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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老何,我是来求见嫂夫人,有件要事向她请教。”

    “哦,梁教头请进,我叫人去后面回报大娘子。”

    老何先引着梁兴走进前厅,而后便去唤人。梁兴独自站在厅前,见院里仍一片寂静,看不到一个仆役。厅中楚沧灵位前虽点着灯烛,却没有人守灵,显得异常昏暗凄冷。梁兴看了,心里一阵怆然。往常,梁兴每回来楚家,这里总是坐满各色宾朋,吃酒谈笑、比武听曲,何等热闹?楚沧才过世几天,这个家竟萧索到这般模样。义兄楚澜若地下有知,更不知会痛惜到何种地步。

    他早已打定主意要将整桩事查问到底,这时,越发坚定了义不容辞之志。活到如今,空耗柴米,尚未做过一件真正有用之事。于情于义,于心于理,这桩事都无可避让,便是把一条性命搭上,也算死得其值。

    他心潮正在汹涌,老何走了进来:“梁教头,我刚叫人去了后面,大娘子传过话来了,说染了风寒,咳嗽不止,不方便见客。失礼之至,还望梁教头海涵。”

    “哦……嫂夫人言重了,是梁兴冒昧唐突了。”梁兴越发起疑,却没说什么,转而问道,“老何,那个凶徒蒋净可有下落?”

    “有就好了,我日夜盼着能亲手剐了那负恩忘义的贼汉。”

    “对了,你上回讲,亲眼看到楚二哥躺在地上,那时他已经气绝身亡了?”

    “没。我醒来后,听其他人说,隔壁院里几个男仆听到叫嚷,跑过来看时,二官人还有些气,他们赶忙叫了大官人来。大官人见二官人这样,虽也惊得了不得,却还能沉住气,立即叫人取来金创药给二官人敷上,又赶紧吩咐人骑快马进城去香染街请梅大夫。梅大夫赶来时,却已经晚了,二官人……”

    “蒋净和蓝氏是从哪个门逃走的?”

    “他们查看了前后几个门,都闩着,只有西边那个侧门,原先一直锁着,那时却被打开了。他们应该就是从那侧门逃出去的。”

    “楚大哥没叫人去追?”

    “哪里会不追?除了那个去请大夫的,大官人赶紧把宅里所有男仆分成四拨,分四面去捉那贼汉。这片乡里,二官人是都保正,常日都是他率领甲丁捉贼防盗。二官人遇了害,剩下的只有副保正。大官人一面急让人去唤了副保正来,一面又叫人敲响了捉贼梆子,召集了这一带村舍里的百十个甲丁,一起打着火把搜寻。连汴河上下和对岸都找过,可那贼汉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根本不见人影,二娘子也没找见。”

    “官府的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那时已经快半夜了,第二天一早,大官人就派人去开封府报了案。查案的官吏和仵作来时,已经要中午了。”

    “楚二哥的尸首一直放在西厢那间房里?”

    “嗯。大官人知道规矩,没有搬动尸首,就留在那地上,还把门锁了。又请副保正搬了张椅子,一直在那门外守了一夜。官府的人来了,才打开那门。其他人没让进,只有大官人陪着进去验的尸。”

    “老何,可有纸笔?这事头绪杂乱,我得记下来,回去好生想想。”

    “哦,有。在旁边书房里。”

    老何端着油灯,引着梁兴,去了旁边的书房。这书房梁兴曾随着义兄楚澜进过几回,那时屋中图书满架、桌几明洁,这时进去一看,到处蒙满了灰尘,加上灯光昏昏,更觉幽暗萧索。

    梁兴环视屋中,心里又一阵伤感,却不好在老何面前流露,便说:“有劳老何了,你先去歇息,只有百十个字,我写好就走。”

    曾小羊知道他娘一定不许他贪财生事,回到家里,便没敢把从窦老曲那里打问到的事告诉他娘。

    夜里,他独自躺在床上盘算。自爹过世后,娘虽然一直在节省攒钱,可我们娘儿俩每天赚的就那些钱,除去吃穿杂用,能剩几个?这几年攒的钱,往胀死算,最多也超不过五十贯。这个钱数要娶黄鹂儿虽说勉强得过,可黄鹂儿这样的女孩儿,哪能照着最低的数去对待?自己就算入了禁军,头几年也不过是个长行,一个月三五百文钱、一石粮,只比现在做小吏稍强一些。真把黄鹂儿娶过来,照旧没法让她过得宽活自在,买件好些的衫裙都吃力。她那样貌,跟了我,仍只能穿些布衫旧裙,这不是瞎糟践了她?

