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她随师父参加过两次仙会,听过乐仙奏乐。那曲调如渺渺雾丝,将听者的心神拽住,脱离尘世,飘摇九天之上,驰骋云海之颠。
尽是镜花水月,睁眼幻灭成空。
此刻所听的魔族乐曲,在她脑中呈现的却是实实在在的景观——是心中深爱着的故乡,是与家人曾游玩的林野。
初意此时脑中所想,正是父亲带着她在山谷放风筝的场景。风筝的骨架是父亲做的,上头的图案是母亲描绘的。
那欢欣雀跃的心情,她至今仍能体会。
琴声骤然沉重下来,且变得奇怪,拖着冗长的尾音,毫无方才的利落大方。
初意警惕睁眼,蓦地发现眼皮沉重,像吃了迷魂药一般,脑袋也略微发昏。
她连忙撑住案几坐起身,警觉的盯着前方三人。
他们手中动作未停,专心致志的奏乐,看不出任何异状。
初意张口要叫陆逢生,惊觉喉咙发不出声,似乎有什么堵在嗓子眼。
她心中一惕,顾不得思索究竟何时中的毒,抬手将桌上的酒杯捏碎,一声脆响闷在她掌内,但淹没在乐声中。
初意将手中碎片扔出去,打在他们乐器上,即刻中断他们的演奏。
十辰不解的看着她,正要开口询问。怎料身旁两位女乐师瞬间变化模样,竟是由男子易容而成?!
“你们……”十辰惊住。
他话音刚起,舱外响起询问声:“主上?”
陆逢生听闻乐曲戛然而止,不太放心,遂敲门问话。
初意无法开口,又不能短时间将毒彻底排出,只能举起胳膊拍桌,以引起陆逢生的注意。
那两人眼尖的看出她有动作,将手中的竹箫、陶埙一晃,眨眼变成锋利的锥子矛、夺命的蛇形刀。
初意手掌落的快,在两人先发之前,猛的拍断案几。
喀嚓哐当,一阵响动。
二人惊了惊,才知她一直佯装虚弱,原来是在不动声色的恢复力气。
又听嘭一声,陆逢生果断将舱门震开。见两个男人各自手执兵器,气势汹汹的冲向魔尊,他急忙拔刀挥斩。
大刀刮起凌厉风刃,唰唰砍向那两人。左侧一人拿蛇形刀转起漩涡,将风刃尽数化解。
二人缠斗时,声音早已惊动大船上守着的蒙丘,火速赶向小船。
拿锥子矛之人,眼见机不可失,举矛发狠的刺向仍坐在案几旁的初意。
初意微眯眼,先前被她捏碎的酒杯粉末,于她掌中凝聚成两把薄薄尖锐的刀片。只等那人攻近,她火速弹出刀片,飞向他的脖颈、手腕。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素青色身影冲过来,挡在她身前。
初意愕了刹那,急忙施法弄一阵旋风,欲更改刀片的方向,却来不及...…
刀片唰唰削过十辰的脖子和大腿,同时,锥子矛自他后背刺入,贯穿身躯,从胸前刺出。
那人也没料到十辰会突然冲出来,吃了一惊,回过神,使劲将矛拔出,鲜血喷涌而出。
十辰咚的跪下来,跌在地上,生死未卜。
初意惊得两眼大睁,气都岔了一口。
她咬牙吃力的站起来,冷冷瞪向那举起锥子矛又要砍来的男人。右手凝力,正要出掌。
“主上!”赶来的蒙丘闪身过去,凭借身形和力量的优势,直接将那人扑倒在地,一拳打断他的右臂。
那人一声惨叫,锥子矛掉落在地,蒙丘又欲挥拳打碎他脑袋。
“留活口!我要亲自审问!”初意阻止道,语气不容置喙。
蒙丘来不及收拳,挥在他额头,将他震晕。
恰时,斗出舱外的陆逢生,也将另外一人制服,走入舱内。
环顾四下,他快步行至初意身前,见她面色苍白,道:“主上先回船,叫苦老诊看?”
初意没回话,转身走向躺在地上的十辰。
陆逢生和蒙丘这才注意到躺在血泊中的十辰,他脖子和胸口仍在骨突突的冒出血来,几乎将那一身素青色的衣裳染透。
“他也是...”蒙丘下意识将他列作叛贼。
初意打断他的话,一句:“他救了我。”便澄清事实。
她沉着脸蹲下来,弯身将他扶起来。
自从爹娘离世,她实在不喜有人为救她而丧命。师从佑圣真君的八百多年,她苦练仙术,从不懈怠,为的是让自己尽快变强,强大到足以在身处险境之时自救,亦有能力救下亲友。
师父带她去凡界历练,每每遇到恶妖厉鬼,能战她便战,不能战就战立刻逃,绝不轻易置身险境拖累师父。
还是累及旁人……
纵然十辰要救的其实是大魔头,于初意而言,她如今与魔体相融,等同于救她。
初意将手贴在他心口,惊喜的发现,他尚有心跳,只是十分虚弱。再贴在鼻端,气息也似游丝,稍不注意便察觉不到。
她连忙抱起十辰,因毒性未解,身形不稳的一晃。
陆逢生和蒙丘连忙扶住,道:“交给末将吧!”
