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满江雪方才所言,尹秋有点诧异:那两个伯伯婶婶都死了吗?
是紫薇教所为。满江雪说。
尹秋愣了很久:是因为我?
不关你事,满江雪说,行凶杀人,本就是恶行,就算紫薇教不动手,苏家若没出事,也不会留他们活口。
说到底,若不是动了歪心思,想杀了尹秋赚取那五十两银钱,那夫妇俩也不会惹祸上身。
爹娘都死了,那个男孩一定很难过罢尹秋暗暗想着,面前的饭菜又不香了。
吃过饭,陆怀薇已收拾好床铺,给汤池添了刚烧的热水,尹秋与满江雪这几天都在山林间留宿,没条件沐浴,两人消了会儿食,便拿着干净衣裳去了后院的汤池。
屋子里白雾缭绕,好似云蒸霞蔚,十分暖和,那池子很大,少说能同时容纳十个人一起洗,尹秋在门口脱了鞋,高高兴兴地跑去池子边玩水。
真暖和,尹秋两手在水里扑腾,好几天没洗过热水澡了,真好!
别玩了,衣裳脱了进去洗罢。满江雪在她身后关了门,说。
尹秋玩得开心,蹲在汤池边没动,末了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才停下动作站了起来,转过身时,满江雪正立在她侧后方的位置,衫裙已褪,只余一件薄薄的纱衣,衣下是若隐若现的白皙肌肤,清晰可见她曼妙修长的身躯,尔后满江雪将衣领掀开,露出光滑清瘦的肩头与锁骨,侧目朝她看了过来。
纱衣飘飘然堆叠于地,像一团柔软的云彩。
尹秋心中一震,面上一热,略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移开了。
第6章
尹秋在青楼的时候,也曾服侍过楼里的姑娘沐浴,她也时常和别的女孩子一起洗澡,光溜溜的身子看多了早已见怪不怪,然而此刻面对着不着寸缕的满江雪,她竟有些莫名的不敢直视。
像是雪夜中垂落在稍头的一朵清艳梨花,满江雪乌发披散,容颜在水雾中有些朦胧,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杨柳细腰,婀娜多姿,满身都是晃眼的雪白,这般坦诚相对下,更觉她冰清玉洁,美不胜收,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一种无声的亵渎。
见尹秋眼神躲闪,又无动作,满江雪朝尹秋走来,问:发什么愣?
她就这么直白地立在自己身前,尹秋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这才磨磨蹭蹭地脱起衣裳来。
满江雪先一步入了池水,靠坐在池边,水平线恰好齐平在她胸口,只露出双肩与如玉的脖颈,遮去了那些叫人浮想联翩的春光。
尹秋脱完了衣裳,垂头看了看自己瘦弱的身躯,再联想到方才满江雪的模样,她竟生出一股荒唐的自惭形秽来。
尹秋自小吃不饱穿不暖,长期饿肚子,所以发育得较迟,十岁的年纪也不算小了,可她看起来却仿佛一根豆芽菜,又瘦又干瘪,身量比起同龄人也要矮上许多,其实不太像是十岁的孩子。
因着外貌的缘故,在进入寻春院前,人贩子将她打扮成男孩的模样,买她的人见了她也不觉有疑,回到家给她洗澡时才发觉她是女孩,气得火冒三丈。
尹秋胡思乱想着,听见满江雪的声音忽然传来:还不进来?
发觉满江雪正在看着自己,尹秋与她对视一眼,十万个不自在,赶紧扑通一声跳进了池子里去。
她这举动震的汤池狠狠晃荡起来,惊起不少水花,扑了满江雪一脸,满江雪以为她是闹着玩,也不生气,只唤尹秋到她身边去。
摒弃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尹秋靠近满江雪,习惯性地就朝她身上贴了过去,肌肤相触间,感受到满江雪的柔软与体温,尹秋心道这样仿佛有些太亲密了,便又默默从她身上离远了些。
满江雪却又将她一把拉了回来,说:跑什么,辫子拆了给你洗洗头发。
尹秋端端正正地坐着,满江雪取下红绳拆了她的辫子,又拿过池边的木梳给她梳理了一下,随后又拿来一个小小的木瓢舀水,把她的头发淋湿,最后便用手指沾了些皂角粉,给她洗起头来。
她动作很轻柔,也很耐心,在那清新的皂角香气中,尹秋想起以前的日子,从没有人这样体贴地照顾过她,她更小时候的事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进入青楼后,有个老婆子专给她们这些打杂工的年幼女孩洗澡,那老婆子留着两手长长的指甲,又尖又利,下起手来狠得不得了,每次洗完身上都是一道道红印子,破皮是常有的事。
老婆子很凶,也不耐烦,洗的重了还不准哭,谁要敢哭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刮子扇过来,打的人头晕目眩,尹秋起初不知道她的厉害,被她挠得直躲,后来挨了几次耳光就不敢了,再疼也是咬牙忍着,绝不吭声。
而满江雪的手指轻轻揉搓着尹秋的发,不仅不疼,还很舒服,且还有些痒。
尹秋想动,可那老婆子留给她的阴影还在,已然成了习惯,便忍着痒意不敢动弹。
怎么了?满江雪注意到她的僵硬,问道。
没怎么。尹秋说。
是不是弄疼你了?满江雪将动作放得更轻了。
不是疼是痒。尹秋终于忍不住缩了下头。
满江雪笑了起来,说:忍一忍,很快就洗好了。
得到了安抚,又心知她肯定不会责怪自己,尹秋渐渐放得轻松了,被满江雪的手弄得咯咯笑,同她玩闹起来,也捧水去浇湿满江雪的发,等尹秋的小脑袋洗干净后,满江雪的长发已经湿透了。
淘气。满江雪说。
尹秋从她手里接过木瓢,说:我也给你洗罢。
满江雪用帕子擦了擦她脸上的水,说:你会么?