    最要紧的是,黄鹂儿和他爹对我虽说不赖,可我从没去提过亲,这事始终没挑明,真要去提亲,他们未必真就能答应。以黄鹂儿的样貌人材,就算嫁不了官员富商,选个中等以上人家,有什么难?世上万般情,全凭钱做媒。得赶紧谋些财路才成。

    窦老曲说那铁箱捞上来时,里头东西至少有百来斤。那自然不是衣裳杂物,若是铜钱,一贯四斤半左右,那至少有二十贯钱。若是金银宝器,那就更不知道多少了。杨九欠常年到处骗借人钱,得了这么一大笔,却自家独吞了。这样的人,不诈他些出来,老天都不容。

    只是,杨九欠积年只赖别人的钱,要从他袋里讨一文钱都极难,得想个上好法子才成。

    他躺在床上,瞪着眼,想了大半夜,却想不出一条好计谋。最后,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有这人相助,这事恐怕才做得成。

    游大奇不知道自己脸上被划了多少刀。只能感到每一刀都又重又深,从额头直到下巴,没一处没被割到,而且那些伤口交错纵横,伤上累伤,痛上加痛,血不住地往外涌,流到眼睛里,蜇得生疼。他的嘴一直被捂着,虽发不出声,喉咙却早已经喊哑,胸口几乎喊爆。等割到嘴巴处,那手松开时,他已经发不出声音,只剩下干声嘶喘。

    “成了,扔走!”割到没处割时,团头匡虎才发了句话。

    那两个护卫拖着游大奇,沿着河岸走了很远,将他丢到一片草坡上。游大奇躺在那里,嘶声呻吟着。四下一片漆黑,草露打湿了后背,一阵阵透寒。幼年时,他曾见里巷的几个男孩捉住一只野狗,又踢又砸,更寻了块破麻布缠在狗身上,点着了火。开始,他还觉着好耍,也跟着踢了两脚,可听到那狗的呜咽号叫声后,便不敢再靠近,等见到那狗裹着火嘶号着打滚,他再听不得,转身逃了。此刻,他知道,自己便是那只野狗。

    他不知道翟秀儿恨自己竟能恨到这个地步,更没料到匡虎待他,竟不如脚底的泥。人世的寒凉,如同后背的草露,遍布天地。脸上的灼痛,更如人心的狠辣,钻髓透骨。他忍不住哭起来,泪水蜇得伤口更加割心。

    石守威气冲冲离开崔家那腌臜店,去温家茶食店饱吃了一顿干净饭,而后打着嗝,慢慢穿城,一路耍着,往西城外的营房走去。

    自赢了金明池争标后,龙标班便散漫下来,再没有了演练教习。队将首先连着几天不见了人,节级、长行也跟着跑到各处去玩耍,剩下的一些也是整日吃酒赌钱,酒赌不入营的禁令早就被丢到了金明池底。

    石守威走进营里,几排营房都安安静静,只有最头上一间传来哄闹声。他走进去一看,满屋酒气,十几个弟兄围着一张方桌,正在长呼短叫地掷骰聚赌。以往营里偷偷耍赌时,石守威从来都是头一个。他不是为赌钱,而是为了赌爽快,赌桌之上最能显出人的爽快气。不过,赌全靠运气,为了赚爽快的名儿,又使不得诈。他常常一场便把一个月的钱粮全都输尽,别人这时都要着急、发狠、耍赖,他却总是笑得很大声:“哈哈,家底全被你们这些吸钱鬼吸尽了!一文都不剩了,痛快!”仅靠这笑声,他就很快在营里赚到了爽快名儿。

    不过,若想出头,苦先吃够。为了赌桌上的爽快名儿,他常常十天半月没有饭吃,又不能在别人面前露出饥馋相,败坏自己的爽快样儿。于是,白天他一边爽快笑着,一边暗自硬挨。到了晚间,就偷偷溜到附近农田里偷人的庄稼吃,有麦吃麦,有菜吃菜。最苦是冬天,田里没有庄稼,他只能去偷鸡偷狗,或去农家厨房里偷米菜。有几回,什么都偷不着,只能去金明池用石头砸烂冰块,嚼着疗饥。

