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杀死的不是子藏,是……然渟湫。
绿卮夫人的记忆始于然渟湫气绝之后,被她遗忘的然渟湫对她来说等同于是一个陌生人。也就是说她其实从未与然渟湫打过交道,然而这一刻她仅凭着一双眼便认出了他。
她杀死的不是子藏而是然渟湫。在她与子藏对决的时候,子藏体内的然渟湫一直在争夺着这座身体的控制权,为的是不伤害她。
终于他成功了,人的魂魄战胜了魔的心智,他短暂的控制住了子藏的身躯,得以与绿卮夫人真正的见上一面。
然而也就是在这一刻,绿卮夫人的剑贯穿了他。
**
子藏守护的白塔内,如聆璇所预料的那样,是一片虚空。
塔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重重的黑雾弥漫,混淆了虚拟与真实的边界。聆璇没有往前走,他站在原地以灵力劈开了雾气,雾中倒是没有藏着什么敌人,只是当雾气分开之后,他见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
曈站在道路的尽头,缥缈如海市蜃楼一般。
“你来了。真高兴还能见到你。”
“我们之间很熟吗?”聆璇问。在他满脑子想着要弑神的时候,他的确曾经与不少魔尊都有过交情,但那时的曈深居简出,好像和他也没有正式打过几次交道。
曈笑了笑,“你来这里,是来找九问的?”
“看样子你已经提前判断到了。”
“九问既然能够预知未来,未来,自然也包括你这一番冒险。”
这么想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他们过来偷九问,可手握九问的魔难道不会通过九问来判断他们的行动吗?聆璇沮丧的叹了口气,“既然这样,那我就只好明抢了。”
这句话放到任何人身上都会被嘲笑狂妄,唯独聆璇说出口时是那样的妥当。曈收敛起脸上的笑,朝着聆璇轻轻一颔首,“我相信你有这样的实力。所以,我专门准备了对策来防范你。”
聆璇一愣,倒是有些好奇,“什么对策?”
“怎么,你害怕了?”
“有点。”聆璇老老实实承认,“你这个女人深不可测,我至今都没摸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是魔却又不完全是魔,可如果要将你算作是人,你的种种行为又早就脱离了‘人’的范畴。你大概是活了很久很久吧,你的眼神是死的,虽然你努力要将自己的表情变得灵动一些,可你的一颦一笑其实僵硬的就好像死尸。最重要的一点是——七千年前我封锁罹都的时候你并不在这里,你是后来主动进入这座牢笼的。而且你不止是主动进来的,你甚至还可以主动出去,我在罹都设下的一切禁制都对你无效。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怪物,曈。”
“但现在我出不去了。”曈说。
聆璇缓慢的眨了眨眼睛,“这么说来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罹都之外又被第三方势力添加了一重结界的事情。
“是,没有什么可以瞒过我的眼睛。”曈平淡的回答。她不是在自吹自擂,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就算我们都出不去罹都,斗争也是有意义的,不是么?”
她说的正是聆璇所想的,他摊开双手,灵力在指尖凝聚,“没错,你这样的怪物,趁早还是制伏了比较好,不然我真怕你算计我。你刚才说你想了针对我的策略,来,不妨摆出来。”
曈没有急着动手而是问了聆璇一个问题,“你知道为什么千百年来,胜过你的人那么少么?”
