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和痛苦是一对儿双胞胎,也是一副良药,在关键时刻能有活死人而肉白骨的功效。韩馥的一生,虽然说不上是顺风顺水,却也是一片坦途,无惊无险。如今突遭大难,长子在榻上婉转哀鸣,家眷们连哭带闹,满眼惨状。韩馥终于一声长号,拍案而起了!
不鸣则已,一鸣冲天,老实人的报复往往来得惊天地、泣鬼神,惨烈无比。愤激之下,韩馥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他派府令去市肆上采买香烛纸马和一副棺材,同时雇请了数支鼓吹队。自己则静下心来,挥毫泼墨,洋洋洒洒写了一封《与袁冀州书》。
“君为四世三公世家子,吾为袁家门下一门生。君家豪门深似海,吾家累世贫寒无人识。自投入老太傅门下以来,老太傅待吾甚厚,吾感念在心,无以为报,常思身为袁家门下走狗,自当竭尽忠诚,以报老太傅知遇之恩。呜呼,贫寒士子其哀也乎?”
“数十年以来,袁家但有吩咐,吾无不恭谨行事,以偿所欲,虽艰苦卓绝,诸事繁杂,不敢趋避。身为门生数十载,未尝有一时懈怠。虽无德才,未尝为袁家立下赫赫之功,但论及处事谨慎,兢兢业业,夙夜心劳,案牍劳形,有始有终,实有过之。”
“一月之前,君之使者自渤海来,言君困于渤海,军中乏食,府库皆空,竟然有部众星散之兆。吾闻言大惊,惊问当何以助公,使者曰:‘公孙瓒窥测于北,黄巾肆虐于南,汝之才无以当之,当脱袍让位,箪食壶浆以迎袁冀州!如此则公私两全,永保富贵也!’”
“吾于是大开城门,封存府库,派长子携带印绶交于君手。其时也,君大喜,君趋避,君言之凿凿,曰:‘吾当与君共富贵也!’韩馥虽无德才,以此作为,尚可报老太傅知遇之恩否?吾深信君之言,深体君之心,冀州粗定,人心不安,赖吾安定冀州者也!”
“如今,君之言犹在耳,吾脱袍让位,恭迎君入主冀州不过一月,奈何祸从天降,有恶吏率兵登门,拔刀相向,断吾长子双足?君若不喜吾在冀州,明言可也!君若害吾性命,自有大好头颅在此!若君眛于大义,心有难言之隐,一杯鸩酒可也!”
“奈何派遣恶吏登门,大肆凌辱?吾本为士人,士可杀而不可辱,经此凌辱,实难苟活于世!然则长子婉转哀嚎在榻,妻小哭声声振屋瓦,为人如此,夫复何言?故与君此书,从此割袍断义,仰药而死,赶赴黄泉,哭诉于老太傅面前!皇天后土,见证吾志!”
“袁家四世三公,行事便如此乎?袁本初号称爱士养名,天下豪杰归心,士无贵贱,与之抗礼,奈何做出如此人神共愤之事?若老太傅复起于地下,观君之所为,当如是乎?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如今飞鸟未尽,狡兔未死,君便卸磨杀驴乎?”
“某年某月某日,袁家门下走驴韩馥绝笔。”
写完之后,韩馥亲手将这一篇《与袁冀州书》誊写在一幅六尺白布之上,并抄写数封,派人送往司隶、颍川诸位好友处。这时府令也采买棺材、香烛纸马回来了。韩馥召集府中众人,亢声言道:“今日恶吏登门,背后定有袁绍指使!目的是促我速死!”
“我死之后,袁绍迫于天下清流的压力,必欲厚葬我。他要的只是我的性命,你们是无妨的。非但不敢加害,还要卑辞厚币,礼送出境的。我仰药而死之后,汝等立即扶棺返回故乡,不得接受袁家的一文钱,若是违背我的遗愿,便不是我的子孙!”
今日朱汉的一番折辱,韩馥府中的家人僮仆早已义愤填膺了,事情儿是明摆着的,只有韩馥一死,全家人才有生路。如今看见韩馥如此表示,顿时便人人感奋了。“父亲一路走好!我定会遵照您的遗愿,在天下人的面前,揭露袁绍忘恩负义的嘴脸!”