当然会了,尹秋扶住满江雪的双肩,示意她背对自己,说,我以前在楼里的时候,有个姑娘可怜我,把我从灶房要到身边服侍,我那会儿就总替她沐浴。
她对你很好么?满江雪微微侧着脸,长睫沾了两粒水珠。
她是楼里对我最好的人了,可惜后来死了。
怎么死的?
陪客的时候惹客人不高兴了,就被杀了。
你当时在场?满江雪沉默须臾才说。
尹秋熟练地揉搓着满江雪的发,说:在的。
那后来呢?满江雪又问。
后来她的尸首被丢去了荒山喂野狗,尹秋的声音沉下来,那个客人据说是官家出身,有权有势,没人惹得起,赔了老板一些钱,也就过去了。
小小年纪便已看过世间炎凉,也不知她从前到底都经历过什么。
若是师姐当初没有走
满江雪在心中暗叹一声,说:苦尽甘来,等到了云华宫,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尹秋顿了顿,若有所思:云华宫或许不会有,可别的地方总是会有的。
满江雪转过头看着她。
尹秋弯了弯眼睛,笑着说:等我学会了功夫,就要像那些故事里的大侠一样,锄强扶弱,惩恶扬善,力所能及地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稚子童真,天性纯善,说出来的话含着成年人少有的肺腑真心。
满江雪面露欣慰,摸摸她的头:那你一定要记住你今日说的话,永远保留这颗赤子之心。
尹秋郑重点头:我一定不会忘!
沐浴完毕,外头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院中各个角落都点着烛灯,屋舍楼宇也四处张挂着灯笼,夜雪不知什么时候又落下来,在那些昏昏烛光中打着旋,像是春风吹拂而来的片片柳絮,又像是夏夜的山谷里,零散飞过的蒲公英种子。
今年的雪,好像总也下不完。尹秋站在汤房外,看着漫天的雪花。
满江雪站在她身侧,也同她一起抬起头来。
刚沐完浴,浑身暖烘烘的,即便立在这飞扬的絮雪中也不觉寒冷,两人都穿着相似的雪白衫裙,光影朦胧间,一大一小静静观赏雪景,谁也没有再说话,两人的表情都是宁静的,带着些许连本人也不自觉的浅浅笑意。
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
尹秋在这茫茫暮雪中,想起了以往度过的那些冬日。
那时的尹秋只觉每一个冬夜都是那般的漫长,偶尔夜半时分被冻醒,周身冷寂,无人依靠,心里便想着,冬天什么时候才会走远?
而现在却不一样了,她有了可以依靠的人,不必挨饿受冻,不必心惊胆战,也不必发愁生计,过去的时光里她无心赏雪,此刻却能这样静谧无声地留心雪色,这样的转变,是从前的尹秋想都不敢想的。
但就这么发生了,而改变她凄迷生活的人,眼下也正与她一起,看着这风雪互相缠绵。
尹秋在这一刻,骤然生出点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糅杂着遗忘伤痛的决心,对来日的期待,还有对满江雪全心全意的感恩。
她小心翼翼地偏头看着满江雪,在心中想:如果能一直和这个人在一起就好了,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们再也不分开?
哪怕是一种奢望,或是短暂的假象,如果老天听到她的心声,能不能看在她过去十年那么孤苦的份上,满足她这个有些自私自大的愿望?
如果可以,她愿意永远跟在她身边,努力追随她的脚步,等她老了,她也会像满江雪今日对待她这般,尽心尽力地去回报她,照顾她。
以前有人告诉她,人都是贪心的,那么,她也偷偷贪心这一回,不算过分罢?
