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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228)
    那就只能是委屈沈曼冬。
    那一日,沈曼冬大着肚子回了师门,给了满江雪一张画了簪花样式的图纸,说想要一个可以随时带在身上的生辰礼。她是提前赶到宫里来的,满江雪找了个擅长女红的师姐学了好些天,最终还是赶在了生辰当日把簪花送给了沈曼冬。
    温朝雨嫌麻烦,想送吃的自己不会下厨,沈曼冬怀着孩子又要忌口,酒也喝不得。于是温朝雨在山里砍了半截木头,敷衍了事地刻了个小木人,对沈曼冬说:你先别说话,我知道你肯定觉得它丑,但我就是要让它丑,这玩意儿越难看,你的孩子出生后就越好看,你每天把它带在身上,等小侄女出生了还可以拿给她玩儿。怎么样,我这东西好罢?
    两个人四目相对,开怀大笑。
    但玩笑归玩笑,温朝雨总是有些过意不去的,人家挺着肚子回来和师姐妹们一起过生辰,她却连个像样的礼都备不出来,便指着谢宜君道:我这东西可是有意义的,满江雪那簪花也凑合罢,我们俩总算有东西可送,但你们看看宜君,她可是空着手来的!
    沈曼冬说:师姐才从河州城回来,她都不知道我来了宫里,哪有时间备什么礼?你们别打趣她。
    谢宜君当时为什么去河州城?因为那会儿南宫悯正登位没几年,还是备受江湖门派压迫的时候,师父派她去河州城刺探紫薇教情报,谢宜君无功而返,才在明光殿挨了顿训。
    江雪收复了姚定城,朝雨把紫薇教作乱的教徒清除干净,她们两人都能完成任务,你不过是去探听消息,却什么也没带回来。不是为师非要说你,只是方才几个长老过来,说你近来懒散懈怠,交给你的事没一件做得好的,宫里的上上下下你也不如从前那般用心了。你到底是怎么了?曼冬回了如意门,眼看着首席大弟子空缺,少掌门之位我就要另择人选,你不将风评扳回来,又怎么让人服你?
    谢宜君那段日子的确不怎么上心,她也没有心思再勤勤恳恳地做事,包括那一趟河州城之行,她压根儿什么也没做,在城里待了几天就回来了。因为不管她做的好与不好,总有个地方能为人诟病。沈曼冬是走了,可满江雪和温朝雨还在,这两人也能拿来同她作比较。宫门大师姐被多少人盯着?她出了一点错,就要被评头论足,说三道四。
    谢宜君累了,她不由自主地开始自暴自弃。
    叶芝兰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处境,可她心不在此,她一心都只想着怎么对付满江雪,才不会管旁人怎么看她,她只管暗地里给满江雪找麻烦,因为她对云华宫里的人并无真情,也不稀罕和季晚疏争什么掌门。可谢宜君不一样,她对师父,对师妹,都是有了真感情的,她也想要当上掌门,那不仅仅是为了报仇,也因为她的不甘心。
    一如往常,谢宜君闷着不开腔,听了师父的一顿训,不为自己做解释,也不与师父争执。师父终于忍不住了,问她道:宜君,你实话告诉我,你究竟想不想当掌门?
    谢宜君静默许久,开口道:我想与不想,也得看您的意思。
    我现在是在问你的意愿,师父说,倘使我把掌门之位传给你,你能不能保证做个好掌门,又能不能保证身居高位后依旧恪守本心?
    谢宜君保证不了。
    她或许能证明自己是个可以当掌门的料子,可她的本心是什么?她之所以要进入云华宫,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成为被众人仰望的存在后找如意门报仇云华宫在她手里,会沦为她报仇的工具。
    她迟迟没有报仇,正是因为十年来都没有找到机会,她一个人,面对如意门那样的江湖门派,终究是以卵击石,她还是太弱小了。但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全力以赴,不惜任何代价。
    而这样的本心,她是不敢告诉师父的。
    师父能觉察到她藏在乖顺表面下的不安分,但师父并不清楚她这不安分是从何而来,她不能说,师父也得不到答案,所以师徒俩只能互相猜忌,永远也无法说上一句真心话。
    除非谢宜君能放下仇恨,那这样的局面才会迎刃而解,可她就是放不下。
    那一刻,谢宜君心中的恨意都在师父的注视下化作了无法言说的悲哀。
    你一定会觉得我偏袒你的师妹们,处处打压你,责骂你,对你太过严厉,师父说,可是宜君,你是我收的第一个徒弟,在你三个师妹来之前,我也是费了好些心血在你身上的,而你也没有让我失望,你成长得很好。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为师却发现你越来越不如当初,你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这些年来,我无数次想与你谈心,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可你总是沉默不言,你到底有什么事是不能跟我说的?你的三个师妹,我都可以说上一句了解,可唯独你,到了今日我都不敢说这话,你与师父打开心扉好好谈上一场,就有那么难吗?