第106章 “永恒的生”
聆璇为什么实力强悍?这个问题千百年来有不少人思索过, 败在他手下的敌人想过这个问题,试图效仿他的人想过这个问题,就连聆璇自己都想过这个问题。
从他化出人身自由行走于天地的时候起, 他好像就很少败过。他生命中大多时候都是顺风顺水,所以才敢于提出弑神的计划。而除了荒神那样的至高之主外,还真就再没有谁能够降服他。
不少人在观察过聆璇后都会觉得不公平,从未见这人辛勤修习过, 也不曾见他历什么劫灾, 他一生强大的法力好似是天生就有的。聆璇本人有时候自己都会奇怪,为什么这个世上能够战胜他的人那么少——虽然“想要被人战胜”的愿望已经在短时间内不知被人满足过多少次了,但每一个能胜他的, 不是妖王就是魔尊, 寻常之辈还是照样近不了你的身。
“你与这世上大多的仙和妖都不同, ”曈的声音绵软缥缈,好似响起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还记得你的灵力来自于哪里吗?聆璇。”
灵力, 来自哪里?好奇怪的问题……
聆璇有些头晕,黑雾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包裹住了他。这雾气似乎没有任何的危险, 可是聆璇却感觉到自己的理智正被这黑雾一点点所侵蚀。他不由自主的顺着曈的提出的问题深思——
最终当然是什么都没想起来。正如人类永远也回想不起自己出生时的记忆一样, 聆璇也记不得自己灵识不全时的事情。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最多只能模模糊糊的想起玉匠在他身上雕琢时手心的温暖, 想起自己被立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巫祝狂乱的起舞, 许许多多的人在他面前下拜。
……
……等等!
灵光乍现于脑海,如闪电一瞬划破夜空,他猛地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想起来了?”曈与她的距离不知何时缩近了,这个不死不灭形如僵尸的女人绽放出了一个欣慰的笑, “这样一来,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你也就能理解了。”
她盘膝坐下,口中喃喃念诵着什么。与此同时罹都之中被曈庇护的千万魔人也迈着整齐的步伐从栖身之所走出,走到了一张巨大的法阵前——这法阵画在高塔的四周,高塔所在的位置恰好就是法阵的阵眼。如果将法阵比作蜘蛛网,高塔便是蛛网中央被牢牢束缚住的猎物。每一个魔都走到了法阵中,在固定的位置盘膝坐下。
千万道红光交织成雾,落在了聆璇的身上却沉重的像是大山,压得他不由自主的半跪在地。与此同时他浑身的灵力也在飞快的消逝,他在短时间内便陷入了一种虚弱的状态。
“如何,能够想起你的过去了吗?你被放置在高处听众生祷告时的岁月。”曈恬静而又悲悯的眼神一如记忆中巫祝俯瞰世人时的神情。
无论是神是仙是妖是魔,他们的灵力都是来源于流转在天地间的灵气,至阴至柔的灵气为魔族所吸纳,至阳至烈的灵气为神仙所用,妖则喜爱混沌之灵——而聆璇则是特例,他的灵力来自于众生的祈愿。
千百人怀揣着希望在他面前跪下,日复一日的祝祷,终于让冰冷的玉石有了自己的意识。聆璇诞生于祈愿之中,这也是为什么后来云月灯告诉他,他必需得帮着人族延续,因为他本就是被人所创造,形体是人雕琢而成,意志来源于人对未来的希望。
但反过来,群魔的祈愿配上特定的阵法便可以遏制住聆璇。
至于特定的法阵……呵,曈活了这么多年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法术她不知道?有多少失传了的秘术都保留在她这里,她是漫漫时光长河的见证人和记录者。
“你……咳,知道这些……是因为九问吗?”曈听见聆璇开口,凑近之后才听见他问得是这句话。
“还在关心九问,我是该夸你心志坚定呢?还是该心疼你不知道痛苦的滋味?”曈说这话倒不是嘲讽,而是真情实意的怜悯。
“九问到底在哪,我是为了九问来的,我总得知道它的下落,否则我不甘心哪……”聆璇的声音越来越低,可见也是撑到了极点,群魔的祝祷正在持续不断的侵蚀他的肌骨和精神。