韩馥的长子伏在榻上,忍着钻心的疼痛大声说道。“府令,将我的这一篇,《与袁冀州书》誊写上数百份,一会儿在市肆散发!”韩馥面色如常,大声吩咐道。“诺!”府令应了一声,红着眼圈儿去了。阖府上下,顿时便哭声连天了。“哭什么?莫要再哭!我还没有死!等到了市肆,你们可劲儿地哭!哭得越响亮,我越是高兴!能以死复仇,值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韩馥下令大开中门,自己手持一根一丈长的竹竿儿,竹竿儿上竖悬着他亲笔书写的《与袁冀州书》。六尺长的白布上,全是拳头大小的隶书,凝重厚实,墨迹淋漓,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暗暗的红色,竟然是韩馥和血所书!
府门前早已是人山人海,朱汉刚刚离去不到半个时辰,府邸里传出来的震天动地的号哭声早就吸引了万余人。看到韩馥如此做派,顿时就交头接耳起来了。“韩冀州搞的是什么名堂?”“这位兄台,你是刚来的吧?半个时辰之前,韩冀州的大儿子被人活活打断了双腿!就在韩冀州的眼前!”“谁这么大的胆子?莫非是??????”
还没等说完,话音儿便戛然而止了,周围的人会意地指指冀州牧府的方向。“嘘!知道就好!”“就是呀,没有人在背后撑腰,谁敢这么做?”周围的人愤愤地说道。
韩馥气定神闲,抬腿上了车驾,端坐在棺材盖儿上,手中的长幡迎风飘扬。“《与袁冀州书》?君为四世三公世家子??????”自有那识字之人一句句读来,读一段儿,讲说一段儿,顷刻间大家都明白了。原来韩冀州这次是受辱太甚,气愤不过,只得以死报复了!
韩馥虽无德才,人又胆儿小,就是因为胆小儿,凡是莫不是谨慎小心,力求公允,不出乱子,因此在冀州的官声极好。如今脱袍让位不过一月,家中就遭此横祸,实在是令人嘘唏。百姓们想起他为官谨慎,讲究与民休息,不禁眼圈儿都红了。
“韩冀州!你莫要寻短见呀!自可以上疏朝廷,由朝廷公断!”几个老者满眼含泪,走出人群哭嚎着说道。“韩冀州!俺们便拥了你,反他娘的算逑!”人群之中,顿时便有数百人振臂高呼了,这些人都是青壮后生。“韩冀州,我们虽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但是有一点是能够做到的,那就是让您的这一篇《与袁冀州书》流传天下!”
读书的士子们知道大势已去,在袁绍的淫威之下,韩馥必死无疑。但是,耳闻目睹韩府的惨状,在门板上婉转呻吟的大公子,还有这周围的香烛纸马,一片缟素,早已感同身受,义愤填膺了。“诸位兄台!士可杀而不可辱!这便是读书人的气节!我等定要实现他的遗愿,让他手书的这一篇《与袁冀州书》流传天下,历千年而不朽!”
听到儒生士子们的表态,韩馥心中一酸,两行热泪顿时潸然而下了,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刹那间打湿了衣襟儿。他从棺材上站起来,向四周拱手施礼,哽咽着说道:“诸位父老乡亲!诸位儒生士子!你们的拳拳之心,我韩馥谢过了!”
“我身为袁家的门生,深受老太傅的知遇之恩,无以为报,这才脱袍让位,将冀州拱手相让。为的便是冀州的数百万百姓能够过上好日子!从没有为自己考虑半分!便是今日,我已决意仰药而死之时,仍然没有半分涉及袁老太傅!我的死,只是针对袁绍一人!”
“当今之世,天下大乱,诸侯割据,哪里有什么天理可言?袁冀州既然要我死,我不得不死!诸君就莫要再劝阻了!我死之后,劳烦诸君卫护我的家人,扶棺回乡!拜托诸位了!”话一说完,韩馥便大声喝道:“府令!将这些香烛纸马全部在府门前焚化了!便当是生祭我了!”“诺!”韩府的家人们轰然应诺了。
一团大火燃起,将如山的香烛纸马烧得劈啪作响,几支鼓吹队儿拿腔捏调奏出了深沉的哀乐。一声长号凄然响起,韩馥的长子晕过去了。就在这漫天纸灰之中,韩馥把手中的长竹竿儿往马车上一插,取出怀中的毒酒一饮而尽!片刻之后,他便倒在了棺材之中了。
“举哀!”府令大声喝道。刹那之间,声嘶力竭的哭嚎声响彻全城。
袁绍昨晚多吃了几杯酒,吃得大醉,等到他被众人从睡梦中推醒的时候,韩馥已然仰药而死了。“什么?韩馥竟然自杀了?为什么?”“主公,此事是都官从事朱汉引起的??????”左右的亲兵一五一十地讲清楚了来龙去脉。“主公,此事已经尽人皆知了!尤其是韩馥手书的那一篇《与袁冀州书》,更是流传甚广,对主公的声名大有损伤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