    谢宜君安安静静地跪着,仍旧没有回话。
    是了,就有那么难。
    她不可能把心里的想法告诉师父,也不可能跟她说自己当上掌门以后就要对如意门慢慢赶尽杀绝,师父一旦知道,不仅不会再重用她,说不定还会把她赶出宫去。
    谢宜君忽然又明白过来:其实师父和沈曼冬说的那些话,也并非都是错的,师父的担忧与顾虑,也不是全都毫无道理。
    这一场谈话,最终还是以谢宜君的不言不语而结束。之后她从明光殿离开,与三个师妹碰了头,她看着沈曼冬因为怀孕而变得臃肿,不复往日灵动,她暗暗地想:万人称颂又如何?人人称好又怎样?不还是嫁做人妇,如今连剑也舞不了几下!
    等满江雪和温朝雨都回房休息后,谢宜君找到沈曼冬,把当年的事情告知了她。
    沈曼冬扶着桌子,流泪道:那师姐要找我爹娘报仇吗?
    谢宜君说:报不报仇,得看时机,如若时机来了,我当然不会错过。
    沈曼冬说:那你把这事告诉我,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我的情分。倘若某天我杀到了如意门,你至少不会做个冤死鬼,这算是我的一点仁慈,谢宜君说,我不能把这事告诉师父,就只能告诉你,那么现在我想听听你的看法,这个仇,你认为我报是不报?
    这实在是难为了沈曼冬,她初闻此事,心如乱麻,又如何能给谢宜君一个答复?
    自己的爹娘该不该死,这话,沈曼冬又要怎么才能说得出口?
    我说与你听,是不想一个人痛苦,我要你陪着我痛苦,谢宜君淡漠道,这样我心里才会好受一点,我知道以你的性子,你不会将此事说出去,也不会出卖我,况且你若真把这事透露出去,毁的便是你们沈家的名声。所以你答不上来也不要紧,我父兄的痛由我来承受,你父母的罪便也由你来承担,这很公平,不是么?
    沈曼冬哑口无言。
    半晌过去,她才哑声道:好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师姐可以杀了我报仇,但请不要杀了如意门所有人,我愿意替我爹娘承担这份罪孽。只是只是曼真他们是无辜的,你有什么都冲着我来便好,师姐你能不能答应?
    谢宜君没有答应,她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曼冬从谢宜君口中知道了尹宣的一切,她回到如意门后半分也没表露。到了那年秋季,沈曼冬自知快要临盆,跑去惊月峰希望满江雪届时能够到场探望她,满江雪为了避嫌,没有推掉公务,她去了南下。
    尔后叶芝兰查到了尹氏夫妇为人所害的真相,找到了九仙堂一名堂主,用蛊毒把人折磨得半死不活,拿到地底机关的图纸后又将人给杀了。她将图纸以匿名的方式寄送给了南宫悯,告诉她沈曼冬何日生产,又表明满江雪不在宫里。
    南宫悯闻之大喜,在尹秋出生那日率领紫薇教众徒破了流苍山的机关,攻进了如意门大门。
    再之后的事,你就差不多都知道了,谢宜君靠着扶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那上头的一颗琉璃珠,说,芝兰是我没有想到的变数,谁能想到一个默默无闻的弟子会是那样的来头?可她确实是帮了我大忙,我原本一直以为是尹宣被南宫悯所逼,想方设法拿到图纸后给了她,可没想到居然是芝兰。那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是我自己争取不来的,听说如意门出事后,我与师父赶到了流苍山,那地方早就打了起来。
    当时尹秋已经出生,沈曼冬在房里听着外头的厮杀声,心中一片寒凉。她起初以为是谢宜君的手笔,可出了门才知道打过来的人是南宫悯,等她再回头时,产婆被人一剑封喉,谢宜君抱着哇哇大哭的尹秋站在廊角,面带讥诮地望着她。
    看见了?不是我要灭如意门,这是活生生的现世报,谢宜君说,我给过你机会,我告诉你尹宣是南宫悯的义弟,但你什么也没做,这就怨不得我。
    沈曼冬两腿发软,站也站不稳,她扶着门框,哑然道:我相信宣哥,我知道不会是他做的,她近乎哀求地看着谢宜君,问道,你和师父既然来了,就可以阻止南宫悯,那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也收手?
    谢宜君说:我曾经发过誓,如意门用一把火将我父兄烧成飞灰,那我也要还一把更猛更烈的火给你们。你说的不错,我跟师父带了人来,我们可以把南宫悯击退,我也可以不杀人,但是如意门,我要看它变成一片废墟,你舍得么?
    沈曼冬不舍得,但是尹秋被谢宜君拿捏在手里,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按她的话照做。
    为保家门,沈曼冬虽然迫不得已纵了把火,但也拖着虚弱的身子与紫薇教恶战了一场,谢宜君派人给她传话,叫她去林子里相见。沈曼冬要去时,听到消息的满江雪才匆匆赶来,两个人在如意堂前隔着熊熊大火见了最后一面。
    师姐!火太大了,满江雪过不去,她冲沈曼冬喊道,你等一等,我这就带你离开!
