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只剩这三点水了,这个雨夜添补的,一处心安,一处寂静,一处平和,都跟柔字有关。”
中秋之夜,也果然下雨了。
活了这二十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下雨的中秋节。
这场雨不大,适合牵着一人的手慢慢前行,然后说一些让其他人恶心,但会让彼此都很暖心的情话。
可这个雨夜注定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和李爷在疗养院的门口站了很久,直到疗养院长打着一把雨伞出来之后,李爷才稍微动了动。
“您来了。”
疗养院院长很恭敬地站在了李爷面前,然后微微一弯腰。
李爷点了点头,背着手向里面走去,我紧随其后,直到我超过疗养院院长的时候,他才转身跟了上来,始终跟我保持了半个身字的距离。
疗养院也是一座江湖,今夜,住在这里的老人没有一个入睡的。
他们所有人都站在那里,注视着那个背着手,有些佝偻了背的老人。
李爷每一步似乎走的都很沉重,他低着头默不作声,而那些老人表情肃穆,很配合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屋内气氛沉重,四周游荡的皆是李爷沉重的脚步。
他一路前行,身影很快消失了在了楼梯口。
疗养院院长在大厅止步,我当时也不知道该进该退,就很尴尬地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我特么当时就虚了。
第一次来疗养院的时候,在我眼里那群和蔼的老人,此刻就跟寺院里的泥塑一样,没有任何的表情,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我。
而且他们身上的气势,哪里像普通的老人啊。
镇定了一会儿,我深吸了一口,然后抬腿一埋,扭头之际,我才发现前面根本没了阶梯,只是这个时候我已经踏空了。
我很不出意外地跪在了地上,当时直接尴尬得要死。
为了避免这尴尬,我只好扭头,说道:“呵呵,那个给各位叔叔伯伯,阿姨们拜个早年了,那个,我先上去了。”
一群人仍旧没有说话,就这样诡异的看着我,有几个阿姨咧了咧嘴,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原态。
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李爷刚好抱着那个老太太走了下来。
老太太很安详,跟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就是,那是的她是在睡觉,此刻的她是在长眠。
李爷抱着她显然是有些吃力。
我看了他一眼,想帮他一把,但李爷微微摇了摇头。
他并没有着急离开,就站在我的身边扫视着楼下的那群老人。
被他看过的每一个老人都默默低下了头。
片刻之后,院长默默低头,然后说道:“对不起,是我没有看好疗养院,才让嫂子遭了毒手。”
他说完,底下的老人们都攥紧了拳头,那个样子就跟要跟人拼命一样。
无声的愤怒才最让人心颤,我是真被这群老人震惊到了。
相比于他们,李爷则显得很是平静。
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不怪你们,这些年,你们做的已经够好了,雨柔她已经硬撑了这么多年,我估计她啊,也是真想解脱了。”
“报仇。”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接着所有老人都抬起了头,目光坚定,一脸仇恨。
我毫不怀疑,如果当时李爷只要一挥手,他们就会毫无顾忌地冲出去,找家伙跟人拼命。
但李爷并没有那么做,他摇摇头,接着说道:“你们这群老东西就不要跟着掺和了,当年跟我吃了这么多苦,要是还能提动刀,你们会来这里?”
一群老人再次低头,默不作声,有些自怨自艾。
“这应该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到了咱们这个年纪,有些话我也不用多说了。以后这里就交给这小子了,他叫徐浩然,也叫李浩然,是给我磕过头的。”
李爷说完,看了我一眼。
只是一眼,便如万斤重担。
我当时是有些迷的。
怎么这里就交给我了?
李爷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变相给我认了几十号爹妈啊。
见我一阵错愕,他低声问道:“怎么,你小子不愿意?”
