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青色狐领大氅打从去岁收起,便再未穿过。
抚摸着那上头以金线描绣着的四合海浪纹,其间米白与墨色间杂,又有点点碎金闪烁,显得华贵而清美。如明月阴晴圆缺、如海水潮起潮落,无言的哀伤渐渐蔓延在苏暮寒心间,他有片刻的惆怅。
依稀记得去岁腊八那一日,自己便是穿得这件衣服入宫。那时,他与慕容薇在御花园里堆着雪人,一任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前一刻岁月永恒的静好,就是在那一日摔得粉碎。
是凤鸾殿的大太监肖得福来得突兀,叫他晓得了父亲的死讯,也是那一日与慕容薇之间有了裂痕。如同这衣襟上两排并行蔓延的波浪纹,各自逶迤如水,永远保持了那样的距离,两人渐行渐远没了交集。
本不想捎这件衣裳,却一时忽略不了过往。他与她的青葱岁月,曾经那样柔软与纯真。苏暮寒偶一抬头,望向多宝阁的隔层,瞧见有一盏小巧的花梨木六棱莲花宫灯还未刻成,似是被自己冷落了许久。
慕容薇总是喜欢些手工刻制的东西,他偶尔也会投其所好,这盏尚未完工的梨花宫灯便是其一。其实,即便如今已经刻成,他也不会再送到她的手上。
动若参与商,不如不相望。苏暮寒深知打从自己决意与西霞抗衡的那一刻起,两人之间便再也没有了未来。
他日君临天下,纵然坐拥后佳丽三千,依然难取一人芳心。
无论他如何想着弱水只取一瓢饮,纵然捧上皇后的宝座,她也会弃如敝履,再也不会是以往待他全心全意的慕容薇。
两个人的情意,随着去岁腊八节的簌簌落雪、随着除夕夜的一袭麻衣、随着今春贯通南北的大运河水、随着自己一意孤行的袭爵,早已消失殆尽。
孤影阑珊,苏暮寒心上无端起了酸楚。望着乌金等待的问询,他鬼使神差使般应了一声:“也好。”
瞧着乌金麻利地将大氅折叠,放进靛蓝色遍地金的包袱里头,苏暮寒怅然起身,将那盏只雕了轮廓出来的宫灯取下。
他拿在手上端详了良久,方递给乌金,喟然轻叹道:“刻得不好,不必放在这里碍事,拿出去扔了吧”。
乌金一言不发,从苏暮寒手上接过官灯往外走去。临到廊下,他怜惜地瞅了一眼,小巧的宫灯细致精巧,连上头细小的花纹都栩栩如生,又有哪里不好?
回想起苏暮寒那几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再回想起沧浪轩内曾经洒落的欢笑,乌金深知昨日的一篇已重重翻过,心上也有些寥落。
终是狠着心将宫灯丢弃,由着这名贵的花梨木滚进小厨房劈好的木头里头,落得一堆废柴的下场。
凝望着苏暮寒房中淡黄的灯火,乌金无声地叹口气,敛容掀开了帘子。
这一对母子间的关系,并未因着苏暮寒要出远门而有所改善,几乎可以用冰点来形容。除去早晚请安问好,苏暮寒依然恪守着往日该有的规矩,其余的时间,实在不想多留在正房一刻。
掰着手指头细数,楚朝晖都数不过来,打从苍南回来,儿子究竟有多久没有陪着自己在正房用膳。
礼仪恭谨,言辞有度,母子二人的对答都成了公事公办。
楚朝晖偶尔问起苏暮寒的起居,他都是一幅恭敬到挑不出一丝错处的模样,如同背书一般,向楚朝晖细细述说一番,只是言语里再没了儿子对着母亲的温度。
这样的局面,对母子二人都是煎熬,却是谁也不想示弱。
前些时日楚朝晖一仗翻身,赢得了约束儿子的权利,却也失了儿子的心。
如今儿子已然不必受自己约束,母子二人依然难以回到从前。
幸得辛太妃时时守在身边作伴,楚朝晖还是偶尔寂寞难捱,忍不住回想从前,儿子与慕容薇都年少无忧的时候。
那时候苏睿常年不在家,府中也只有她们这几个主子,因着多了年轻人的欢笑,便显得有生气得多。不像如今,整个院落都似似垂垂的老妪,每日苟延残喘,不晓得哪天便会咽下最后一口气。
闻得明珠来报,沧浪轩中正收拾着行装,定了后日一早便要出行,楚朝晖只能深深一叹,无言地阖上了双目。
幸喜温婉打发人来说,稍后便要回府,还要在这里留宿,楚朝晖死气沉沉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丝笑容,向辛太妃道:“阿婉打从受封,还没有回府中来过,我到想念这可心的丫头,终于盼得她肯回来。”
虽被冠以太妃的名头,辛太妃不过花信年纪的妇人。今日着了件湖水蓝的暗纹缂丝掐腰夹袄,十二幅玉簪白的素面杭绸湘裙,一颦一笑间依旧巧笑嫣然。
她含笑起身应道:“郡主谢了身上差事,自然要与旁人做些交接,她素日可是秦姑姑的左右手,肩挑着凤鸾殿的半片天空,想是这些日子并无闲暇,才不得空回来探望老夫人。”
说到老夫人几字,辛太妃舌上打突,真是万分不甘。只觉得那个“老“字刺人,不过几日间,自己与楚朝晖都长了辈份。
楚朝晖到未留心,只是点头道:“难得她今日有空,能陪我好生聊上几句。”
辛太妃哄着楚朝晖高兴,随声附和道:“正是,郡主蕙质兰心,婢妾也瞧得欢喜。夫人每次见了,都能多笑几回。”
见楚朝晖眼中神采斐然,比往日添了许多色泽,辛侧妃唯有心里婉然轻叹,柔声回道:“郡主这个时辰回来,正好陪着您好生用顿晚膳。婢妾去厨房瞅瞅,今日有上好的竹荪和猴头菇,叫她们拿来煲汤。再制几碟子郡主爱吃的点心,要他们配几个清淡可口的小菜,总该比往日丰盛几分。
楚朝晖含笑应允,提醒说温婉爱吃黑芝麻馅的椒盐香酥饼,再来一碟烤得焦香的菊花酥,其余由得辛太妃先去安排。
天边晚霞将落未落,正是浓彩重金、漫天璀璨绚丽的时候,温婉的马车由安国王府的侧门进入,缓缓停在垂花门前的一树花墙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