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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246)
    怎么了?尹秋说,走不动了吗?
    公子梵摇头,说:走得动。
    他抬手解了氅衣,披在了尹秋肩头,尹秋正要拒绝,公子梵又在她身前弯下了腰,说:上来,我背你走。
    尹秋站着不动。
    锻炼身体,公子梵侧脸看着她,夜色将他的眉眼都模糊成了一片墨迹,之前的路你都自己走过来了,剩下的这一半路,我想替你走完。
    尹秋忽然间鼻子一酸,眼眶发热。
    她憋了一天,忍着所有情绪没发作,此刻无比庆幸自己是置身于这样浓烈的夜里,她还能继续伪装下去,继续把那些呼之欲出的情感都压抑起来。
    我很沉的,尹秋咬着嘴唇,口吻冷静地说,已经走了那么多路了,剩下的路,我也能靠自己走完。
    公子梵看不清她的脸,也听不出她有任何的异常,他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温柔地说:你现在有了能依靠别人的机会,可以不用再靠自己了,就当是也给了我一个机会,好么?
    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尹秋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她沉闷少顷,没有坚持,俯身朝公子梵贴了过去,公子梵把她稳稳地背了起来,一步一步踏在湿润的阶梯上,缓缓朝着山上行走而去。
    大氅还残留着些许温度,尹秋一只手圈着公子梵的脖子,另一只手提着灯笼照明,她闻到公子梵身上的药味,目光落在他那张银质面具上。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直到登上山顶,公子梵才气息紊乱地道:小秋,抬头看看。
    尹秋仰起首,一片璀璨又密集的明亮星辰撞进了她的眼眸。
    夜空幽远,无边无际,漫天繁星铺散苍穹,那里没有月亮,星光却比月光更加耀眼夺目,照亮了山顶的深林,投来了冷寂而又清润的华光。
    尹秋不自觉放大了双眼,嘴唇微张,泪眼朦胧地看着那片茫茫星空。公子梵将她轻轻放下来,用手帕擦着额上的汗,说:好看么?
    好看。
    尹秋在心里回答着。
    我小的时候,时常和你祖父祖母一起看星星,公子梵说,我本身不大会读书,只是刻苦,每天挑灯夜读很晚才睡,但不论我什么时候歇息,父亲母亲都会陪着我。等我读完了书,母亲会给我和父亲煮一碗阳春面,再煎两个荷包蛋,我们坐在院子里,只要天气好,每天晚上都能看见星星。
    尹秋用力仰着头,把即将汹涌而出的眼泪都逼回去。公子梵分明没有看向她,却仿佛若有所感似的,用手帕擦了擦尹秋的眼睛,接着说:偶尔你娘也会来,她从小就被当做接班人培养,日日都很忙碌。我夜里读书,她夜里练剑,有时回房的路上途径我们那处院子,就闻着味儿进来了。
    那时候,尹宣每天都很期待看见沈曼冬来。
    她来了之后,尹夫人会给她也煮一碗面,她不爱吃煎蛋,尹夫人就特地给她煮碗带醪糟的荷包蛋。四个人并排坐在廊下的台阶上,两个长辈,两个孩子,像极了一家人。
    白日里,尹宣和沈曼冬在一个学堂,也在一个课室,尹宣勤奋,总是功课最好的那一个,每每月考他都是毫无悬念的状元。沈曼冬总是向他请教,写好了文章要先拿给他过目,然后才会交给夫子。一日尹宣路过如意堂,听见沈门主提到了他的名字,说他样样好,比外头那些世家公子强上一百倍,沈夫人开着玩笑说与我们家曼冬倒是相配,他二人若对彼此有意,便是亲上加亲。