初意摇摇头,抱着十辰离开船舱。
陆逢生交代护卫将两人扛走,侧身见蒙丘仍盯着魔尊离开的方向,劝道:“虽说主上无需他救,但他仍会不顾性命的救主上,往后你可别再给他脸色看了。”
蒙丘觑他一眼,一边往外走,一边咕哝:“说得好似我不会舍命救主上。”
第九章 本尊可不知温柔是何物。
半夜的江面,雾气渐浓,风浪肆动。
江风呼呼刮过,寒意逼人。
十余艘大船,破开迷雾,逆风斩浪。
舱内,初意坐在床侧的椅子上,看着床上昏迷不行的十辰。
他的脸似漆了一层白腻子,一点血色也瞧不出。
方才苦渡海为他检查伤情,良久只道:“命大。”
锥子矛不偏不倚,刚刚捅穿他的心脏上部,贯穿胸口。而她施法变作的两个刀片,有一片割破他的脖子,削入咽喉。
两处伤口,件件致命。
神仙的修为到了一定程度,倘或被挖去心脏,并不会死去,只会折损修为和寿命。而那些大罗神仙,比如玄天天尊,有无心脏对寿命并没太大影响,留着一颗心,只不过要以心赋情,情与苍生。
修为强大的魔族,倘或失去心脏,性命也许不碍事。但十辰不过是个琴师,修为远不及陆逢生和蒙丘等人。
如此重创还能保住性命,怎不是命大?
难怪苦渡海说那话时,语气颇有些不可思议。
*
初意视线移在他脖子的纱布上,即便已经止住血,但伤口太深,仍有鲜血泱出来,不一会儿就浸湿纱布。
瞧那血红的印记渐渐扩大,不消多久蔓延整块纱布,初意的眉头不自觉拧起来。
尚未劝服魔族从良,她却出手伤及无辜,属实不该。
忽闻极轻的声音:“尊上...”从十辰口中梦呓般哼出。
他咽喉损伤,加之气息不足,声音嘶哑不堪,与原本清润好听的声色相差甚远。
初意自责的叹了叹,弯身帮他换下湿透的纱布。许是取下纱布时扯疼了伤口,他嘶的抽了一口气,眼皮颤动两下,缓缓掀开。
因重伤乏力,勉强撑开一条缝隙。
初意没看他,注意力全在他脖子上的伤口,正帮他重新上药,贴好纱布。
十辰默默将她瞧了少刻,启唇:“有劳尊上。”
初意捏着手指,沿着伤口外沿小心翼翼的粘好纱布。
“倘弄疼了你,就皱眉,莫说话。”她语气略微强硬,是希望他少出声,利于伤口愈合。
十辰扯了抹极淡的笑:“尊上今日难得温柔。”
初意也晓得,若是大魔头,定不会亲自帮他换药,更遑论这般小心。
但她顾不及思索,依照魔尊的性子,应该怎么去做?反正如今魔尊性情大变,就是变得温柔,又何妨。
初意仔细将包扎处查看一番,确定完好,才吁一口气。以往只给自己疗伤,还是头一回帮别人处理伤口。
她起身走到盆架旁,一边洗手,一边忍不住责问:“与我结识多年,你应当知道那人伤不到我,怎么傻的用身子去挡?”
十辰目光跟随她,说:“那时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子已经冲过去。是我不中用,没察觉那两人是假冒的,险些伤了尊上,反累尊上操心。”
初意两手一顿,蓦的响起景儿曾一次又一次与她说的话——‘姐姐别自责,我的病与姐姐没有半点关系,是景儿身子不中用,反让姐姐操心。’
八百年了,他早投胎不知多少回,也不知如今在哪个人家。
初意收敛心绪,将手擦干,回身看时,十辰已睡着。
他面容安详,胸口不见一丝起伏,就像...
初意心中一紧,快步上前,下意识将手指搁在他鼻端。确认他气息未断,这才安心。
敲门声恰时叩响,“主上。”传来陆逢生的声音。
“进。”
陆逢生推门,道:“主上,他们醒了。”说的是昨晚那两位冒牌的乐师。
初意示意他出去再说,便起步走出屋子。
方将门关上,陆逢生道:“他们耳下有鹤顶兰的图符,是北方鬼族。”
初意一边随他往船舱下层走去,一边回忆师父曾与她提及过的,关于鬼族的种种。
北方鬼族与南方鬼族并称为两大鬼族,一个生活在魔域以北,一个居于南山以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