“呵呵,愿意,愿意,那能不愿意呢。”
“我也不要求你别的,每个月来帮我看一次就行了,如果这群老家伙有什么事情,你就伸手帮一把,他们啊,都是我的兄弟姐妹,你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心里虽然多少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应承了下来。
而且,那会儿,我别扭极了,总觉得李爷这个老家伙是在交代后事。
晚上十点,我跟着李爷离开了疗养院,他抱着那个老太太很艰难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叨念着:“雨柔,咱们有四十三年没说话了吧。我今年都八十咯,你也七十五了。这一辈子,咱们都瞎活了,以前你总抱怨我不跟你说点好听的,现在我有时间了,跟你好好说说……”
就这样,我跟着李爷走回了董记羊汤馆。
雨未停,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不知不觉,我们的衣服就被淋湿了。
阿秀似乎一直在羊汤馆的门口站着,默默等着我们回来,直到看到我们的身影,这个小姑娘从打着伞向我们跑了,脸上带着两道泪痕。
“李爷爷,您……”
没等阿秀把话说完,李爷微微一笑:“秀秀啊,早点回去休息吧,李爷爷赶着回去,这时间不等人的。”
“李爷爷,我也跟你回去。”
李爷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最终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将那辆自行车推了出来,然后将李爷扶了上去,趁着黑夜想武安赶去。
到武安的时候,应该是凌晨两点多,夜深人静的武安村口此时站着三个身影。
他们似乎在那里等了很久,只是等我们出现之后,三个身影便消失了。
因为天太黑的缘故,我没有看清那三人的模样,只是回头看了李爷一眼。
“没事,咱们直接回家就好。”
我点点头,继续前行。
到家之后,李爷将老太太抱回了屋子里。
我进门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了。
李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布置好了灵堂。
灵堂简易,只有一口黝黑的棺材和一盏长明灯。
在阿秀的帮助下,李爷给姥姥擦洗了身字,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寿衣,然后他将老太太抱进了棺材里。
“雨柔啊,这世道都讲究个人死火化,你怕火,咱们就省了那个过程,你这一辈子啊,没跟我享过福,到死也没有个风光的葬礼,我知道你不怪我,但我觉得对不起你啊……”
不知何时,李爷的眼圈已经泛红了,他看了一眼天色,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对我说道:“别在那傻愣着了,来帮我盖棺。”
我自是一句话都没有说,默默地听从着李爷的吩咐。
将棺材盖住后,李爷揉了揉眼睛,然后在棺材上绑了一根绳子,一个人将着百十斤重的棺材背了起来。
我想帮忙,他立刻瞪了我一眼。
我们一路走到房山半腰,在那里,早就有了一个挖好的坟子,连墓碑都立好了。
从始至终,李爷都没让人帮过忙,他将老太太从疗养院背后,再到现在的下葬,都是他自己在忙。
等坟头堆起,这老头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后点上了一袋旱烟。
“嗯,雨柔啊,完事了,你先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等我也挂了,再好好陪你说说话。”
一锅旱烟抽完,李爷缓缓站了起来:“走吧,咱们该回家了。”
“李爷,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还有,阿姨是怎么死的?”
李爷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任何,背着手慢慢向山下走去。
我们沉默了一路,耳边有的只是阿秀轻微的啜泣声。
到家之后,李爷转身轻声安慰到阿秀:“别哭了,你看我都没哭,你是哭个啥劲?”
他这一说,阿秀哭得更狠了。
李爷是一脸懵逼,他有些无奈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道:“你小子咋就不哭呢?”
管我啥子事啊?
我看了他一眼,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还以为,过了今天,你又要装哑巴了呢?”
“是有这个打算。”
李爷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又点了一锅烟。
也没等我再说什么,他接着说道:“只是在装哑巴之前还想跟你小子说几句,你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当我没说。我装了四十几年哑巴,也不是没说过话,不然现在舌头早就退化了,但真正想说的就几句,能听到的也就那么几个人,你是一个,阿秀是一个。”
李爷抬头看了我一眼,接着说道:“太平县里发生的事情我多少也知道点,提醒你一点,女人,尤其是年龄比你的大的女人,不要轻信。第二点,别跟我辜负雨柔一样,辜负了你心里的那个人。第三点,趁着年轻浪浪没错,但别过度,有些女人不是你玩了就可以甩开的……”
那天李爷对我说了很多,似乎每一条都跟女人有关。
等他说完后,我整个脑袋都大了一圈,觉得这老头似乎是将他这八十年吃过的亏,上过的当都一股脑告诉了我。
到最后,我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了,就向她问道:“李爷,冒昧地问一下,您老年轻那会儿到底经历了什么?”
“唉啊,年轻那会儿啊,要说妞也没少泡,咳咳,那个,这是重点吗?”
“不是,您老接着说。”
“还说个屁,你先把阿秀送回去吧,熬了一夜,她应该也累了,等回来,我再跟你好好掰扯。”
李爷这话说完,直接起身回了屋子。
我当时也没多想,就带着阿秀去了太平县。
那时天才蒙蒙亮,雨也停了,等我走到村口的时候,继成就直挺挺地站在路中央。
而我也刚好想起李爷之前说过的一句话:“有些看着傻不拉几的人,不一定真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