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内燃着熏笼,新涪的松枝焦香扑鼻,几盆盛绽的白山茶如火如荼,错落有致地摆在花架上,依旧是往日素净又典雅的气息。
落地的紫檀掐丝珐琅大自鸣钟声音缓缓,如同沙漏的流逝,一切宛然岁月静好的模样。只是并不与这岁月静好的从容相称,白嬷嬷与几位宫人都有些神不守舍的意思,无非强做镇定。
郭尚宫心里更加笃定,她拿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便娴雅地立起身子说道:“不敢打扰太后娘娘清静,我还要打点御膳房里后日的宴席,这便告辞。若太后娘娘瞧了这些东西哪里不合适,便叫她们即刻去改。”
“老奴省得,尚宫有心了”,白嬷嬷立起身来,拿眼示意一旁的宫人奉上荷包。郭尚宫尚未移步,便见里头的帘子一挑,一位宫婢匆匆走了出来,在白嬷嬷耳边轻语几句。白嬷嬷顾不上与郭尚宫再打招呼,自己掀了帘子就往里走。
一对名义上的干亲,无论何时何地,总感觉多了些客气,少了几分亲近。
郭尚宫方才随口唤一声干娘,话中却听不出多少尊敬,如今白嬷嬷弃她而去,亦不见得有几分在意。
外头风好似刮得更猛。就着宫婢打起的帘子,郭尚宫一出暖阁,便被外头冷风吹得突突打个寒噤,不由将身上那件深紫色绘绣丝银大丽菊的披风裹得紧紧。
身上虽冷,一颗心却热血涌动。大约不过这几日,整个皇城又是满目缟素。
一想到如此完美地配合了主子行动,郭尚宫嘴角那丝笑意便渐渐蔓延,渗透在初冬薄凉的风中,又飘飘然萦绕在她的心间。
从晚间起,宫内便气氛诡异。一缕流言不知从何处悄悄吹起,不过大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吹遍了整个皇宫。
宫里头都在传是皇太后并非偶染风寒,而是忽然病势沉沉,来得极为凶猛,如今已然昏迷不醒。
消息传入凤鸾殿,楚皇后正怡然地用着晚膳,抬眼吩咐半夏道:“往外头传话,只说凤鸾内殿,本宫急得彻夜不眠。再传罗讷言进来说话,记着,要遮遮掩掩,一不留神落恰好落在了旁人眼中。”
半夏恭身答应,悄无声息地往外走去。秦瑶绞了帕子,递到楚皇后手上,轻轻笑道:“白嬷嬷这一招借力打力当真极好,苏光复绝想不到她竟会临阵倒戈。”
楚皇后掩唇轻叹,纤长的凤目皎皎,宛如冰魄透明。
她沉声说道:“迷途知返,善莫大焉,她素日原本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说到底,太后娘娘当日也幸亏有她保全。”
流言如风,自然愈演愈烈。不独后宫里人心惶惶,半夏刻意安排,太医院里灯火通明,罗讷言从凤鸾殿拜见了楚皇后,又直接被送入寿康宫,依旧住在他当日替皇太后医病的那间客房之中。
二更时分,郭尚宫的丫头缀儿悄悄溜进郭尚宫房中,带着一脸得意的笑意:“尚宫大人果然神机妙算,奴婢不过在御膳房露了个口风,如今各个宫里都在议论纷纷。连皇后娘娘都沉不住气,命罗讷言这些日子都不许出宫。”
郭尚宫畏寒,一入冬就抱上了小手炉。此时将手炉搭在膝上,一面感受着紫铜鎏金手炉里银丝霜炭的暖意,另只手闲闲地抚摸着炕桌上的羊脂玉如意,露出得意的笑容。
说话的功夫,缀儿解了身上披风,立在炭炉旁暖了暖冷得冷硬的手指,又拿火钳将刚剥下的橙皮和松枝扔了些进去,房间里立刻登橙香袭人,令人精神一振。
再喝了杯热茶暖身,缀儿笑得花枝轻颤,她说道:“徐贤妃和孟淑妃都坐不住,两个人同去探病,想要替皇太后侍疾,却被白嬷嬷挡了回去。”
将外头情形大致一说,缀儿再从怀里掏出张纸,盈然递到郭尚宫前头:“我借口寻些朱砂,悄悄进了太医院,见里头忙得一团糟,便趁乱抄了他们的药方。”
郭尚宫轻轻挟起那张方子仔细浏览,虽不懂得药理,却也晓得这绝不是什么治风寒的方子,那里头含着朱砂、重楼、红花等物,大约打的是以毒攻毒的主意。
素日庄重得体的郭尚宫脸上泛起阴谋得逞的狞笑,她与缀儿相视一望,将那信笺在掌心揉得稀烂,又掀开手炉盖子扔了进去,瞧着纸屑化为灰烬。
缀儿盘膝坐在炕沿上,接了郭尚宫递来的手炉,暖了暖渐渐伸展的手指,吴侬软语里夹杂着一两句淡淡的京腔,笑着说道:“尚宫这次立下了大功,教主他老人家一定重重有赏。”
郭尚宫轻笼着额间发丝,嘴唇微微弯起:“咱们何分彼此,都是承了你的福,事情才能如此顺利。”
素日温良恭顺的缀儿如今眼神如开锋的刀刃,冷冷笑道:“闲来无意做的什么大寿,老太婆活得着实太久。旁的且不用管,咱们依旧装作闲事不知,吩咐尚宫局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郭尚宫唇角弯弯,显然十分趁意,随口应道:“那是自然,六部二十四司如今忙得脚不点地,哪有闲暇理会外头的事?”
两个人在这里沾沾自喜,缀儿忽然问道:“今日璨薇宫的花,可曾好生送去?”
“您放心,两盆绿百合,如今早摆上璨薇宫的暖阁,流苏那丫头出入之间必定看到”,郭尚宫眼中亦是星芒闪烁,语气里带着微微的雀跃:“大人,咱们苦等多年,终于盼得今天。”
“噤声”,缀儿听她无意间唤了称呼,眸底一沉,薄责道:“小心隔墙有耳。咱们同在宫中,越到此时,越该小心谨慎。”
郭尚宫自知失口,忙将话题就势一转:“我晓得了,你回去歇着吧,我去见见流苏,听听她那里有什么消息”。
两人同时起身,郭尚宫随手取了架子上搭的青缎黑狐风边披风,将自己罩得严严实实,出得门来,吹着深夜的冷风,眉头不由微蹙。
依旧是望月小筑里头曲栏垂柳轻抚,红豆身披一件莲青色暗纹大氅,手提一盏淡粉色的并蒂莲花宫灯,勾起些许浅浅的光晕,早就立在那里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