    她说完,一个纵身跳进了池子里,把自己浑身弄得透湿,想闯进火里救沈曼冬走。
    沈曼冬深深地凝望着她,神情落寞又绝望。
    随后她一个字也没说,当着满江雪的面入了楼中,破窗去了树林。
    满江雪在楼里找不见她人,也顾不上别的,她在如意门里里外外苦苦寻觅的时候,沈曼冬已经到了那片树林。
    一场暴雨下了起来。
    你可以走了,谢宜君撑着伞,怀里的尹秋已经停止了哭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的仇人自有南宫悯去杀,无需我自己冒着风险露面。我可以不杀你,但我要你改名换姓,远走他乡,一生都不准再回来,否则我就杀了这孩子,叫你们沈家彻底绝后。
    沈曼冬跪在泥坑里,双目赤红地仰望着她,说:我可以答应你,但劳烦你替她遮一遮。
    谢宜君偏了偏伞,替尹秋挡住了雨水,她看着沈曼冬手里的剑,问道:这是什么?
    沈曼冬在雨里发着抖,凄怆道:是紫薇教的圣剑。
    圣剑?谢宜君意外道,尹宣给你的?
    沈曼冬点头。
    谢宜君哼笑一声:看不出来他还是个情种,为了你甘愿背叛南宫悯这个救命恩人,还偷了她的圣剑。只是他想和你长相厮守,你的心里却装着别人,真是可笑,说罢伸出手来,把剑给我。
    沈曼冬将圣剑双手奉上,谢宜君问她:倘使我反悔了,还是要杀你泄愤,可我又打不过你,那你眼下还心甘情愿死在我手里么?
    只要你放过我爹娘,放过这孩子,沈曼冬说,我愿意。
    谢宜君看了她一会儿,把执剑的手垂了下去,说:你走罢。
    沈曼冬泪眼朦胧地看着尹秋,迟迟挪不开步子。
    她都还没有好好地抱过这个刚出世的女儿,一转眼就要与她分别了。
    谢宜君冷漠地看着沈曼冬脸上的不舍和悲痛,她没有催促,等到沈曼冬失魂落魄地转身后
    我就一剑把她杀了。谢宜君嗤笑着说。
    冷风袭来,吹动了那未关的半扇窗,满江雪的面容在那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浸出了一层寒霜。
    谢宜君手臂微动,将藏在袖中的圣剑露了出来,对她说:就是用这把剑杀的。
    满江雪将剑柄攥得咯咯作响,冷道:如意门已经被南宫悯拿下,沈门主也死在了南宫悯手里,流苍山如你所愿成了一片废墟,你想要的一切都成真了。就算你不杀她,师姐离开后也定当信守承诺,不会再回来,你何至于这般狠绝。
    因为我很清楚,斩草不除根的后果是什么,谢宜君说,如若尹宣没有爱上曼冬,如意门早就该灭亡了,我忍了十年,终于大仇得报,我为什么要给自己留一个祸患?所以曼冬死后,我把她的尸体扔进了火里,又把尹秋扔进了产房,想把她也烧死。
    但她没有想到这个过程被梦无归和叶芝兰看见了,更没有想到叶芝兰为了放长线折磨满江雪又把尹秋给救了下来。
    那段日子,如意门惨遭灭亡的事传遍了街头巷尾,人人都在唾骂紫薇教和尹宣这个恶贼,替如意门打抱不平,只有南宫悯和谢宜君还有叶芝兰躲在阴暗之处拍手叫好。
    自从父兄死后,谢宜君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
    她报了仇,又拿到了人人垂涎的圣剑,可这还不够,她还要当上掌门才行。
    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当然了,这件事除了我自己,全天下没有任何人知道,谢宜君抚摸着圣剑,忽地抬眸看向满江雪,问道,你知道师父为什么会死的那么快吗?
    满江雪心口一沉。
    谢宜君怡然自得道:人吃五谷杂粮,老了就会得病,她虽病了有些日子,但还不至于那么早死,她笑了笑,是我给她的药动了手脚,因为只有她死了,我才能很快当上掌门。
    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满江雪霍然起身,掀翻了面前的书案,用剑尖指着她道:你!
    无形真气波荡开来,震乱了谢宜君的发,她巍然不动,看着满江雪说:我知道你对师父感恩戴德,她把你从绝境之中救回来,对你悉心照顾,百般宠爱,她如同你的再生父母,曼冬便如同你的亲姐妹,她拨开了满江雪手中的剑,但即便你想杀我,也不该是这个时候,还有梦无归和尹秋,她们也该见一见我才是。不过她们此刻必然已被拦在上元城里抽不开身,所以你再多一点耐心,等我把话说完。
    满江雪抿紧了唇线,极力按捺着杀心,保持着所剩不多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