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能感觉到旋律在空中飘逸,如丝丝缕缕状在他的身边环绕, 伸手可碰。紧接着, 远处的鬼嚎、风声、剑响统统消失了。
经文常说,顿悟只需要一须臾的时间。
那么, 应该正是现在吧。
何畏停下了手中的一切动作, 金光骤然收敛。他面色如水般平静, 抬头望向星空。
秋夜的京郊难得能看到星星,闪烁着如同指甲盖一般的微弱光芒, 但在此刻何畏的眼中却熠熠发亮。东北方向, 何畏看着那七颗勺型的星子,勺柄正冲向自己, 突然福至心灵,冥冥中感到了一丝力量,瞬间想到一阙练功必修的经文
《北斗经》
箜篌的声音亦在同一时刻变得铿锵有力起来, 何畏凝神片刻, 跟上节奏,开了口。
北斗九宸,中天大神, 上朝金阙,下覆昆仑元皇正气, 来合我身,天罡所指,昼夜常轮系系人身,灾厄蠲除,获福无量, 天师欢喜
配合着阿臣的琴声,何畏唱诵的经文也变得近乎与呢喃,两种声音渐渐合而为一。
他从未刻意背诵过这段文字,此刻却像写在自己的基因中一样毫无阻碍的唱了出来。很快,他感到自己的力量和自己的罡气,甚至自己的意识,都融入到了经文当中,那是一种在他胸口逐渐累积的炙热之感。
然后,在某一瞬间,本能告诉他,是时候了。
于是,何畏睁开眼,只见一道圆环一般的金光以他为中心,瞬间向周遭清荡了出去。触碰到的那些野鬼,只在一瞬间便被停住了手中的动作,随着微风,化作一阵烟尘,融化在了黑夜中。
仿佛从未出现过那样。
叶隐棠和宋逸舟瞬间惊愕不已,但他们还没回过神来,只见拿到金光圆环又从外向内荡了回来,最后收束在了躁动不已的睡袋上。
何畏却如同没有看到这一切一样,已经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地,依旧继续吟诵。
那睡袋的躁动也立即停止了。
食尘显然也没想到自己的鬼怪大军就这样被轻而易举的化解。
但他是京西鬼王,于是,他从怀中掏出一截骨笛,轻轻吹响。
经文的声音立即被压制了半分。
同一时间,更远处,源源不断的鬼怪再次出现,依旧前赴后继的向上涌来。
经文未毕,何畏依旧继续吟诵,他能感觉到金光加身,试探的接触着周围的一切,甚至墓地中英灵们的气息,万事万物在他的眼中变得都有各自的气场,而他可以随取随用,用之不竭,他也不需要认真瞄准,因为经文所到之处,皆是能量所及之处。
而他第一次调用这些能量,并不十分数量。但每每他感觉脱力之时,阿臣的琴声都能让他获得丝丝缕缕的力量。
两人配合着,将经文的下半阙吟诵完毕。
何畏再睁开眼,只见四周一片空荡,甚至寂静。
连身后的黑气旋风也不见了踪影。
他正想休憩片刻,但突然后脊一阵寒意。还没来得及转身查看,便被叶隐棠揽在了怀里,金属碰撞声乍然作响,替他挡下了来自食尘的偷袭。
食尘不再召唤手下,而是催动着掌心的黑气呼啸而来,叶隐棠和宋逸舟翻身迎敌,剑花满天,几乎是拼死抵住食尘的步伐,不教他接近何畏半步。
何畏大口喘息着,只觉得眼前的打斗几乎可以用叹为观止四个字来形容。不需要他了解,便也可以猜到,能和鬼王打的有来有回的驱魔师一定少之又少。
可叶隐棠和宋逸舟在配合之下竟然游刃有余。
食尘见自己被牢牢缠住,一时摆脱不得。突然将身后的斗篷一卷,整个人身变成了一道黑色利剑。
叶隐棠用剑法招架着,可食尘的意图显然并不在此,他朝天上飞去,拉开了一段距离,然后就在四人都没反应过来的刹那,抓准他们都聚集在何畏身边的防守空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了睡袋。
瞬间,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激起浑身颤栗的尖啸。
一股汹涌的戾气从睡袋的裂缝中奔涌而出,寒意、恐惧、惊慌、愤怒种种情绪不受控制的侵入了四人的心头。
食尘单足点地,落在了一旁高位的石块上,微微一笑:这就交给你们了,慢慢玩吧。
然后,他隐匿了身形,消失在深渊之中。
那团戾气仿佛一个蠕动的黑色胎球,正试图拼命伸展四肢,有些肉芽已经从表面伸展了出来。
何畏想用罡气将它包裹住,但刚刚驱动体内的能量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现在已然是强弩之末,又要抵抗情绪的侵扰,焦急之下竟然咳出一口血来。
剩余三人见状,皆是大惊,然而也只能顾及自己的艰难抵抗,无法上前帮助。
胎球上面渐渐浮现出一张人脸。
是个女孩。
她在啼哭,真的如同新生的婴儿一般。
一阵猛烈的寒意正向四周飞速扩散。
就要来不及了。
突然,一个瘦削的短发身影出现在了四人面前。
她伸出一只手,直直插入胎球中心,紧接着,阵阵黑气把她包裹,更强的戾气迸发了出来。
然而她也毫不示弱,偌大的黑色屏障在自己面前成型,与那戾气不相上下。
何畏见到她双目如渗血一般殷红,整个脸颊出现了道道黑色裂缝,几乎整个人都要被撑开一般。
但她同时也在吸收着胎球的一切。
十秒、二十秒几分钟。
她和胎球僵持着,终于,还是挺到了最后。胎球骤然缩小,变成了一个悬空的黑色丸子,而她也毫不犹豫,快步上前一口吞下。
然后回头,一脸得意看向何畏。
何畏被震撼的半晌说不出话。
女孩笑笑:怎么,看傻了?不知道鬼修都是这么简单粗暴的吗?
