意识到魏凌说了什么,心里猛地一跳,面上笑了笑道:“国公爷客气,只要您想让我帮忙,下官是义不容辞的。只是下官还不知道——您竟然有个女孩儿流落在外,可是在我府上?”

    第73章

    屋里一时有些安静。

    “的确是在你府上。”魏凌叹了一声,“十多年前,因为我一时糊涂犯下大错,酿成今日的因果。我这些年来也在不停地想,得知了她的消息,立刻就往贵府来了。罗大人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是肯定要把宜宁带走的。孩子最是无辜的,她再怎么也不能留在罗大人的府上了。”

    罗成章的笑容僵住了,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那英国公却已经稳稳的放下了茶杯,撩了衣袍单膝跪下。

    “还请罗大人把我女孩儿带出来吧,我今天就带她离开。我听闻罗大人把她赶去了偏院,想必也是不想看到她了。”魏凌抬头,目光明亮,“罗大人若是有要求尽管提,但凡不是有违道义,魏凌绝不还口。”

    英国公魏凌,跪也只跪紫禁城的那几位了,他一个四品的文官,何德何能让英国公跪他!

    但罗成章根本忘了扶他这种事,喃喃地说:“是你……和顾明澜一起的,是你?”

    “那时我并不知她是谁。”魏凌缓缓说,“她也并非自愿,罗大人大可不必怪她……”

    “我不怪她?”罗成章下意识地就冷笑,“她不守妇道与人私通,有什么好争论的!你……你也是,你地位尊贵,怎能如此行事!”

    魏凌早知道到罗家来是怎么样的情形,看到罗成章气得发抖的模样,他倒是没有说什么。

    毕竟是理屈词穷的一方,他喝了鹿血之后神志不清……做了那等事是事实。任他说几句吧。

    英国公的马车进罗家的时候,就有人跑去告诉了罗慎远。

    罗慎远合上书,有些怔了。他给魏凌送了信,却不想他第二天就上门来了,但至少证明他对宜宁是真的看重,以后不会让她委屈了。

    他侧过头问护卫:“郑妈妈可到了?”

    “郑妈妈听了之后焦急万分,连夜就上了马车。故一刻也没有耽搁到了保定……小的安排郑妈妈住在旁边胡同的宅院里,您要现在去请她过来吗?”

    “去请吧。”罗慎远把书扔在桌上,站起了身。

    是非曲直,本来就说不清楚。让郑妈妈把当年的事告诉父亲,其他的由父亲自己去判断吧。有英国公在这里,那就怎么也不用担心了,英国公是不会让宜宁再受委屈的。恐怕就是罗成章不同意,那也要强制地带走。不然他何必要带五百精兵过来。

    只是想先礼后兵而已。

    宜宁靠着床沿在写字,还是她一贯的习惯,早上起来要写三篇的大字。

    旁边伺候的小丫头看她写得认真,不禁嘟嚷道:“小姐,您这时候还练什么字……”

    “不练字做什么。”宜宁淡淡地道,她端正地坐着又落下一笔。

    雪枝上前一步对那小丫头说:“你去外面帮着收拾打整院子吧。”把那丫头打发出去之后,她走到宜宁身边低下头道,“二太太想进来看您,门口的护卫把她拦下了,二太太哭了好久……”

    宜宁抬起头叹了口气,林海如对她这么好,出了这样的事她肯定是要伤心的。她低声道:“母亲还怀着弟弟,眼看不足一月就要临盆了。你帮我带个话,让她保重身体,不要操心我的事。”

    如今她是落魄,陈氏都让罗宜秀不准来看她,平日往来她院子里的丫头婆子这么多,哪有像现在这样门庭冷落的时候。宜宁抬头看着槅扇外,鹿鸣堂的院子里高大的槐树叶子落光了,天气越发的寒冷。搬过来的被褥不够御寒,也不知道这个冬天怎么过。

    从一个嫡出小姐变成了奸生子,罗成章肯留她在府上已经是给她颜面了。但其实宜宁根本不想留下来,她前一世就算没有人疼爱,也是活得行事端正的。哪像如今在罗家这般被重罚,走出去丫头婆子都会轻视她。但想离开根本是不现实的,所以无论再怎么屈辱,她必须若无其事,自己先轻慢自己了,别人的践踏更会毫不留情。

    宜宁轻轻吐了口气继续练字。

    这时屋子里的棉布帘子被挑开了,松枝脸色苍白游魂一般地进来了,雪枝见她回来,朝她走过去问:“可领了炉子和炭回来?”

    松枝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张了张嘴,指了指旁侧示意雪枝避去偏房说。

    宜宁却抬头看着她,手里的笔也放了下来:“就在这儿说吧,如今没什么是我听不得的了。”

    松枝深深地吸了口气,才说:“奴婢回正房之后,才发现老爷让人把小姐的库房封起来了,奴婢想争辩……守着的护卫说,如今那处的东西已经不归我们了。奴婢就想再搬些被褥回来。结果看到房间空荡荡的,竟连木头架子都搬空了!”

    雪枝听了一急,她们昨晚搬的本来就仓促,好些东西都还没拿过来。“老爷这是什么意思,要让我们活活冻死吗!”

    松枝拉了拉雪枝,雪枝下意识地回头看宜宁。她背脊挺直地坐在临窗的大炕旁,稚嫩柔软的脸映着窗扇透进来的光,好像在听她们说话,又似乎没有。过了会儿才说:“那便把妆盒里头的首饰变卖了,换些棉芯回来自己做吧。”

    雪枝觉得心疼不已,老太太捧在手里养大的孙女,前二太太亲生的女儿。就算没有罗家的身份了,也不该这般的待遇……要是这样,还不如、不如让宜宁跟着顾家回去,总比留在罗家好!

    雪枝走过去拉着宜宁的小手,半蹲下身看着她:“姐儿,不用的。我们写信给顾夫人,写信给太老爷,让他们把您接回去……”

    宜宁摇头,轻轻地说:“顾家未必有我的容身之处。且舅母没有个说法,也不好接我回去。到了顾家也是同样寄人篱下……雪枝,你都明白的。”

    雪枝抬头望着宜宁的脸,眼泪止也止不住。是啊,她都明白,但是心里却还有一丝奢望。宜宁伸手帮她擦眼泪,笑道:“不要担心了,罗家不会想把这种事情说出去了,过了这段时间便好些。等母亲的孩子生下来了,我们说不定还能看到小少爷呢。”

    宜宁越说雪枝哭得越止不住。

    门外一场风起,槅扇外的槐树的枯叶吹得到处都是,庑廊上积着厚叶无人去扫。

    影壁那头,罗慎远亲自扶了郑妈妈下马车,郑妈妈似乎苍老得厉害,几年的时间她的背都佝偻了起来。她倒是不显得慌张,只是捏紧罗慎远的手道:“您带我去见老爷吧,我亲自把这件事说清楚,不可让那小人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