    所谓苦尽甘来,熬过了那一年多饥饿,赚足了爽快名声后,众人便都乐意与他结交,争着和他做兄弟。他爽快,别人就跟他拼爽快。没饭吃,兄弟们抢着请他吃酒吃肉,没钱了,兄弟们的钱袋任由他取用。回头一算,自然是赚了。

    望着那赌桌四周挤在一堆的脑袋,他心里暗想:爽快是你的存身之本,是命根子,便是损了性命,也不能损了它。

    那些人全都盯着碗中的骰子,谁都没觉察他进来。于是他运了运气,拿出看家本事,发出一声爽快之笑,笑声震得赌桌上的那只碗都颤了起来,碗里的骰子正转着,“啪”地停了下来。赢了的拍掌大笑,输了的顿时骂起祖宗爹娘来。但随即,大家回过神,一起扭头望过来,一见是他,全都忘了输赢,纷纷“旗头”“哥哥”“兄弟”“石大哥”地叫起来。

    “哥哥,你咋一整天不见影儿?到哪里爽快去了?你不在,大伙儿的兴致都减了一半,昨晚十来个人,酒才喝了四五角就散了。今天赌了这一上午,我连一文屁都没赢到。”

    “哈哈!你这是想哥哥我,还是想我腰间这钱袋?怕什么?有哥哥在这里,还愁没手气?我这个月的俸钱全都在这里了,尽管取!”石守威见自己仍这么受众人拥戴,心里畅极,一把解下腰间钱袋,“啪”地丢到桌上。

    石守威和众人一起赌起来,正在欢畅,其中一个忽然问:“许多天没见梁教头了,他去哪里了?若有他在,就更加提兴了。”

    另一个说:“高太尉点名要了他去,他如今上了高堂,哪里还能跟咱们在这矮屋里厮混?”

    “可惜……”

    “可惜啥?我看梁教头不是那等逐高忘低的人。那几回一起赌钱,他连着赢,赢的那些钱,不是全拿出来,自己又贴了不少,请咱们一起去京城正店挨家痛吃了?”

    “嗯,梁教头不让我说,因此你们都不知道。上回我那浑家病了,我的钱却全输尽了。那时离金明池争标只有半个月了,演练正紧,梁教头教我们阵法时,见我连着出错。演练完后,他私底下找见我,我照实说了,他当时听了没言语。晚上回家时,我那浑家却说,傍晚有个大夫上门来给她看过脉,又给她抓了药,却一文钱都不收。她执意询问,那大夫才说自己姓梅,是梁教头托人给他捎信,并拿了一贯钱给他做出诊抓药的钱。”

    “唉,梁教头才真正是热心爽快人啊……”

    石守威原本兴致正高,听到几人忽然你来我往地夸赞梁兴,心里顿时腾起一团火,等听到最后一句,像被狠扎了一刀般,再听不下去,也爽快不起来了,闷声说:“对不住各位兄弟,我忘了件事,得赶紧去办,你们先耍着!”

    众人尽都纳闷,纷纷询问阻拦,他却不愿多言,一把抓起钱袋,闷头离开了那里,去自己房里换了身布衫布裤,将被褥打了个大包裹,背在身上,就朝崔家客店赶去。

    丁豆娘离开云夫人家后,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云夫人哀求她,不要将误杀庄夫人的事说出去,说这不是顾惜自己,而是想留着性命找回儿子,不止自己的儿子,还有庄夫人和董嫂的儿子。并用自己的儿子赌咒发誓,说若能找回三个孩子,她一定把三个都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好好抚养成人,以赎自己的罪过。

    丁豆娘没法分辨云夫人说的是不是真的,不过她想,云夫人至少应该会守住自己许的誓。庄夫人的丈夫已经自尽,她家已经没人了,她的死因就算说出去,恐怕也没有多少用了。倒是她的儿子,若能找回来,由云夫人抚养成人,也算一命抵一命吧。