何畏吞了口口水,颤颤巍巍道:核核桃。
嗯,就是本鬼姑,核桃说完凝神运气片刻,又恢复了正常时的面庞,你们都不把计划告诉我,幸亏我自己来了,要不你们几个道士马上都要变成行尸走肉了。
何畏仍处于难以置信中无法自拔:我没想到你这么强。
一般一般,核桃扬了扬自己的短发,属性克制罢了,再加上这怨胎只有那鬼女一半的怨念,要不然我也不一定抵挡得住。
不管怎么说,谢谢了。
我才要谢谢你们!让我能吃到这么大的怨念,想来很快就能进阶了!
四人也缓了过来,排排靠在一旁的石头上,歇息着。
宋逸舟靠在泊臣的肩膀上,拍着何畏:畏畏,你实在是太强了。
叶隐棠也淡淡笑着:实在惊喜。
宋逸舟恢复了半口元气,重重锤了一下叶隐棠的肩膀:你会不会说人话!这还叫惊喜?第一次驾驭罡气就能做到这个程度,很多道士究其一生都不信,这真的超纲了,我都不知道何畏是怎么做到的。
呃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何畏不好意思挠挠头:感觉就是突然就知道怎么做了。当然,也多亏阿臣哥的提醒和帮忙,我也才发现自己可以这样用能量。
阿臣正闭目凝神,过了一会才轻轻问道:内息如何?
何畏感受半晌,如实答道:很乱。
那让我为你调节一二。阿臣睁开眼,强撑着站起身来,将手掌覆在了何畏的额头上,可还没开始吟诵,突然咳出了一口血来。
何畏想上前搀扶,但刚站起来半步,又因脱力而摔回了石头上,幸亏有叶隐棠垫住才没有受伤。
能不能别这么敬业了??宋逸舟赶紧把二人扶稳坐好,一脸责备:简直就是倒数第二照顾倒数第一,你俩今晚都累成这样就好好休息吧!
于是两人又重新坐下,宋逸舟和叶隐棠从帐篷外面拿来了被褥和水,让他们缓缓。
墓园外出现了久违的寂静。
四人裹在一条长毯里,何畏也不理核桃坐在一边奚落地说什么四个人像小学生秋游那些话,只觉得一阵难得的安心与惬意,慢慢感到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地靠在了叶隐棠的肩膀上。
叶隐棠别过头去,无声地笑了笑,不料正好被宋逸舟看到,于是立马切换回了严肃的表情。
宋逸舟却撇嘴笑笑,露出一幅我都懂的表情。
叶隐棠轻轻瞪了他一眼,宋逸舟立马靠在石头上,双手垫着头:哎,好久没这么舒服过了,真希望可以一直这样
留神吧,今晚还没结束呢,核桃拍拍肚子,消化着刚刚的怨灵,食尘还没死,再加上还有一半的怨念
宋逸舟一脸不快:呸呸呸!你个小姑娘不要乌鸦嘴,说不定它们今晚就不来了
喵呜?
