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是个利索人,出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兴匆匆道:“打听到了,这位周娘子是来县里参加绣艺大会初试的,估摸着要住上四五日呢。”
绣艺大会?邹氏自然是知道的。
之于女子而言,尤其是小户女,最拿得出手,为人乐道的谈资便是女红,这种幽州地带绣娘云集的盛会,是她们少有的展现自己的机会,但凡稍有进取心的绣娘都不会错过。
邹氏心怀感慰,只觉女儿当真是大了,有主见,也有出息了。
“这边初选的审核官是哪几个?可还有空缺?”
婆子做足了功课,打听得细致,审核官的身份家世,还有为人一一道来,说到主审时顿了一下,才道:“原本定的主审是县太爷,但据闻这位大人近日感染了风寒,怕是不方便出席了,兴许就从几个审核官里挑一个作为主审。”
“你去,拿着怀家的牌子,就说大人若是不便,这个主审的活,我来。”邹氏亏钱女儿太多,女儿想要的,她能做到的,必要双手奉上。
县衙这边,谭钰那一刀,对自己着实狠。虽然避开了要害,命保住了,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到底伤到了骨肉,就连医术了得的孙大人瞧了,也在心里暗暗惊诧。
何人如此胆大,居然将县太爷伤成这般。
送走了孙大夫,刘雍这才将从守门衙差那里拿到的信呈到了谭钰面前。
谭钰手不能用力,稍微一动,扯着胸口疼,他叫刘雍拆了信,念给他听。
女子似乎并不知他就是新上任的县令,言语颇为客气,只道跟京中的谢掌柜相识,谢掌柜提起过他,这才冒昧询问客栈能否解封,她有要事,耽搁不得。
字字在理,句句得体,比之小时的直言直语,到底是长大了,知分寸,懂进退了。
谭钰又要刘雍把信展开,再拿近些,他又细看了一遍,瞥到署名和日期处,面色微变。
“客栈到府衙能有多远,要两日才送到?”
“大人受了伤,小的心系大人,又有府衙的公务要处理,一时没能顾上。”事分轻重缓急,一个女子,又是嫁了人的,能有何要事,刘雍就没放在心上。
谭钰哪里不清楚自己这个属下什么禀性,当即就命他代笔,写封回信过去。
信写完了,刘雍又提到另外一桩,问道:“绣艺大会是否要推迟几日?大人这伤,怕是没法出席。”
“那就推个两三日再议,别墨迹了,快去送信。”谭钰催促。
没多久邢捕头风风火火赶到,向谭钰汇报案件最新进展。
“大人,那丫鬟果然有鬼,不过下毒的不是她,而是她家夫人,特意派她来盯着死者,确保万无一失。”
谭钰听后,露出一丝笑容:“证据可有搜集齐了,人命关天,必不能判错。”
“错不了,这回倒是多亏了周兄弟,若非他使的一出诈尸计,那丫鬟吓破了胆,估计还没这么快招供。”邢捕头颇为洋洋得意道。
“哪个周兄弟?”
“就是前两日来找大人那个啊,周家娘子的相公。”邢捕头也是纳闷,被伤了半条命都既往不咎,还以为两人关系不错,怎么到这会儿,又弄得好像跟人很不熟的样子。
谭钰仿佛只听到了后一句,整个人僵住,声音也异常生硬:“谁是周娘子的相公?”
邢捕头心想这人没伤到脑,怎就反应迟钝了,不得不耐着性子再讲一遍:“参加绣艺大会,来自秀水镇那个周娘子,找的上门婿,名周谡,上回擅闯府衙的,也是他,大人不记得了?”
此时的谭钰何止不记得,已然震惊得说不出话了。
真龙天子,九五之尊,农户人家的上门婿?
