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升，一辈子经历过三次较为恐怖的事情。

    一次，是在他还不记事儿的时候。

    雨夜，一群强盗洗劫了他家，情急之中，母亲将他教给乳娘，请乳娘抱着他先从后门离开。自己则和夫君留在前院拖延劫匪。乳娘原本是可以抱着他逃走的，可她是个胆小的人，在拉开后院小门的时候听见了一声猫叫，她随后发出的声音，比猫叫还要声大，听见声音的劫匪冲到了后院。乳娘吓得脚软，已经走到了门口，却迟迟没能跨出去。惊吓中，她摔倒在地，手里的孩子飞出门外，顺着台阶滚了下去。强盗抡起刀，砍在了乳娘的后背上，血溅到门外，飞进雨水里，落进了高升的眼睛里。

    未满周岁的孩子，不知道是被摔懵了，还是知道自己只要发出声音也会一命呜呼，他安静的躺在地上，就那么睁着眼睛，看那些不断落下的雨。

    院子里的砍杀声平息了，那些劫匪快速的将其家中财务洗劫一空，趁着夜色消失在了雨幕里。他则被经过这里的老高夫妇给收留了。

    老高就是那个黑衣姑娘口中的夫君，他娶过两房媳妇，原配生的娇小可爱，却不能生养。妾氏生的粗俗，也只是给他生下了一个有些痴傻的女儿。女儿出生后，他爹娘相继患病，家里的钱，如同流水一般的花了出去，顺带着也绝了他想要继续纳妾的心思。

    人穷了，志就断了，守着粗俗小妾和傻子女儿过了几年，竟让他无意中碰到了一个被遗弃的婴儿，且还是一个四肢健全，看起来也不笨傻的男孩儿。老高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补偿，他以傻子女儿将来需要照顾为由，说服自己的小妾将这个男孩儿抱回家去，并且给他取名高升，希望他们老高家的日子能步步高升。

    第二次，是在高升三岁的时候，也是他被老高带回高家的第三个年头。

    先是老高生了病，他忘了日日夜夜守在自己身边的小妾，嘴里总是念叨着那个已经失踪了多年的结发妻子。小妾打他，骂他，指着他的鼻子说他没良心，他却像是听不见似的。老高疯疯癫癫了一阵子，在一天傍晚入睡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紧跟着，小妾也疯了，她总说自己见了鬼，愣是把自己的头浸在水缸里，活活把自己给淹死了。

    老高和小妾死后，三岁的高升和比他年长几岁的傻子姐姐就成了没人要的孩子。他年纪虽小，却也懵懵懂懂的像是知道了什么。他们依然住在高家，却从小主人变成了寄人篱下的孩子。那个男人，或者说那一家人，对他和他的傻子姐姐都不太好。

    三岁的高升记得，那天晚上，他听见傻子姐姐在哭，呜呜的哭。他睁大眼睛，看到房梁上有个黑色的影子在晃动。过了一会儿，傻子姐姐的哭声没了。他侧身，看到那个男人，把傻子姐姐从被窝里拽了出去，扛在肩上。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那个男人在喊，说傻子姐姐掉到水井里去了。

    三岁的高升知道，傻子姐姐是不会去水井那儿的。她娘还活着的时候，把她当眼珠子一样的护着，从来不许她去那种危险的地方。起初，傻子姐姐也会不听话，被打了几次之后，就害怕了。对傻子姐姐来说，走到水井边，就意味着要挨打。所以，她是一定不会自己去的。

    三岁的高升知道，傻子姐姐是被那个坏蛋给扔进去的。他听着他们在窗外吵吵，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乖乖睡觉。

    高升知道，有些事情，听到了要当做没听到。看见了，要当做没看见。不然，他的下场会跟他的傻子姐姐一样。他不想死，他想继续活着。

    第二天，他捧着碗，隔着人群的缝隙，看躺在地上的傻子姐姐。她是被那个男人用钩子从井里拖上来的。钩子钩住了她的下巴，让她的那张脸，看起来越发的古怪。

    男人装模作样的吼了一阵儿，让自己的老母亲给傻子姐姐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有拿出一块长的红布裁了，裹在傻子姐姐那被勾破的脖子上。男人买了一口小棺材，将傻子姐姐装进去，搁在院子里，等着天黑。

    天黑之后，来了几个人，他们将装着傻子姐姐的小棺材抬走，留了一些银钱给男人。男人笑得合不拢嘴，搂着自己的儿子说，等明天，带他去洛阳城，吃香的喝辣的。

    男人没能兑现他的承诺，因为那几个抬棺材的人去而复还，趁着夜色，抹了男人一家五口的脖子，他们也想杀高升来着，可高升既不哭，也不闹，就那么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他们手里还在不断滴血的刀，钩子，还有别的他叫不上来名字的东西。

    有人说：“算了，留一个活口吧，这孩子傻兮兮的，不会坏咱们的事儿。”

