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自芳回到太医院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他是为沈妃安胎的大夫,现在沈妃殁了,他自然要担上责任,只是好在夏皇后宽大,没有处死于他,可即便如此,在太医院里,钱自芳仍旧是不受待见。
他挎着医药箱回来,一些年老的太医见了,纷纷侧之以目。
“哟,这不是我们的钱太医嘛,医死了娘娘,还好意思回来?”
为沈妃这样的娘娘安胎,自然是要挑选宫中年老的太医,皇上重视沈妃,选择当时太医院最有资历的吴太医去,谁知沈妃竟然指名要了钱自芳去,全是因为钱自芳曾经为沈妃医治过长春宫的一个宫女,光是那么一次,便让沈妃看出了他神乎其技的医术,其他的太医们纷纷怀疑这个钱自芳是不是有什么邪术,不仅会用这邪术治病,还会魅惑心神。
对于这些闲言碎语,钱自芳一概是当做没有看见,仍旧背着自己的药箱子,朝房中走去,在他人面前,这股沉静反倒是成了清高傲慢,再加上钱太医年纪本就不大,在这么多老前辈面前还要摆谱子,自然遭人恨。
钱自芳到了摆放药草的房中,放了药箱下来,扭头一看,微弱的烛火下,邝曦还在桌上写着什么,他过去一看,只见桌上摆着一本《新修本草》,上头几种药材极为相似,若不是有经验,绝对看不出是些什么,邝曦现在就正在为这些草药头疼,不知这些药材的区别是些什么。
他从身后看了看书上的药,伸手过去指了指:“这是山甘草,这是黄芪……”
邝曦没有察觉钱自芳,他这一说话,反倒还吓了她一跳,邝曦转过身来:“啊呀,钱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钱自芳看了看她,面无表情,也并未回答她,反倒是走来身后,自行整理着草药,桌上摆放着许多的药材,给这些药材归类是个苦活,一般都是钱自芳来做,可是这几日钱自芳一直都被皇后召去坤宁宫,白天也没时间来归类这些药材,是以药材便在这里被搁置了,邝曦虽是他的学徒,可是她年纪不大,才十三岁左右,虽然一直在学习,可是分辨每一种药草的能力还是不够,钱自芳也不敢全盘将这件事交付给她。
见钱自芳不回答自己,邝曦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今天我试着分了一下药草,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我分好的。”
她所指的三味药草正是黄芪,白术和生姜,都是从外形好辨认的药材,钱自芳也不言语,用手拨着看了一看,见没有分错。
见钱自芳没有说话,邝曦便知道自己分对了,笑道:“我全部认对了,钱大哥还不夸夸我?”
钱自芳却只是微微地笑了笑:“才分对三样药材而已,就这么高兴?”
他不常笑,即便是笑了,笑容马上也就收了回去。
可是邝曦却很是高兴:“那当然,就在前几日,我都还分错了呢,我这可不是进步了?”
钱自芳一边分拣着桌上剩下的药材,一边道:“这么晚了,你快回去睡吧,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这里看书,也不怕看坏了眼睛。”
倒是邝曦面露委屈:“我再努力一些,不就可以多帮钱大哥一些了嘛。”
邝曦本想帮钱自芳分完剩下的药材,可是那些药物自己实在认不全,再说钱自芳向来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叫自己回去歇息,那么就定然不会再说第二次,要是自己不肯回去,说不定他还要生气,邝曦只好一步步慢慢后退,往门口出去时,还偷偷地扒在窗边看着他。
烛火马上便要燃尽,火光一直在不住颤抖,邝曦经常在这里学习到深夜,可她总觉得自己天生就不是什么学医的料子,那些草药,怎么看都是一个模样,谁知道这些太医院的老先生是怎么认出这些药草的?
“还不走?”钱自芳虽背对着自己,但还是能感到她在门口偷窥了半天。
“哦,这就走。”邝曦“刷”地一下缩回脑袋去,脸颊红了半边。
虽是深夜了,可她睡不着,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即便钱自芳几次催促她回去,但邝曦还是忍不住溜出来,太医院有一大片晒药的空地,邝曦时常在空无一人的时候在这空地上玩跳格子,这大晚上她心无睡意,便干脆来这里玩跳格子。
跳着跳着,眼见远方有黑影在动,似是有什么人进来了,心中疑惑,什么人会这时候来太医院呢?邝曦连忙躲在屋子中的小角落里,看着来人。
来的人是一个女子,从穿着上看不出是哪个宫室的娘娘,她挺着一个大肚子,看来是怀了孕,邝曦心中一合计,敢在皇宫里面公然怀孕的,估计也只有哪宫的娘娘,再加上这女子端庄优雅,一举一动皆高贵,更让邝曦坚定了心中的想法,可惜夜色太黑,看不清这女子长什么模样,只见黑夜中她侧脸的轮廓,应是个骨相极好的美人。
邝曦不解,太医院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人,她究竟是谁?
只见这个姑娘独身一人,往西边走去,那正是刚才自己分药的草药房,而钱自芳的房间也在那附近。
一般来说,西边都是太医们平日里配药的地方,东边才是住所,可钱自芳一来便住在西边,整个太医院,这样特立独行的只有他一人,毕竟那西边大多也是下人居住的地方, 这样的行为,在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太医面前,自然更是怪癖,人一旦被冠上了“怪癖”的名头,也就处处都被人瞧不起。
可这举止如此华贵端庄的美女,竟然在这月黑风高之夜往西边这荒凉僻静之地走了过去,邝曦忽然觉得浑身发凉,对于六宫的事情她虽不熟悉,但是沈妃娘娘殁了的事情闹得很大,只要是宫中的人都知道,而且给沈妃安胎的,正是钱自芳。
她一手扶着墙上的砖石,一手紧紧抓着衣裳:“不好了,难道是沈妃娘娘气恨钱大哥把她给医死了,三更半夜来索命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邝曦想都没想便拔腿就跑,一定要从这女鬼手下把钱太医救出来,她已经坚信不疑,这女鬼就是沈妃,否则放眼整个后宫,哪个娘娘会不带宫女,大晚上自己孤身一人就到太医院来,再说她还怀着身子,不是沈妃的鬼魂还会有谁?
刚才的草药房还亮着灯,邝曦尽管怕鬼,却还是大着胆子冲了进去,生怕钱太医已经被沈妃的鬼魂吸干了精元,便也不敢看,用双手蒙着眼道:“沈妃娘娘,您大恩大德,钱大哥不是有意要医死您的,钱大哥……他,他是有苦衷的,他上有老下有小,求求您放了他,求求您……”
邝曦竭尽全力,硬是把钱自芳说成了一个乱世中的有志悲情青年,可是半晌,只听得屋内一阵死寂,她分开手指,从指缝中一看,哪里有什么人?整个屋内,只有即将燃尽的烛火,刚才还在这里的钱自芳,如今连一个轮廓都没留下。
“咦?钱大哥去哪了?”话音刚落,一阵风过来,吹灭了桌上的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