    丁豆娘勉强说服了自己,默默往家里走去。想到庄夫人,她不由得叹起气来。

    这世间什么都要拿来比,连做娘的心,也要比个真假深浅。庄夫人的死,固然让人哀怜,可她心疼焦念儿子,便拿自己的样儿来比照别人,似乎只有她才是亲娘,人人都不及她。不但不及,还成了罪证,任由她责骂。

    丁豆娘苦叹了一下,我自己也洗脸、梳头、换干净衣裳,是不是也不是亲娘该做的?想到这,她心底里忽然闪过一丝慌怕。我的确没像庄夫人那样,忘了所有,一切都不管不顾,一颗心全都被儿子扯去。我还能吃得下,睡得着,有时还能露出些笑。我是不是不配做赞儿的娘?

    庄夫人虽已死了,可她那些话语却像阴魂冷风一般,从她心底里浮起来,不住刮割着丁豆娘的心。

    她越想越愧,越愧越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才好,走了近三十年的路,忽然连脚步都不会迈了,险些绊倒在路上。她忙伸手扶住旁边一棵柳树,盯着地下,慌乱找寻解释。可这解释越想寻,就越寻不到,慌急之下,她猛地蹲下身子,抱住双膝,埋着头哭了起来。

    “赞儿,娘对不住你,娘没看好你,天黑了,还让你跑出去,才被那食儿魔掳走了……呜呜……”

    这一哭,便再也止不住,哭了不知多久,直到没了力气,才渐渐止住。

    她抬起眼,见天已经黑了。

    洪山只望了一眼董氏的尸体,那院门就关上了。

    他赶到三槐巷那个发生凶案的宅院时,门外围了些人,把那巷子都堵死了。他刚要挤到人群中,身后有人高喊:“让开!快让开!”回头一看,是个官府衙吏和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手里提着只木箱。旁边有个人低声说:“仵作来了。”

    众人让开一条道,那衙吏引着仵作,大步走进了院子,洪山忙跟在仵作身后,和瞧热闹的邻人一起拥了进去。穿过前堂,他挤在门道里探头朝后屋望去,后屋的门大开着,午后太阳光斜照进里面,正照到门边地上一具尸首,虽然只能看到侧脸,洪山却一眼认出,是董氏。

    这时,那个衙吏大声吆喝着,将众人撵逐出去,“咣”地关上了院门。周围的人都纷纷议论起来,洪山却一句都听不见,他惊怔在那里,像是独自站在寒风冰野中。而刚才那一眼,如同庙壁上画的阴间一角,看过便再忘不掉。

    董氏的脸色青黄,她原就纤瘦,脸颊越发凹陷了一些。原本柔细乌亮的发髻又暗又枯,乱草一般散在地上。唯一鲜明的是她身上穿的紫绫长袄,洪山从没见她穿过。那袄面被太阳光照得亮闪闪、紫幽幽,磷火一般。

    洪山不由得想起上个月临行前,董氏在刘婆茶肆的里间,拉着他的手,哭着说:“你可要早些回来,帮我寻回儿子,也得帮我救他!”他却什么都没答应,连头都没点一下,转身就走了。董氏追了出来,又补了一句:“你欠他们父子的!”

    他不是不愿答应,是自恨自厌,身为男儿,却毫没用处,任何事都做不得主、使不上力。若知道那是最后一面,便是天塌了,也不该走。至少,也该好好安慰两句啊。

    悲和悔,一起在心里巨石崩塌了一般,不住乱滚乱砸,却不能在人前流露。他低着头,快步离开了那里。租来的那匹马拴在旁边树上,也早已忘记,沿着街边,急步狂走。穿过一条街,一条街,又一条街,又一条街。走了不知有多久,一直走到城外郊野的蔡河边,全身最后一丝气力都走尽后,他跪倒在河岸边青草丛里。

    这时天色已经昏暗,半天黑云,透出一缕血一般的余辉。四周早已没了人影,整个世间似乎都已死寂。他再忍不住,一头埋进草丛,叫了声“十七娘”,号啕痛哭起来。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哭过,喉咙早已哽涩,哭声像是砾石一般,硬生生挣破喉管,和血带泪地冲了出来。虽然自小便身世艰难,但他从来没觉得命这么苦过。好事从来难得轮到他,就算轮到,也要七折八拐,受许多磋磨。这回好不容易抓住一点好,不等你安稳,便连皮带肉全都夺走,将你打回原先那根孤零零的苦竹竿儿,风一吹就折。