仿若天书般荒诞。
谭钰唇一扬,一声笑了起来,到后头,愈发的畅快,竟连胸口撕扯的疼痛都顾不上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堂堂一国之君,万万之上的帝王,成了农家上门婿,若让京城里那些皇亲国戚得知,尤其是太后,又该如何作想。
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大人,大人,”门外有衙差在唤,“有个婆子来访,说是幽州怀家的。”
“让她进来。”谭钰此刻已是无比的畅快,只觉这世上再不会有更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的事了。
到客栈时,已近黄昏,刘雍亲自送过来,顺便想见见这位让大人牵挂不已的周娘子。
然而,门一开,刘雍抬眼看去,面色大变。
皇皇皇---
正要开口,跪下,周谡冷冷一声:“闭嘴,站好。”
龙威浩荡,刘雍脊背登时挺得笔直,然而身上像被人点中了哑穴,再也发不出一个字。
“夫君,谁来了?”一个轻轻柔柔,令人如沐春风,浑身舒坦的女声从屋内传出来。
刘雍听到这声,脑子愈发卡壳,转不开了。
夫君?周娘子?万岁爷?这是个什么乱麻子关系?
“有事?”
男人眼刀如刃,薄而利,轻飘飘一射过来,刘雍心就慌到不行:“有有有---”
有了一长串,也没有出个所以然,手更像是冻住了,根本没法伸进衣襟里将信拿出来。
“没有就滚。”
话落,两片门板在刘雍面前利落干脆地合上。
“谁啊?”周窈在男人背后问,男人个头太高,直挺挺杵在门口,教她无法瞧见外面的情况。
“一个蠢货,敲错门。”周谡极其简练地回了句。
周窈却迟疑了,看了男人片刻,才道:“是不是她来了?”
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你若想见她,我就叫她来。”周谡拥着周窈,边往里走边道。
听到这话,周窈怔了下,先是点了下头,后又直摇头:“你别去找她,我现下最要紧的是绣艺大会,旁的事,先放放吧。”
周窈此时的心态,说怯懦也好,逃避也罢,都属人之常情。毕竟,从小到大,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出身,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不是周父的女儿,而她的生父另有其人,那人的身份还有遭遇,更是难以想象。
就如同她眼前站着的男人,明明近在咫尺,可有时看他,好像又远在天边。
“如果我不是我了,你还会做我的夫君吗?”
话问出来,周窈又觉得自己傻,正要补一句当她没说,却听得男人斩钉截铁道:“你是我的妻,我是你的夫,别的都可以不存在,唯独这一重身份,不可以不是。”
周窈微红了眼:“可我不再是爹的女儿了,而我娘,她已经成了别人的妻,照料着别人的孩子,我好像一下子没了爹,又没了娘,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就谁都不要,只有我,和你肚里的孩子,我们一家三口,就够了。”周窈一哭,周谡心就慌了,他纵使为她寻遍这世上所有的珍奇异宝,也不可能为她变出个她想要的爹娘出来。
“我娘说,我生父是被自己的至亲害死的。”周窈哽着声道。
“这等无情无义的至亲不要也罢。”只要媳妇不哭,重展笑颜,要什么,他都给,即便要人命。
“可是,”周窈轻扯男人衣袖,抬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害我生父的人姓高。”
高?周谡心头一拧,这姓,多也不多,少也不少,尤以京城那家最为显赫。
“皇后娘家,柱国公,夫君可知?”周窈捏着男人衣角的手揪紧。
一瞬间,周谡目光变得深幽,知,怎么不知。
当年,为了让他立高家女为后,太后不惜绝食相逼,他始终想不明白,这高家女到底好在哪里。
时至今日,周谡低头,瞅着在他怀里哭成小花猫,依然惹人怜爱的媳妇,终于,想明白了。
第45章 . 值得 要美人,不要江山
案桌上的沉香已经焚烧了大半, 只留短短一小截,似羞怯的少女轻轻颤着,一点点将那灰烬抖落到八角香炉里。
太后瞧着那燃烧殆尽的灰烬,不由痴痴发起了呆, 薛嬷嬷端盘走进来, 瞧着主子立在香案前已是好半晌, 也不觉得腿酸,忍不住地提醒道。
“主子, 夜深了,不如先回去歇着,明日再来。”
然而, 太后恍若未闻,仍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一炉的香灰发怔,沉默了好一阵,方才徐徐道:“你说,他会怪我吗?”