尹秋抿了抿嘴,面向风雪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许愿么?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满江雪说。
嗯。尹秋说。
许了什么愿?满江雪又问。
不告诉你,尹秋睁开眼笑,说出来就不灵啦。
那你许完了么?满江雪揽过尹秋的肩。
尹秋点头。
该回去睡觉了。满江雪顺势将她抱起来。
二人入了小楼,陆怀薇正等在大厅内,领着她们上了二楼,停在廊下。
收拾了两间房,小师妹想住哪一间?陆怀薇问。
听到问询,尹秋下意识抱紧了满江雪,有点意外,但没说话。
不如就这间罢,陆怀薇推开面前的房间,师叔住隔壁,两间房挨着的,也好有个照应。
尹秋还是不说话。
满江雪观察着她的神色,问:不喜欢?
屋子里黑洞洞的,尚未点上明灯,尹秋只觉那黑暗中仿佛蛰伏着什么妖怪,只要她走进去,就会立马被那妖怪一口吞掉。
我不能跟你一起住了吗?尹秋说得很小声。
看来小师妹是怕黑,陆怀薇便又关上了房门,那师叔就跟小师妹一起住罢,要是师叔不方便,弟子也可以陪小师妹。
罢了,你也去休息,我来就好。满江雪说。
陆怀薇应了一声,替她们点了灯盏,又上了壶热茶,才施施然告退。
瞧见陆怀薇已然离去,这里就只剩下了自己和满江雪两人,一如前几日那般,尹秋心里欢喜得很,挂在满江雪身上不肯下来,说:满江师叔?
满江雪揪着她的后领子把她放下来,说:怎么?
尹秋很快又抱住满江雪的腰,仰着头看她,说:我以后能不能一直跟你住一起?
不成,满江雪言语平淡,入了云华宫,就是新弟子,按规矩你要住在新弟子院。
尹秋哪里知道这茬,不由拧着眉毛说:可我害怕怎么办?我想和你在一起的。
闻言,满江雪也不由自主皱起了眉。
不知不觉间,尹秋对她的依赖已经从潜意识的举动,变成了口头上的直接表露,这意味着她对满江雪的感情日渐加深,已然将她看做可以依靠的人了。
尹秋没有父母,自小吃了很多苦,作为被沈曼冬当年悉心照顾过的师妹,满江雪自然要对她好,会尽力抚平她过去所受的那些伤痛,让她感受到人世间的美好,也算是回报与沈曼冬之间的姐妹情分。
可若是尹秋太过依赖她,把她当成不可或缺的存在,万一哪天师姐要是回来了,尹秋单单只与她亲密,却与师姐形同陌路该怎么办?
来前掌门师姐谢宜君曾告诫过满江雪,若是找到尹秋,一切公事公办即可,不宜倾注太多感情,毕竟尹秋除了是沈曼冬之女,亦是恶徒尹宣的后人,尚不能知其品性如何,尤其是在不清楚紫薇教寻她有何缘由之下,更需长时间观之察之,再决定要不要用心栽培。
所谓三岁看到老,一个孩子若是自小便品行不端,实难教导,谢宜君作为掌门,自然要为云华宫的长远未来做打算,有那心思去培养尹秋,不如多在别的好苗子身上下下功夫,给她口饭吃,有个地方住,不必受那风吹雨打的飘零之苦,已是给了沈曼冬销声匿迹后最大的脸面。
正如满江雪临行前,谢宜君唤她到大殿相谈,彼时是这般说道:我已经仁至义尽,也算是完成了师父的嘱托,昔年曼冬名动天下,师父本就将她当做下一任掌门来培植,可她不顾师门,还未出师就擅自离开云华宫,跑回如意门要与尹宣成婚,还接下了副门主的位置,分毫未将师门放在眼中,属实没心没肺。
满江雪这样回:师姐向来意不在江湖,她有她的抉择,我们无法干涉。
谢宜君又说道:若不是师父留有遗言,她那孩儿我也不大想管,但救人一命到底是胜造七级浮屠,你此番前去,把人带回来即可,莫要急着上心,她若是有曼冬那等天分与觉悟,到时再另当别论。
满江雪未曾多言,虽然内心对谢宜君的说辞不大苟同,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考量不无道理。
可此刻,看着尹秋那一双天真烂漫的眼睛,满江雪又不由地心软了。
她想:一个十岁的孩子,只是需要她,愿意亲近她,这有什么错?何至于像防仇人一样防着她?
用成年人的心思来对付一个单纯透明的孩童,未免太过狭隘。
对她好是应该的,可的确不能在她身上花费太多心思,一旦习惯了一个人的陪伴,哪怕是个孩童,来日沈曼冬若回来接走她,满江雪不可能半分留恋也无,可她又岂能从沈曼冬手里要来尹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