“我知道你的事情,并不是依靠九问,纯粹是因为我活得长。聆璇,当你还是一块白玉石的时候,是我看着你被一点点雕琢打磨成像的呢。那是人族的耻辱——太古之时的人族从来不屈膝祈求神明,我们只相信自己的力量。奈何作为天道的宠儿,我们却最终没能胜得过神明,不得不向他们低头,仰仗他们的庇护。你便是那耻辱的伊始——很奇怪吗?现在的人族习惯了在神明的鼻息下过活,可太古之时却不是这样的,太古之时的人敢于向神发起挑战,尽管败了,但虽败犹荣。战败之后,当年那些有勇气站起来反抗的人一个个的都死了,他们死后,他们的故事也就湮没在了历史之中,数万年后过去,再没有记得他们,也再没有人记得他们的意志。人们下跪跪习惯了,便以为这是理所当然。”
聆璇听着这女人古怪的发言,意识却伴随着疼痛越来越模糊,到后来甚至觉得自己耳边响起的嘈杂声只是他的幻听。然而就在这时曈的一声冷笑又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
“聆璇,这个世上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九问。”如槁木死灰一般的曈很少会有情绪上的波动,然而这时她的笑却是发自内心,“如果你实在想要找什么九问,不妨——叫我‘九问’。知过去、知未来、知世事更迭、知沧海桑田,这是当年人族战败之后我先天道讨要来的补偿。不老不死不灭,这是天道给予我的惩罚。”
每一个向天道交易的人都会付出惨烈的代价,曈的代价是“永恒的生”。
**
就在曈与聆璇对峙的时候,八大魔尊中的六位都集体率领臣属杀向了正道修士们聚集的无名山谷。
魔是残暴好杀的,痛痛快快的进行一场杀戮,这是曈赏给他们的奖励。
“用不了多久诸位便将从痛苦中解脱,解脱之前,你们想做什么便去做吧。”这是曈说给他们的话。
于是除了子藏和鬼蛛娘之外的魔便欢呼雀跃的带着所有的臣属开始了他们的狂欢,一马当先的是平宁羽,作为平宁羽的宿敌,风九烟在他还未抵达山谷之前便敏锐的感知到了对方身上浓烈的魔气。而平宁羽也没有隐藏自己的意思,半边天穹都被他招摇得染成了赤红色。
“跑!”风九烟毫不犹豫的就抓着阿箬的手往相反的方向狂奔,“你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无论听到了什么都千万别出去!”这一带的山丘多的是洞窟,风九烟带着阿箬往地形复杂的山岭中钻,试图让阿箬躲进洞窟中躲避。
“来得敌人很多吗?”阿箬一边在狂奔中剧烈的喘气,一边这样问道。
如果只有平宁羽,风九烟就算是为了维护妖王的尊严,也会留在原地和平宁羽对决,又或者他就算要跑,抱起阿箬直接御风飞行更快,可是他的第一反应却是要将阿箬藏起来,可见是因为敌人来得太多,实在没有逃跑的余地,只能躲藏。
阿箬话音才落下,头顶的山崖便瞬间坍塌,山石气势汹汹的朝着她奔涌,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几乎是没有生还的机会。
她因惊恐而下意识的紧闭了眼睛,再睁眼时她发现自己被风九烟护在了怀里,铺天盖地的藤蔓形成了一面盾挡住了山石。而片刻前的塌方显然不是意外,阿箬听见了尖利刺耳的笑声和某种怪物扇动巨大翅膀的声音。
“别看,别怕。”风九烟轻轻说:“我在这里的话,你不会有事的。”
阿箬因他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而短暂失神,不过转念一想她也明白了,风九烟这是又将她当做云月灯了。
“谢谢了。”道谢还是要道谢的,不管风九烟救她时抱有的是怎样的心态。
“一会我拖住他们,你一定要尽力的跑,跑得越快越好。”风九烟按着她的肩膀叮嘱。
原本阿箬死了他也无所谓的,毕竟这只是云月灯的一个转世而已。死了大不了他再等个十几年。
可是也许是之前失败过太多次了,以至于他逐渐心灰意冷。如果阿箬死了,也许他再也不会去寻找云月灯。不同的经历会早就不同的性情,他找了那么多云月灯的转世,没有一个像云月灯,同理,就算以后再找到阿箬的转世,那个转世也不会像阿箬。
所以如果不想太快失去身边的人,最好还是在危险到来的时候好好保护好她。
可问题是,他真的有这个能力吗?
在来到罹都之前他就受了伤,罹都的环境也并不适合他,他在这里要受到多番掣肘。魔气越逼越近,曾经不可一世的妖王在这时没了信心。
“风九烟,我有一个脱身之法。”阿箬忽然开口。
第107章 曈的意思
“你想说什么?”