“怎么会?发生那样的意外, 谁又想呢?要怪就怪谭钰那小儿, 撺掇着皇上南巡, 贬黜他已经算轻罚了,他便是死一万次都不足惜。”世间的事, 哪里又是一句非黑即白就能定论的, 薛嬷嬷忠人之事,不为别的,所有言论只希望主子开怀,过去的弥补不回的,就不要再想了。
太后终于有了反应,目光从香炉上挪开, 落到了薛嬷嬷身上,仍是难以全然释怀。
“若他不怪我,可为何我日日虔诚地焚香祷告,他仍是不肯入我梦,告知我他在那边可好?”
“不入梦,那就是没有遗憾,喝了孟婆汤后,了无牵挂地入轮回,必能投个好胎,兴许仍是帝王家呢。”
说着,薛嬷嬷停顿了下,觑着太后面色,小心翼翼道,“奴婢观小殿下,长得尤其像皇上年幼时。”
若实在是想了,不如去看看小殿下,也是个寄托。
听到这,太后迟疑了好一会,轻叹一声道:“还是算了,去了,也不受待见。”
话里,带着隐约的几许怨气。
薛嬷嬷何尝不明白自家主子,这是眼前的不听话了,闹脾气,不愿见她了,情绪才会特别的郁结,愈发想到已经不在了的那位。
“皇上只是一时想不转,等小殿下再大些,会说能走了,皇上真正体会到做父母的不易,就会体谅娘娘当时的为难了。”
为了太后着想,薛嬷嬷也不想这对尊贵的母子之间失和,毕竟皇帝位子上坐久了,便是再温驯的绵羊,在体尝到至高无上的权力诱惑后,心态上必然也会发生改变。
如今的皇帝,就有这种趋势,尤其在得知自己也是正统皇嗣血脉,并非假冒以后。
薛嬷嬷能想到的,太后又如何想不到,但孩子已经大了,又哪里是想管就能管得住的。
“皇后那边呢?”
“柱国公夫人进宫了,好像已经征得皇帝许可,要在宫里住上几日,帮着看看小殿下。”
太后听后扯起唇角讥笑了一声:“千辛万苦生下的恩情,还不如一个半路冒出来的几句甜话。”
“娘娘可不能这么想,真正遇到事了,皇上头一个想到的必定是您呢。”
薛嬷嬷费劲了口舌劝,但在太后心里,到底仍是落下了一丝阴霾,终不能开怀。
皇后这边,正与自家母亲聊着家常,皇帝来了一趟,只坐一会就走了。前些日子皇帝光顾着病,还有调整心情,耽搁了不少朝务,需要赶时间处理。
母女俩送走了帝驾,回到屋内,容氏捉着女儿的手道:“你族中十几个堂兄堂弟,男儿多又如何,加起来都不及你一半有能耐。”
容氏子嗣不丰,先后生了两子,都不幸病逝,独独这个女儿,最有福气,当了国母,生下小太子,真真正正的贵不可言。
如今高氏全族上下,哪个不敬着她捧着她,就连仗着受宠,生了两个儿子的姨娘也得乖乖顺顺给她端茶倒水。
高媖看着母亲眉宇间尽是得意之色,想必也是憋了许久,自己身为女儿,也不好再说什么,但仍是委婉提醒:“父亲那边,母亲您也不能太冷着,父亲不是已经说了,家中已有子嗣承袭,再也不纳妾,这几年,他也做到了。”
做到皇后这份上,不仅有无上的荣光,也有无尽的压力,再加上自己也有孩子了,高媖考量得更多,娘家是她背后最大的助力,父母之间的和睦更是尤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