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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
    霜娘握着帕子,不禁抬手掩到唇边咳嗽了一声。看来贺家内部矛盾不小,当着客人的面就内杠上了。侧头往旁边的周连营看去,他四平八稳地坐着,作为当事人,比她掌得住多了,连唇角都没翘一翘,一派君子之风。

    胡姨娘当即红了脸:“太太说什么呢,我这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断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心思。她是任性了些,对太太不恭敬,太太要教导她我不拦着,可当着姑爷姑奶奶的面,怎么能这么说。”

    不等贺太太反驳,又紧跟着望向霜娘:“大姑奶奶知道,你这妹妹就是个孩子心性,说话有时有口无心的,可再没有坏心眼,该懂的礼数也都懂。”

    霜娘微微一笑:“别的我不知道,可姨娘既然在这里,那礼数不礼数的,也就不必说起了。”

    胡姨娘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回门这种场合,本不该有她的参与,她出现在正厅里就已经是逾礼了。若再讲究点,连雪娘见一面后都该下去了,没有一直坐在这里的道理。

    她面上更红,贺太太却是出了一口气,就要顺着叫她下去,道:“你——”

    “行了,”贺老爷沉着脸打断了她,道,“都闹什么,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当着女婿的面,没个消停地争你们那点小事,也不怕叫女婿看了笑话。”

    他其实早想说话,只是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头诸人一句连一句,他没找着话缝,当着新女婿的面,又想有个体面,不好高声嚷着打断人,但眼看着胡姨娘要被撵下去,他顾不得了,雪娘的婚事还要她出头来闹,她走不得。跟实际利益比起来,礼数体面之类的,就都要往后放一放了。

    他拿周连营做了话柄,通常女婿要是识趣的话,这时候就该给递话上来,把场面圆过去了。但他饱含希望地等了一会,却什么都没等到。

    贺老爷就不自在起来,向霜娘道:“你才那说的话,倒像是瞧不起你姨娘了,她再不好,也把你养到大,你没个回报也罢了,还拿礼数来压她。我问你,你的礼数又去哪里了?”

    霜娘想笑——这便宜爹也太怂了,他这明显是不敢指责周连营,所以拿她作筏子来了。

    她想着就真笑了,也不直接对上贺老爷,而是转去问胡姨娘:“姨娘是怎么养大我的,我其实不大记得了,但想一想也还能想起来。我问一句姨娘,姨娘是想我记起来呢,还是不想我记起来?”

    胡姨娘脸僵了,她不傻,听得懂霜娘的潜台词,明白她实际上是在问她:你是希望我记仇呢,还是希望我不记仇?

    ——假如胡姨娘有机会和霜娘调换一下的话,就会明白其实根本不会有“不记仇”那个选择了,不主动报复她已是霜娘努力自持的结果。对于加害者来说,总是并不以为自己给受害者造成了多严重的伤害。

    不等胡姨娘想出合适的回答,贺老爷先怒了:“我问你的礼数,你倒好,越发说了篇怪话出来,这是哪里学来的规矩?!”

    他和胡姨娘不同,从霜娘嫁出去起,就再没见过这个长女了,因此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以为她仍旧可以由着他摆布,遭遇这不逊回答,很是适应不能。

    周连营欠了欠身:“好教您知道,应该是从小婿家里学来的。”

    霜娘原要迎战,被他从旁说了这么一句,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她从贺家出来,就直接进了永宁侯府,可不只能是从他家学来的嘛?

    贺老爷训女的胆量尽有,轮到女婿身上,不知怎地,那火气顷刻就化作了一阵清风,直接消散去了。

    极自然地转换了副和颜悦色的面孔,向周连营道:“女人家凑到一起就是这样,唧唧咕咕的,贤婿不要往心里去。”

    提也不再提霜娘礼数的事,倒又去催贺太太:“你说的那些特意准备的茶果呢,怎么还不叫摆上来?”

