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薇眉眼寂寥,言语里蓦然添加的伤感亦令罗嬷嬷红了眼圈。
流年似水,不经意间已是双鬓染白,自己早不复从前的精力。近几年来,伴随着偶尔的腰酸背痛,罗嬷嬷越发真切地感知着自己的力不从心。
“公主体恤,奴婢感激不尽,这便说与郭尚宫,调那秋香进来掌管小厨房”,虽不晓得慕容薇这一刻的伤感从何而来,怕惹动她难过,罗嬷嬷刻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用与往日并无二致的声音答话,脸上始终含着慈祥的笑意。
秋香此人,罗嬷嬷原就听秋司膳提过,是伶俐本份的人。船上一起待了三个月,她的手艺与为人罗嬷嬷也放心。
尤为难得的是秋香能得了慕容薇的眼缘,自己也好放心将小厨房交与她。
罗嬷嬷这里思虑着如何调教一下秋香,叫她尽快熟悉璨薇宫的章程。慕容薇眉眼凝凝,早将思绪放到了从前。
总不能叫前世罗嬷嬷的悲剧重演,那盏要命的梅花酪究竟经了几人之手,已无从查证,慕容薇自回到皇城便一直在盘算这事。
罗嬷嬷掌管璨薇宫,整日忙前忙后,还要在自己身边照应,本就无暇兼顾小厨房,偏偏自璨薇宫内小厨房流出的甜点,三五不时送往凤鸾殿和父皇的御书房。
不管前世里那碗梅花酪究竟如何被人下毒,单凭这一点,璨薇宫的小厨房有着纰漏确是不容置啄。
想到父皇当年也是身中奇毒,虽不晓得是否从这些吃食上下手,慕容薇心上依旧沉甸甸。想要寻个法子说与母后,彻查一下御膳房和宫内各处的小厨房,做到防患未然。
解决了这件事,慕容薇心上稍稍舒坦,继续立在廊下逗着鹦歌解闷,远远便见流苏沿着朱漆游廊捧回了冰碗。晶莹的碎冰上洒满红紫纷呈的果肉,还有一匙甜美可口的蜜豆,被雪白的酸奶一浇,红白相映,十分可口。
怕冰碗融化,流苏走得急,带动腰间碧绿的丝带随风飞舞,发上一只碧绿的海棠花簪子嵌着圆润的珍珠,十分显眼。
簪子玉质温润,雕的花样也新奇,慕容薇不记得自己赏过这样精巧的首饰,再看看那粒镶在簪头上足有拇指盖大小的珍珠,却似是苏暮寒与夏钰之两个当日太湖竞舟所当的彩头。
那一串太湖珠琏,苏暮寒当着所有人的面深情款款,要送给慕容薇,被她推脱开去,笑言见者有份。她与夏兰馨、温婉各取十二粒,串了支手钏,余下的由苏暮寒与夏钰之均分。
慕容薇抚摸着腕间滑腻温润的手钏,唇角微微弯起,夏钰之手上的东西到不了流苏这里,这支发簪又是苏暮寒的手笔。
苏暮寒大约以为天下珍珠生得模样相似,才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赐给流苏。岂不知那串珠链本是无锡首富梁家所有,每一粒都圆润莹亮大小均衡,有自己腕上这串做着比较,显然极好辨认。
前世里流苏也有些自己记不全的首饰,因不往这上头去想,纵然有罗嬷嬷与璎珞的提点也不甚在意。今世里流苏依旧不知避嫌,将她与苏暮寒的情谊白白暴露在自己眼前。
一时之间,慕容薇都不晓得是该笑这二人的蠢笨,还是该笑自己前世的天真。
宫内戒备森严,这两人依旧有办法私下传递东西,便依然能递上话,宫内宫外传递消息。慕容薇很好奇苏暮寒究竟在宫里埋下几根眼线,看来从流苏身上下手,摸清苏暮寒在宫里的资本,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
慕容薇无声轻笑,眼神愈加柔和地望着流苏愈走愈近,指一指花阴下的藤桌,吩咐她将冰碗摆在那里,又命小丫头沏上凉茶来。
“何苦赶得这般急,瞧你脸上都见了汗,快坐下来饮盏凉茶歇歇”,瞅着流苏绯红的脸色,慕容薇眼中的体恤深浓,指了指一旁的绣墩。
大公主便是对自己这般与众不同,旁人都没有在她面前落坐的福气。隔着花阴能瞧见璎珞秋水色裙裾的一角,她正立在廊下当职,同为璨薇宫的一等宫人,便没有自己这般的体面。
流苏嘴角的笑意更加绮丽,甜笑着向慕容薇谢恩,浅浅在绣墩上落坐,陪着慕容薇闲话,再吩咐小宫女去取自己惯常用的杯子。
从苍南回来已有多日,除去五月十五苏暮寒随着姨母入宫请安,再未听说他进宫来。那一日前呼后拥人来人往,苏暮寒与姨母并未分开,没有时间送这些首饰物品,必是又捡了旁日。
慕容薇装做认真听着流苏讲外头的花红柳绿,自己边吃冰碗边琢磨她的簪子是如何堂而皇之的送进宫来,又假了何人之手。方才浅浅挖了两匙,便听见璎珞隔着花荫,笑语来报:“大公主,温尚仪到了。”
温婉的郡主也等着九月里一起册封,她在凤鸾殿的差事还挂着名,宫中便依旧按着旧时称呼。慕容薇听到温婉的名字,心上豁然开朗。前尘旧事,温婉比自己更为通透,这深宫迷底,自然该拉着她一起参详。
不肖片刻,温婉手执白绫墨画的象牙覃编丝团扇,着了水青色暗纹的杭绸宫裙,安安娴娴走进来。
见慕容薇坐在花阴下乘凉,温婉以团扇半遮娇颜,低低笑道:“昔有美人春睡图,今有花荫乘凉景。碧梧苍桐,美人如画,说的便是阿薇啊。”
两人同入一个黄粱梦里,再醒来时便比别人多做了一世的姐妹。温婉言语间少了应有的恭谨,添了许多默契。
外客面前,流苏自然无法僭越,早已起身立在一旁,自有小宫女将绣墩撤下。
慕容薇便以扇掩唇,笑着向温婉让坐。温婉也不客气,便坐在她左侧铺着玉制枕席的藤编凉榻上,闲闲往后一倚,松乏地笑道:“花阴下果然凉快,我走了一路,先消消满身的汗。”
早有红豆闻弦歌知雅意,拿温水绞了手巾呈与温婉,捧着香露笑盈盈侍立在一旁,伺候她匀妆。
慕容薇面前的冰碗已然挖了两匙,自然不好这么让与温婉,便吩咐流苏再去取一碗来,不要玫瑰香,里头添些温婉爱食的芒果碎肉。
方才瞧着慕容薇试衣的艳羡还未消融,如今又要为个尚仪跑腿,流苏轻轻咬着下唇,心里越发哀怨,暗暗埋怨温婉有事无事往璨薇宫跑,给自己添这些麻烦。
苏暮寒口口声声里描绘的前景委实灿烂,只是需要漫长的等待。有了对方的承诺,流苏心里早将自己放在与慕容薇相似的地位上,越发觉得为人奴婢的日子难过,耐不得这一日一日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