一阵猫叫打断了四人安逸的氛围。
宋逸舟猛然起身:猫妖来了。
嗯。叶隐棠也随即起身,还不忘回头给何畏和阿臣掖好被子,交给我们吧。
好。
何畏虽然有心帮忙,但实在站不起来了,只能先缓缓。
远处十几个绿点亮起,步步逼近,不到半分钟便来到了他们面前,正是那群小奶猫。
各人都做好了应敌的准备。
可出乎四人意料之外的是,那一群小猫竟然十分乖巧的蹲坐在了他们面前。
为首的是那只黑白相间的小猫,它一歪头:喵?
四人也歪头:嗯?
然后它走上前,蹭了蹭何畏的裤脚,低垂着头,似乎在请求他的原谅一样。
何畏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下意识地伸出了手,轻轻摸了摸它头上的呆毛。
然而这就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紧接着,剩余的十几只小猫一齐喵喵喵的欢快地叫着,一拥而上,差点把何畏压的喘不上气。
核桃饶是见多识广,此刻也不得不感叹:这也太奇怪了。
叶隐棠皱着眉:会不会和它们之前吸饱了何畏的罡气有关?
核桃摇摇头:应该不是,你想想它们那天是怎么对待无脸阿伯的。妖族向来对食物没有什么慈悲之心,它们是几种精怪里最爱抱团排外的,因此通常只对同类或者认可的首领才这么亲昵。
叶隐棠的眉头更深了,似乎在想着什么。
何畏却已经放弃了思考,正享受地被满身小猫挠地咯咯直笑,只凭感觉猜得道:或许是它们喜欢我的罡气,想认我做主人呢?
可它们也不是普通的妖,是被怨灵侵染才形成的妖
唔,我知道何畏现在的状态可以用乐不思蜀四个字形容,但它们看上去没什么危险,我们要怎么办?除掉它们身上的怨念吗?
何畏问完,四个人一起齐刷刷地盯着核桃。
看我干嘛!核桃把头别过去,我已经吃饱了,一点都吃不下了。
哦那我们可以先养着,等回头再除吗?
三人一鬼又齐刷刷地看向叶隐棠。
不可,叶隐棠沉吟片刻,它们现在的妖性虽然压住了怨念,但不知道何时会爆发,带着它们就仿佛带着定时炸弹一样,更何况还不明白它们为何现在这样表现总之,太危险了。
突然,它们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动静。
四人警觉回头,看清来者才松了口气。
是无脸阿伯,或者叫,阿岭。
何畏立即调转内息,伸出一根金光,与阿岭连接了起来。
自从他刚刚将罡气催动进歌声后,感知这件事似乎变得轻松,甚至如同本能一般。当下他还没有太大感觉,但事后想想,可能因为自己的能力到了第二个境界,再做第一个境界的事便会觉得轻而易举。
阿伯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巨石旁边,所有的小猫瞬间炸起了毛,一脸凶相地望向他。
阿伯,你怎么来了?何畏礼貌问道,今晚太危险了,您还是回到鬼层吧。
不阿伯颤颤巍巍,想伸手摸摸小猫,我我想看看女儿。
何畏恍然,他几乎忘了,自己怀里抱着的小猫,正是阿岭女儿的怨灵。
可他的女儿们,显然并不想认回这个爸爸,各个龇牙咧嘴,不让阿伯靠近。
何畏试着用罡气接入猫妖们,然而一次次失败,核桃拍了拍他的肩膀:它们都还没开智识,就算你接入了也只能读到一些混沌的消息,别试了。
哦。
道长大人,阿伯又问道:请问你可以不控制它们吗?让它们吸我可以吗?
啊这何畏反应了一下才知道阿伯是在叫自己,不必如此吧?
这份对亲情的表达多少有点变态了。
阿伯干脆直接撸起袖子,向前凑着,用尽可能卑微的语气再次求道:求您了,让我为女儿做点什么吧!
核桃叹了口气:就按阿岭说的做吧,如果这样能让他心里舒服点的话。你不必担心,他应该是感觉不到痛的。
毕竟被女儿的怨念侵蚀了这么久,各种感官应当都退化了不少。
好吧。何畏定了定神才下定决心,然后将小猫们向前一送,捧到了阿岭的身边,去吃吧,毛孩子们。
可小猫们只略带嫌恶地看了阿岭一眼,又缩回了何畏的怀抱中。
何畏叹了口气,头一次觉得阿岭失去视力也算是一种幸运,不然看到刚刚小猫们那个眼神,应该会被伤透了心吧。
许是吃过了你身上好味道的罡气,嘴刁了,对鬼血液里的阴气不感兴趣了。核桃耸耸肩,故作轻松道,毕竟是动物嘛。
嗯。
何畏把这段话如数转达给了阿伯,阿伯也没流露太多情绪,但也没再说话,静静地坐在了一旁,显然也不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