    贺太太真给气忘了,被一催才想起来,忙叫丫头一一上茶,又端上五子攒盘来,内装着鲜果蜜饯糕点等物。

    因忘了待客的要紧事,贺太太很有点不安,加倍客气地让道:“是我招待不周了。大姑奶奶和姑爷别嫌弃,外面买来的东西,比不得府里,随意用一点罢。”

    霜娘和她没仇,就算不亲近,也没必要下她的面子,就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把场面带了过去。

    胡姨娘见气氛缓和,忙拍了把雪娘:“只晓得傻望,还不去见礼,你还有事求着你大姐和姐夫呢。”

    雪娘自然知道她有什么要求人,就听话地站起身来,向前几步到对面蹲身福礼。

    霜娘没什么二话,只是叫她起来,周连营连话都没说,只是抬了抬手。

    雪娘没自觉被冷淡,倒觉得他一抬手的仪态好看,心里想着这就是豪门贵公子的气度啊,比她见过的那些邻家少年们可都强多了,一定要找一个这样的。她心里不留神想了事,就又无意中多看了周连营两眼,回座的脚步也拖延下来。

    这一而再了,霜娘心下不由疑惑起来:不会吧,这么狗血的事还真能随便发生?

    她道:“雪娘,你走慢些,地下有钉子,看戳破了你的鞋。”

    雪娘还正勾着头又回眸了一下呢,听见忙低头看:“哪来的钉子——”

    方砖上光光的,莫说钉子,连层灰都看不见,她才反应过来霜娘说的是反话,脸上一热,白了霜娘一眼,很不高兴地回自己位置,重重坐下。

    霜娘没把她放在心上,嘲她那一句只是顺便,不管她什么心思,见过今天这一遭,她下回再想见着周连营还不知到哪一年呢。见胡姨娘微微向前像要开腔的样子,霜娘抢先向贺太太道:“我那小弟弟呢?怎不抱出来,我想着头一回见面,还给他准备了个小玩意呢。”

    提到儿子,贺太太的心情整个好起来,原就想抱他来攀个亲的,只是怕他太小,哭闹起来倒惹着人厌烦,因此未敢先叫来厅里,只让人在厢房里看着,等机会凑上了再来。

    这时霜娘主动提起他,贺太太由不得满脸是笑,道:“大姑奶奶太客气了,他小小的人儿,来给大姐姐行个礼是应该的,哪里用给他准备什么。”

    就忙亲自过去厢房,把儿子抱了来,教他站到地上,团起手举到胸前来行礼。

    ☆、第74章

    官哥儿刚一岁多一点,团子大的小人,穿着个小红褂,他养得胖乎乎,站不大稳,行礼的时候小身子跟着一晃一晃,倒是已经会叫人:“大姐姐,大姐夫。”

    口齿还很清晰,只是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叫的是什么意思,两声全是冲着霜娘叫去的。

    霜娘不由一笑,伸手摸了摸他嘟嘟的脸颊。她看这娃娃没有血脉相连的感觉,但也不会把对贺家的积怨牵连到他身上来,大概就跟看到邻居家的可爱娃娃差不多。

    收了手略略侧身,春雨递上个小小的雕花木盒来,霜娘接过打开,里面红色绳结盘绕,下系着一块翠玉平安扣,她笑向贺太太道:“原该穿几颗玉珠更有趣些,只是官哥儿小,我恐珠子若不留神脱落了,或是小孩子好奇心重,扯掉了再吞了,倒坏事了。”

    贺太太忙接过来道谢,又道:“姑奶奶想得周到,正是呢,他身边我都不敢留能塞进嘴里的玩意儿,小孩子见得少,又嘴馋,什么都当作好吃的。”

    就取出来当即给官哥儿挂在胸前,还推推他:“去给你爹瞧瞧。”

    官哥儿就歪歪扭扭往贺老爷面前去,他是一点也不惧贺老爷的,扑到贺老爷膝上,挺起胸膛来叫他看。

    贺老爷见着爱子就笑开了,摸着他的大脑袋看了看,见那玉扣水头甚好,笑容就又满意上两分:“不错,这是你们有心了。”

    气氛又和缓起来,胡姨娘见他们父子和乐融融的画面心中虽很不好过,但这时不是多想计较的时候,还是说正事要紧。就要开腔,谁知身前雪娘抢先她一步,先开了口。

    “大姐,我的见面礼呢?”