    尹宣听了很欢喜,那几天走哪儿都带着笑,别人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好事,他也不说,只是悄悄望着人群里的沈曼冬。
    那天夜里,尹宣有些轻微的头疼脑热,没有像平时那般读书到夜半,过了子时后便抱着衣物去了汤房沐浴,他在路上遇见了一个年纪比他大些的姑娘,是个生面孔。两人寒暄几句,尹宣才知当晚有镖队替门中运送来了货物,那姑娘是镖局老板的女儿,姓谢。
    两人打了个照面,并未多言,尹宣沐完浴回到房里才睡到夜半,就听外头不少人喊着走水了,他跟着爹娘跑出去一看,竟见那批镖队所住的独院失了火,烧到天亮时才被众人把火灭了下来。
    谢家镖队的人喝醉了酒,都死在了那场火里,无一幸免。
    那两天,尹氏夫妇格外忧虑,心事重重,尹宣问起来,他们却什么也不说,只叫他好好读书,不要想别的。
    然而没过两日,尹宣放了学回到家,院子里一片漆黑,不见尹氏夫妇人影,他一头雾水地找了几圈,后才在房里看见了爹娘。夫妇俩七窍流血,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尹宣吓得六神无主,找来大夫才晓得他们是中了毒,等人醒来后,就都一夜之间落了眼疾和哑疾,看不见东西,也说不了话。
    尹宣只觉一道晴空霹雳狠狠从万丈高空劈下来,就那么巧,不偏不倚地打在他身上。
    那段日子,对于年幼的尹宣来说,无异于是天塌地陷,绝望又痛苦。
    很快,沈曼冬被夫子调去了别的课室,她那么忙,尹宣好些天也再不能见得了她一面,起初沈曼冬听闻尹氏夫妇的事还来看过他几回,每次来都要陪着他,安慰他。但渐渐的,她就不再来了,甚至到尹氏夫妇上吊自尽,尹宣又被轰下山后,沈曼冬也始终未再露过面。
    他流落街头,举目无亲,不得已入了酒楼当杂役,挣口饭吃。因着模样生得好,老板还算喜欢他,就把他带在身边,时有客人见了他眼前一亮,动手动脚,摸摸脸,拉拉手,尹宣心生抗拒,老板却厉声呵斥,他不敢忤逆,只能忍着。过了几个月,后厨来了个新人,尹宣觉得眼熟,却也没有机会找人说话,直到某一天那姑娘主动找上了他,尹宣才想起她是谁。
    谢宜君决意报仇,要去上元城入云华宫拜师学艺,尹宣想着沈曼冬,迟迟拿不定主意随她而去,谢宜君没了耐心,不想管他,带着为数不多的工钱一走了之。尹宣浑浑噩噩了几日,瘦了一大圈,没两天就遇见南宫父女在楼中大摆宴席,邀请别派掌门议事,尹宣跟着老板忙前忙后,累得头晕眼花,满面倦色。
    他心里揣着事,不免要出错,传菜时不慎打翻了一个酒壶,被老板当众一顿臭骂,然那席间有个老头儿却对他异常照拂,既不责怪,也不索赔,反倒和颜悦色地嘘寒问暖,给了他一些小费。
    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那老头儿突然间就被南宫教主一剑杀了,尹宣正好端着新的酒壶走过来,滚烫的血溅了他一身,吓得他眼前一黑,栽了个跟头,摔得头破血流。
    可是有双手把他扶了起来,南宫悯摇着父亲的扇子,抬着他的下巴笑问道:好个俊俏的弟弟,我观你言行举止都甚为有礼,该是出身不错,怎么落到这地方来给人当了小倌儿?
    尹宣茫然地看着她,说:什么是小倌儿?
    南宫悯得了这话,把扇子收了回去,端详他道:你竟不知?小倌儿不就是你这样的么。言罢看了父亲一眼,叹道,怪可怜的,这地方也不是什么秦楼楚馆,用不着为他赎身,要不带回去罢?
    南宫教主哼笑一声,说:你把家里当成避难所了?上个月才从医馆救了个病重的回去,这会儿又要救一个?