    说完，还在高升的脸蛋上捏了下，“你是高升吧，知道你姐姐是怎么死的吗？是被那个混蛋给害死的。他把你姐姐害死，就是为了要钱。我们杀他，也是为了要钱。都是坏人，谁也怨不着谁。你不是高家的，也不是这混蛋家里的，我们留你一条命，你也不妨碍我们发财。从今往后，咱们就权当谁也不认识谁。”

    那人说着，用手在刀柄上抹了把。他手指上沾了血，又把沾血的手指按在了高升的眼睛里。高升依旧睁着眼，却看不清了那些人的脸。

    他才三岁，三岁的孩子，原本就记不得太多的事情。日子久了之后，他就真的忘了那些人的脸，只记住了那件事。可那件事，就算说了，也是没人信的。

    第三次，是他成年之后。那时，他已经做了车夫，经常来回于洛阳城和高寨之间。他记得很清楚，也是个下雨天，他帮一个掌柜的运送药材。半路起了风，将车子吹的摇摇摆摆，没有办法，他只能将受惊的驴子赶到半路一个破烂的山神庙里。

    刚进门，就看到地上躺着一个姑娘。姑娘横躺在山神爷供桌的前面，身上的衣服被风一吹，全都飘了起来。他虽不是君子，却也不是小人，眼见姑娘在山神爷面前衣不蔽体，他便脱了自己被雨水打湿的衣裳，盖在了姑娘身上。姑娘动弹的时候，他才知道，姑娘没死，还留着一口气。他着急慌忙的将身上能吃的，能喝的都取了下来。姑娘睁着眼睛看他，他却将脸扭了一边，拿着鞭子冲回了雨里。

    恍惚中，他听见姑娘的声音。姑娘说：“谢谢你，若有来日，我愿以身相许，报你今日赠衣之情。”

    那年，高升二十刚出头，最大的梦想是把高家老宅翻新一遍。他不怎么爱说话，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娶个媳妇儿。

    过了几天，在他城里拉货的时候，看见了一张缉凶的榜文，榜文上说，有个姑娘死在山神庙里。

    他想着，他等不到那个姑娘以身相许了。

    三年后，同样的阴雨天，同样的山神庙，他再次遇见了那个姑娘。不同的是，她站在庙宇里，冲自己盈盈笑着。她问：“你怕我吗？”

    高升摇摇头。

    她又问：“如果我想要做你的娘子，你会娶我吗？”

    高升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姑娘走到他跟前，拉着他的手，一同朝山神爷跪下。

    成了他的娘子后，姑娘才告诉他，她叫芝芝，原也是附近村子里的人。那日出门探亲，路遇匪人，被逼到山神庙后，遭欺辱而死。那日雨大，路上行人很多，也有急匆匆去到山神庙躲雨的。可那些人，不是畏惧麻烦，就是害怕惹上官司，要不就是趁机在她身上摸一把，看几眼。只有他，只有高升，保持着谦谦君子的风范，还将自己的外衣脱下，帮她遮掩。她心中感激，在临死之前，求了山神爷。她愿为奴，伺候山神爷三年，然后换与高升夫妻三年。

    姑娘说，她此来，是报恩的。

    姑娘的来历，高升不敢告诉村里的人，就编造出了另外的一个故事。高升的确见到了一个道士，道士也明确指出高升家中有鬼，但道士骗了高升，他说只要高升将那道符咒烧成灰给他的娘子服下，就能让她的娘子不回幽冥，而是一直留在阳世，留在他的身边。

    他照着做了，结果却害了她的娘子。盛怒之下，他去找那道士理论，道士却说，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步骤而已。如果不让她的娘子回到阴曹地府，阎王爷怎么会将她的名字抹去。如果没有抹去名字，小鬼迟早会来阳世找她，小鬼找上门，她的娘子就算想要留下，也留不下了。

    他信了道士的话，按照道士说的，将妻子埋在了高家祖坟里。

    “可我怎么听说，你没有找到那个道士。”

    “那是后来的事。”高升叹了口气：“我娘子刚去时，我去找那道士，他尚未逃走。我信了他的话，依着他的吩咐，将我家娘子下葬了。办完丧事后不久，我无意中听见那个混蛋与人说笑，我才知道，那道士是他找来骗我的，我家娘子也是被他故意给害的。我去找他理论，却被他叫人打了一顿，再后来的事情，我都记不清了。”

    “你死了，如果猜测的没错的话，你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

    “我死了？”高升看了看自己的手：“如果我死了，那我怎么还能……”

    “你家院子里是不是有口水井。那水井里住着一个高家的先辈，她也是被人害的，长居深井，变成了鬼煞。你在临死前与她达成了交易，变成了被她驱使的行尸。你所以还有自己的意识，应该是源于你娘子在家中种下的那些玫瑰花。那些花朵上，有她留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