“如果逃出去实在是困难的话, 那我们干脆试着往回跑吧。”阿箬说。
“你的意思是让我和那些修士合作?”风九烟自然是很快就听懂了阿箬的言下之意,并且即刻表示了反对,“这不行!”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情况紧急, 眼下他们虽然藏在了藤蔓的庇护之下,但就算是阿箬这样的凡人都能看得出风九烟撑不了多久,撞击声和利齿啃噬源源不断从藤蔓之外传来,阿箬只好加快语速, “那按照你的设想, 你替我挡住那些魔人,我自己一个人逃——姑且先不管什么义气不义气的问题,”反正这样的事情她又不是第一次做了, “你好好想想, 我真的逃得出去吗?就算逃出去了我可以独自在罹都活下去吗?”
他们头顶又藤蔓编织成的壁垒在这时被猛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一只长有利爪的魔人从裂缝探头露出了狰狞的笑,风九烟及时地出手将他击退,但也有越来越多的魔人正在朝这边靠近。
四面八方都是魔, 这些魔畏惧于妖王的威严而不敢轻易靠近,但他们数目庞大的确让人害怕。
“看吧, 我就说了我逃不了。”阿箬喃喃道。
平宁羽在这时也追击而至, 三头红孔雀仰天发出尖利的一声长啸,对着风九烟冲了过来。这一次风九烟没能及时的躲开它, 不过好在关键时候阿箬掏出了聆璇的白玉眼,坚硬如玉石的结界瞬间凝成, 将平宁羽震开。
“还等什么,快走啊!”阿箬催促道。panpan
风九烟不再犹豫,当即抱起了阿箬腾空而起,不是要逃出这座山谷, 而是按照阿箬所说的,往修士们的聚集地赶去。
一旁悄悄窥视着二人的鬼蛛娘默不作声的跟了上去。
**
修士们眼下乱作一团,比阿箬预料中的还要糟糕。
绿卮夫人作为仙盟盟主不在这里,或许的确影响到了士气,可是照理来说他们也不该像现在这样乱成热锅上的蚂蚁。来到的罹都的都是各门各派的精英弟子和有丰富作战经验的长老,就算魔族来得突然,他们也本该可以从容应对才是。
可是阿箬看见的是魔族肆意冲杀,正道弟子只能狼狈招架,又或是直接放弃了抵抗面如死灰的站在原地,然后被魔族一口吞食。
“这是怎么回事?”
“看见没,那个长发的女人——”风九烟指向了半空,在无数魔族军队之中,果真有个格外显眼的长发女子,她的头发起码是身体的数倍,漂浮在她的脑后,如同一张大网似的张开。在别的魔都忙于拼杀之际,她什么也不做,只是浮在云端不住的哭泣,声音哀婉动听,阿箬盯着她瞧了一会,竟也不由自主的被她的哭声所感染,想起悲伤的事情红了眼眶。
“别一直盯着她。”风九烟伸手捂住了阿箬的眼睛,“那是长桑,魔尊长桑,象征着世间所有悲伤痛苦,她的能力就是让敌人沉浸在哀愁之中丧失斗志。”
“所以说这些修士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长桑?”阿箬揉着心口,方才她只不过是盯着长桑看了一小会,对方就影响了她的心神,“有什么办法可以克制住她么?”
“八大魔尊之中长桑的实力仅比最年轻的鬼蛛娘稍强,局面乱成这个样子,恐怕不仅仅是因为长桑。”风九烟答道。
很快阿箬就明白是什么摧毁了修士们的斗志。天空上方除了一个长桑在不停的哭泣干扰他们的情绪之外,还有数百名长着蝙蝠双翼魔人在来来回回的盘旋,大声吼着:罹都大门已闭。
罹都被第三方封锁的事情首先发现的是聆璇,但他并没有声张。罹都之中的修士们原本都还没有离开罹都的意思,也就没有一人意识到他们已经无法离开罹都。这时魔族忽然大举来犯,先是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然后大肆宣扬罹都被封的事实,自然是将他们吓得不轻。
有人当即就想要尝试着施术打开罹都大门,但马上就和当初的聆璇一样意识到了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于是原本志得意满的他们顿时如同被困进了笼子中的野兽一般惊恐,在惊恐中丧失了理智只能任魔族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