    南宫悯说:那谁让您不给我生个弟弟妹妹?我天天一个人待在园子里,也没人陪,若不是今天您要请客吃饭,我还没机会出来透气,多救几个人回去陪我玩儿也成么,也就多副碗筷的事。
    我倒是想生,可惜你娘死得早,你又管得严不让我续弦,南宫教主说,先问问身世罢,别救些来路不明的人回去,引狼入室的买卖爹爹我可不想做。
    那时尹宣根本不知面前这父女二人是谁,只知道他们身份尊贵,并非寻常人。他又刚得知了父母被害的真相,正是胆战心惊又迷惘无措的时候,所以当南宫悯问起他的身世,他自然担心这两人若是与如意门有来往,知道后必会将他交给沈门主来个斩草除根。于是尹宣说了谎,没把家中的事说给他们听,只编了个凄惨的遭遇,叫南宫悯信了。
    那之后,他就去了紫薇教,有了安稳的住所,重新开始了读书练武,还认识了温朝雨。一年过后老教主收他为义子,他才正式了解了紫薇教是个什么地方,而这一年里,他才逐渐放下心防把自己的真实身世告知了南宫悯。又是几年过去,老教主离世,南宫悯为了自保,派温朝雨去了云华宫当卧底,又派了他去如意门接近沈曼冬,想通过沈曼冬搞垮如意门。
    一开始尹宣并不想报仇,但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渐渐也有了点报仇的心思,加上南宫悯彼时处境艰难,便是不为私仇,只为了报恩尹宣也要服从南宫悯的安排。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心狠手辣,可当他再一次出现在沈曼冬面前时,当沈曼冬为他治伤,对他关怀体贴无微不至时,他发现自己还是喜欢着沈曼冬,他心软了。
    哪怕沈曼冬已经不认得他是谁了。
    人人都以为他是假戏真做,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从小就喜欢沈曼冬,他从来就不是虚情假意。
    同时他也知道,沈曼冬对他的好,只是出于她善良的本性,换成旁人她也会那般耐心照顾,她并不喜欢他,根本不是外人口口相传的一见钟情,两厢情愿。只是后来的后来,他以为沈曼冬也喜欢上了他,还愿意和他成亲,可成亲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原来沈曼冬的心里装着别人,他们之间的婚姻,不过是为了完成长辈们的期望,不过是为了不让如意门改名换姓。
    尹宣后悔了,他不想看见沈曼冬被迫嫁人之后还要面临家门被屠的绝境,尤其是当他知道谢宜君成了云华宫大师姐以后,这份后悔就愈加强烈。
    谢宜君嘴上说的好听,声称自己与沈曼冬姐妹情深,早已放下执念,但尹宣能从她眼里看到被刻意压制的不甘与愤恨,他没有相信她。等到沈曼冬身怀六甲之时,南宫悯便有了攻打如意门的计划,尹宣收到她的飞鸽传书,思索再三后回了紫薇教,主动表明自己不会再帮着她对付如意门。
    我不忍心,我没有办法看着沈家即将迎来浩劫却视而不见,曼冬直到今日还什么都不知道,尹宣掀袍跪下,望着南宫悯,长姐的救命之恩我不敢忘,也无以为报,要我和你在曼冬之间做选择,我实在不想伤害你们任何一个人,所以我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你流苍山有地底机关,你若是带人打过去,吃亏的就只会是你,那并不是我想看到的。既然如此,长姐能否收手?我可以向你保证,有我在,我不会让如意门继续和云华宫一起对付紫薇教,你想攻上流苍山,我没有图纸也帮不了你,这样的僵局,只能靠我尽全力维护紫薇教,长姐若是愿意,我会尽快想办法拿到门主的位置,等到了那时,你的敌人就只剩了云华宫,不再有如意门。
    平心而论,他这话并无不妥,他与沈曼冬成了亲,不论门主会落到谁头上,只要沈氏夫妇退位,沈曼冬一旦得知尹家被害的真相,以她的心性,她是有可能会与紫薇教和平共处的。但南宫悯听了这话却是冷笑道:你还是太天真,以为我真有这么好说话?这几年我过的什么日子你也清楚,沈氏夫妇正值壮年,还不知多少年后才能退位,即便沈曼冬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对付我,那沈氏夫妇又岂会善罢甘休?他们一天不退位,你就一天没有话语权,你这保证算不了数,我不能将没有把握的未来交付到你手中。你肯告诉我地底机关的事,还算你有良心,但你听好了,你没有图纸,不代表别人没有,我若是想方设法拿到了,依旧会打过去,先把话与你说明,你要护着妻儿,我可以理解,但真到了那一天,我连你也会杀,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这一场谈话,两人不欢而散。