    第三章 绮梦、夜探

    必利决断,不失其时也。

    ——《武经总要》

    洪山原是农家子弟,家里世代为农,却没有田产,常年佃人的田种,比耕牛还辛苦,却一辈子挣不出头。他不愿像父祖一般苦熬,想读书改了这埋头弯腰的田土命,就跟着乡里一个老书生断续学了几年,认得了上千字,那老书生却贫病而亡。他再没有力量去别处求学,便跟着乡里几个青年,一起去应天府谋营生。到了才知道,自己诸样技艺都不会,只能做些最粗重的活儿,而且还得尽力去争抢。立足都难,更不必说出头。

    在乡里,虽有上等富户,也不过住得宽些,穿得好些,肉吃得多些,瞧着最多是眼馋心恨。城市中则全不一样,各色富贵奢侈,想都想不到,看都看不过来,每天瞧得人眼晕心狂,没一刻安宁。

    同去的那几个认得了当地泼皮,跟着去做些不要本钱的勾当,并拽他一起去。他却自幼受父母训诫,要本分为人,不愿做欺心的事。可瞧着那几个人得了钱,又换新衣裳,又去酒楼逍遥,甚而招了妓女玩乐。他本已心浮气躁,这时就更难把持,就跟着去了。做过几回,才知道尽是偷抢拐骗的勾当,分了钱,用着都难心安。那些泼皮却说,上了道,便要走到头,不许他生退心。他知道那些泼皮下手不会留情,又悔又怕,夜里瞅了个空,偷偷溜走了。家没脸回,应天府又不能留,他一直听人说东京汴梁如何繁华富盛,便搭了条船,来到汴京。

    到了一瞧,汴京果然远强过应天府,可谋生也只有更难。他到处混了一个多月,身上那点钱很快花尽,却始终找不见一个稳靠活路。正在犯愁,却见禁军在城墙上贴出招刺告示。他猛然醒悟,这不正是一条最妥当的出路?如今天下太平,并没有多少战事,白领着钱粮,衣食不愁。在军中若能尽力向上,还能挣个军阶功名出来。

    于是,他便欢欢喜喜去投募。他体格气力都有,乡里行保甲法时,还当过保丁,练过弓箭。一去检视,身量、驰跃、瞻视三项都合格,便被选中。额头刺了字,领了招刺利物,一身新军装,一贯赏钱。

    到了营中,他才发觉,禁兵们大都凶悍,一看都非良善之辈,不比应天府那些泼皮好多少。他心里暗暗害怕,处处小心避让。过了几天,发觉程得助和他一样,也是本分老实人,两人自然而然结成了好友。一个受了欺辱,另一个即便帮不上,至少也有个诉苦的人。两人互扶互助十来年,早已亲如骨肉。

    他自己也没有料到,竟和程得助的妻子董十七娘有了私情。

    自从那次去了程得助家后,只要董氏备办了好菜,程得助总要拽着他一起回家去吃几杯酒。起先洪山没有丝毫非分之想,只觉着那真是自己的家一般。十七娘也满口“大哥、大哥”地敬重他,丝毫没有见外,就如亲弟妹一般。可是,时日久了,他心里渐渐不自在起来。

    离开乡里时,他十八岁,已经到了婚配年纪,可家里连备一匹好绢都难,更何况其余聘礼。因此始终没寻到愿意将女儿许给他的人家。在应天府和汴京晃荡时,连睡觉的铺都找不见安稳地方,就更莫说婚娶了。进了禁军,头几年,只是个长行,样貌又平常,又不会说话,汴京的人家户一个比一个能挑,几十万常驻京城的禁军,尽着他们选,哪里能瞅上他?

