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循环、夙世情缘,何况有些事本就是前生注定。
温婉俯身再拜,说道:“母亲当日在房禅房休息,女儿独自一人去了大殿拜佛,在佛前求了一柱签。世迦大师曾给女儿解签,说女儿的姻缘在千里迢迢之外。”
大师既能当头棒喝,令自己洞窥前生,若楚朝晖真求证到他的面前,大约也晓得自己与秦恒这一段夙世因缘。
温婉将牙一咬,再将大师推出,反正此时无有查照:“女儿细细参详了大师的说法,正是遥遥应对建安。大约千里姻缘一线牵,就是这个意思。女儿心意已绝,请母亲成全。”
儿子的姻缘无望,义女又想远嫁,楚朝晖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潸然而下:“你专程回来,便是与我说这个么?你们都有自己的路好走,母亲竟然无话可说。”
母女二人不欢而散,各自洗漱了准备安歇。
夜深人静时,一张屏风相隔,楚朝晖在外、温婉在内,彼此能听得见对方清浅的呼吸,却是各自辗转难眠。
初时的恼怒与悲哀渐渐隐去,楚朝晖将温婉的话仔细回想了一遍,确是温婉自己甘心情愿。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眼望屏风的方向唤着温婉。
温婉应声披衣坐起,楚朝晖揪着自己枕席间冷硬的八宝璎珞,努力柔声说道:“好孩子,你唤我一声母亲,我便该好生替你打算,不该让你为难。若嫁去建安是你的选择,便只管放心去,母亲一定会送上最真切的祝福。”
绢纱的四角宫灯早已吹熄,唯有炕桌上一灯如豆,闪着橘黄的光晕。窗外有树叶婆娑,不知何时飘落的冷雨凄切切敲打着窗棱。
温婉脸上早已泪雨滂沱,她心中热流涌动,将被子一掀便赤着脚下了炕,绕过屏风跑到楚朝晖的榻上,紧紧扑到她的怀里。
母女二人真情相拥,楚朝晖爱怜地从茜香枕边拿了帕子替温婉拭着眼泪,又轻轻将她揽在怀中。两个人的侧侧剪影投上墙壁,朦胧而又温情。
夜雨敲窗,沙沙打上寿康宫的窗棱。
今夜本不是初一、十五,白嬷嬷却禀报皇太后,右使约自己深夜佛堂会面。
皇太后早已谢了妆,满头霜发如银,披衣坐在榻上。眼瞅着白嬷嬷准备檀香,她淡淡问了一句:“今夜又要过去,如今这些人来得比从前频繁了许多。”
“正是,今日送来的花里头有株白山茶,这便是要奴婢会面的意思”,白嬷嬷替皇太后掩了掩帐子,讥诮地说道:“大约等不得了吧,总要再来训诫几句”。
白嬷嬷熄了炕桌上的灯,将壁角里那盏八角紫檀木宫灯内的双烛吹熄一根,留了些昏黄的灯光,再向皇太后曲膝道:“您早些安歇,奴婢去瞧瞧。”
雨声淅沥,是一片打在树叶上淅沥的声音,皇太后瞧着白嬷嬷模糊又有些佝偻的身影,不觉挽着帐子唤了声:“白芷,小心行事。”
“您放心,多少年下来,早便习惯了”,白嬷嬷轻手轻脚退出殿外,接了小丫头递来的泼墨山水青绸雨伞,手里提着盛了香烛与灯油的篮子,独自一人沿着小路往小佛堂去。
昏暗的灯光下,那右使居然等不及,早就立在佛像旁边一处阴影之中。瞅着白嬷嬷姗姗来迟,右使一口纯正的京腔里透出掩饰不住的烦躁与森然:“白芷,你今日来得太迟,是存心对本右使不敬么?”
白嬷嬷将香烛放上供桌,弯腰行了个千禧教的礼,恭敬地回道:“属下不敢,只因今日太后娘娘睡得迟些,奴婢不好脱身。方才服侍了她睡下,奴婢即刻便冒雨前来,不敢有片刻耽搁。”
右使虽是嘴角噙着丝笑意,眼里却冷锐无比:“白芷,近日教主对你不大满意,要你将功折罪。一则皇太后面前,一力阻止三国联姻。再则,前几日给你的药草,如今该泒上用场,什么六十六岁的大寿,不办也罢。”
白嬷嬷心间不寒而栗,她恭敬地跪在地上,并不多做分辨,只垂首说道:“皇太后面前,奴婢只能慢慢斡旋,成与不成,奴婢委实不敢在右使面前夸口。”
右合极其不耐,讥笑道:“白芷,宫中数年的养尊处优,大约你记性不如从前,别忘了亲弟弟还在云南,面朝黄土背朝天,田间地头种着罂粟。”
白嬷嬷再抬起头来时,已是两行清泪澿然而下,显得无限伤心:“我姐弟自云南一别,如今已有数十年。白芷此身献于圣教,本该万死莫辞,可否请右使网开一面,上覆教主开恩,容我们见上一见?”
“乔太后一事上,你放着大好形势却失了先机,是教主仁慈,才不迁怒你兄弟。这般的大恩不知图报,还妄想些什么?”
右使目光中满是鄙夷,弯下身来以两指捏住白嬷嬷的下颌微微用力:“白芷,解药拿得太多,忘记烈火焚身之苦了么?”
提起身上所种的奇毒,白嬷嬷簌簌发抖,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她勉力支撑着身体,咬牙回道:“白芷不敢。”
“教主向来赏罚分明,这次有言在先,你若能搅黄三国的联姻,或者取了乔浣霞的性命,都会许你回云南安身,自此与兄弟骨肉团圆”。
右使压着嗓子格格轻笑,在寂静的雨夜里,那笑声潮湿而又阴沉,像毒蛇吐信般嗞嗞而响,显得格外难听:“所以,你要好自为之,抓住最后的机会”。
佛前的长明灯温暖而又平静,西方三圣像一如往常,慈悲而又安祥。右使端详了片刻,竟拈起供桌上的香,端正地拜了几拜,又将香认真地插进香炉里头。
两个人都不再做声,右使戴好了兜帽,身影渐渐往佛像后头隐去,她最后那几句话早已散在清淡的檀香下,却好似依旧在白嬷嬷耳边萦绕。
“配合郭尚宫,好生送乔浣霞这老不死的一程。本右使真想瞧瞧,她的千秋寿辰变成万人缟素,宫里该是何等热闹的场面。”
千禧教里,一个比一个心狠,白嬷嬷垂着头冷冷微笑,直待右使的身影全然消失不见,才扶着一旁的佛龛端正地立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