    是要狠下心抛妻弃子,还是要转而对付救命恩人,尹宣难以抉择。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只恨自己咎由自取,没能早点置身事外,坏就坏在他对沈曼冬情有独钟,他的确是太天真了,当初考虑不周,只想着靠近沈曼冬,和她在一起,却没有料到这后头会有如此棘手的局面。
    辗转反侧了数个日日夜夜,沈曼冬产期将近,尹宣心里不安定,终于鼓起勇气将一切都告诉了沈曼冬。可没想到沈曼冬早就知道了,在此之前不久,她回到云华宫过生辰,谢宜君把当年的事情都讲给了她听,但她回到如意门后只字未提,恍若无事发生。
    两人开诚布公地谈了许久,沈曼冬说:紫薇教那边没有图纸,任南宫悯有千军万马也打不上来,至于谢师姐这边,我与她约定好了,倘若将来她还是想报仇,只需杀了我一个人就好,不会伤害其他人,她已经答应我了。
    尹宣沉默良久,问道:你信她?
    沈曼冬苦笑道:不信也得信,比起爹娘,我的命算什么?我一个人死了,就能救下沈家和如意门所有人,我愿意。
    那她若是骗你呢?尹宣说,我不信她。
    沈曼冬长叹一声,反问道:你不信她,那我能信你吗?
    尹宣说:我方才都跟你说的很清楚了,我不会伤害你和爹娘,否则我今日就不会与你这般坦诚相待。
    沈曼冬捂着自己的肚子,还未出世的尹秋在肚子里踢着她,她笑了笑,又落下泪来,沉痛道:谢师姐孤立无援,她想凭一己之力报仇,也没那么容易,两相对比,你比她更深不可测。你要我信你,我却信不了你,你的背后是整个紫薇教,南宫悯又救了你的命,他们父女对你是有养育之恩的,你和南宫悯比亲姐弟还亲,我们现在可以商量出个对策,但以后到底会发生什么,你和我都不能断定,不是吗?
    那一刻,尹宣更加深刻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南宫悯认定他做不到漠视妻儿,沈曼冬质疑他不会与南宫悯说断就断,他在这两个人,或者说是两股势力之间进退两难,谁也不能全然信服于他,谁都不肯听进他说的话。
    可只要南宫悯和沈曼冬愿意各退一步,如意门和紫薇教就不会走到刀剑相向的境地,但难就难在,她们各有各的顾虑和打算,她们都不能因着尹宣在中间的调停而适当放手。
    尹宣没有办法了。
    沈曼冬见他不说话,也忍不住哭诉起来,哀戚道:伯父伯母的死,我真的很愧疚,我也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如今你愿意放下仇恨,我打心眼儿里佩服你。可是宣哥,你要体谅我的难处,父母之过,我虽有心弥补,但我一个人终究抵抗不了这么大的风浪,谢师姐那边我可以暂时稳住,来日她若要杀我报仇,我也不会反抗,可是你这边你这边更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要我信你,可你拿什么让我信你?
    尹宣问道:那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信我?
    沈曼冬近乎哀求地道:从宫里回来以后,我想了很多,既然你现在跟我坦白了,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南宫悯拿不到图纸,她攻打不进来,可也像她自己说的,万一她哪天拿到了呢?但即便如此,纵然她破了地底机关攻上了流苍山,如意门也并非那般脆弱,她的胜算更多是依仗于那把圣剑,如果如果你能把圣剑藏起来,就会牵制她许多,我们还有云华宫相帮,这一仗,她不一定就能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