    在营里,由于从没去过边庭,没有战功可立,他又不会巴附将校,只能和程得助一起,凭着勤恳本分,三年一升补,一级一级,慢慢累资迁转。好不容易升到军头,也已经二十七八了。这时,才有媒人来跟他打问婚事。他试着相看了几家,都是样貌丑笨的老大姑娘,实在看不过眼。他求媒人帮着寻个年轻些、样貌莫太丑陋唬人的,媒人倒是又帮他寻了两家,可那两家却嫌他黑笨,没等见到女儿,就先被父母一口拒了。

    就在这时,十七娘被丈夫程得助接到了京城。十七娘又灵快、又热心,样貌又纤秀。无论从哪一处评,都是他从来想都不敢想的上上等好妇人。他先是羡慕程得助,继而恨自己命不好,接着便时时不由自主会念起十七娘。程得助若有一阵没邀他去家里,他便有些耐不得。

    他自己去买了些鱼肉酒菜,跟程得助说,常吃他的,过意不去。请他去酒店吃,那些地方还不如弟妹烹煮的菜好,又孝敬不到老叔老婶,就买了些生食,劳烦弟妹出力,让自己做东,略表一点孝心。

    程得助笑着谦让了两句,便和他一起提着那些鱼肉酒菜去了家里。程得助的父母和十七娘又是一番谦让道谢,一家人却比以往更加和乐了。从这以后,洪山便时常买鱼肉酒菜,借故去程得助家见十七娘。

    哪怕这样,他也只是想多看几眼十七娘,心里不敢也不愿有什么苟且之念。就算偶尔做个绮梦,自己醒来后也慌怕得不敢多想。何况,每回都是和程得助同去同回,能做什么?

    不知是老天眷怜,还是设陷考验他,广武营的都指挥使不知从哪里偶然听说了他,知道他做事谨慎本分,广武营专管粮草押运,正缺他这样的人。于是那都指挥使便向上司求准,将他要了过去,任命为押纲小使臣。阶级虽然没升什么,但每回押纲,各样钱粮补贴多了不少。

    这固然让他喜出望外,更让他庆幸的是,他和程得助不再同营,往后再去程得助家,他便有了单独去的借口。当然,在程得助面前他不敢流露半分。程得助让妻子置办了一桌酒菜,替他庆贺饯行,他只能连声叹惜两人被分开,以后见面时间就少了。这也并非虚言,毕竟这些年,程得助是他在汴京最亲的朋友。

    刚去了广武营,他便接到一项任务,押送一批军粮去陕西边关。一路上艰辛不说,每到夜里,他都不由自主会想十七娘,越想越渴,越渴便入魔。这一去一回,便是一个多月,终于回到京城后,他交过差,便立即奔往程得助家,去见十七娘。

    梁兴离开了楚宅,老何送他出门后,进去关死了大门。

    梁兴踏着月色走了一段路,停住脚,回头望去,四野寂静,只有汴河水流声不绝。月光照亮岸边这条长路,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他见旁边田野间有一条小道,便沿着那小道向北行去,走了一阵后,眼前出现一条稍宽的泥土横路,估计应该通往楚家后边。于是他又沿着横路折向东,行了不多远,就瞧见月光下一大丛树影,正是楚家庄院外围种的槐柳。

    他知道楚澜养了几只猎犬,都圈在西院一座围栏里,便没有停脚,一直沿着那树影走到宅院的东北角。他踏着草丛,穿过柳树,来到院墙下。院墙不高,里头十分安静,没有人声或狗声。他轻一纵身,便攀了上去,伏在墙头朝院中望去。这座宅院外头看十分平常,占地却宽,分为前厅、东院、西院和后院四块,各有门墙隔开。还不到吹灯睡觉的时间,各个院都亮着几处灯光。梁兴只到过前厅和西院,并不知道楚沧的妻子冯氏住在哪里。他想起楚沧一直住在东院。东院一共亮着三处灯。他猜东院中间那处灯光应该是冯氏的居所,便跳下墙,沿着东墙,估计着位置,一直走到那灯光处,又轻身跃上院墙。里头是一座小庭院,开了一片池子,池中一座小亭,旁边种了些花竹,在月光下,异常清幽绝尘。靠北一排七八间,两间亮着灯,一处是中间堂屋,门开着。另一处是旁边一扇窗,像是卧房。

    梁兴见庭中无人,刚要跳下去,忽然听到一阵女子咳嗽声从中间堂屋里传出。接着旁边那扇窗的灯灭了,堂屋中传来说话声。

    “他们都睡了?”三十来岁妇人的声音,有些余喘,咳嗽的便是她。

    “都睡了。小哥儿身上有些潮热,怕也感了风寒呢。”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明早若仍这样,梅大夫来了,也一起让他瞧瞧。”妇人说着就又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