    霜娘诧异地挑起眼帘看她一眼:“我回门要给你见面礼?你从哪里听来的新鲜规矩?”

    雪娘理直气壮:“今天我也是第一次见姐夫,怎么不该有见面礼?”

    她说着还看周连营,周连营:“……”

    以他的出身,不是没见过刁蛮姑娘,他的庶出二姐周娇兰就是个中翘楚,但周娇兰再怎么也还不至于有这个腔调出来。他终于意识到,霜娘先前何以要被逼得使出苦肉计的招数来了。

    “就是没有。”霜娘干脆回绝了她,“等哪天外面有这个规矩了,你再问我要不迟。”

    雪娘不服,还要说话,胡姨娘急了,狠掐她一把,掐得她抽了口凉气闭了嘴,方向霜娘赔笑:“你妹妹是开玩笑的,大姑奶奶别当真。这孩子,一天没个人家,一天就还是个小孩子样,总长不大,要闹出些笑话来。”

    说罢紧着这话题接下去又道:“说来你妹妹年岁也不小了,大姑奶奶当年还是这岁数出嫁的呢。这一二年来,我心里实在替她焦得慌,只是我一个妾,没法子到处和人来往,没奈何,厚着脸皮托了大姑奶奶。今儿乘着大姑奶奶回门,我多嘴问一句,最近可有新信了没有?”

    贺老爷原正逗着官哥儿叫他喊“爹”,听到这话,抬头望过来,干咳一声道:“正是,雪娘的事托你也有两年多了,怎地总没办好?这是你亲妹妹,你也当上上心才好。”

    霜娘没有立刻理他们,先向贺太太道:“我看官哥儿头一点一点的,似乎有些困了,太太抱他去睡一会罢。”

    贺太太看一眼官哥儿,他偎在贺老爷腿边,两个黑葡萄样的眼珠转来转去,精神着呢。现在是上午,小孩子一般瞌睡也不会在这个时辰。她心里明白过来,知道接下来的场面恐怕有些不好,不合适叫小孩子看见。

    就向霜娘笑一笑:“还是姑奶奶细心,我都没留意着。”过去忙抱了官哥儿送回厢房,叫丫头好好陪着他玩,再匆匆走回转来。

    正听见霜娘的话尾:“……雪娘又不乐意,我有什么法子可想。”

    跟着雪娘老大不开心地反驳:“你说的那几个人,要么丑得要命,要么是外头养的生的,家里都不认有这个子孙,尽是这些歪瓜裂枣,我当然不乐意了。”

    霜娘道:“可你乐意的,人家又不乐意。”

    霜娘以前被惹毛了,存心要忽悠着她们玩儿,就只是一直敷衍,还没有说过这么直接的话,一时不但雪娘紫涨了脸,连胡姨娘都下不来台,口气转硬了道:“所以才要姑奶奶费心。要不然,凭我们雪娘这品貌,这临近周遭什么样的少年郎招不来,哪里还用求到姑奶奶门上去。”

    霜娘笑一声:“那姨娘还是快招去罢,我早说了我办不来。”

    胡姨娘听她竟要直接撩手,急了:“那是你没用心,又不是立逼着你寻了人来,都这么久了,你但凡把你妹妹放在心上些,早帮她把事成了。”

    贺太太没料到才几句话功夫,两边就顶成这个模样,她对雪娘的婚事原来持中立立场,只管带好自己儿子就行了,不想卷进去。但因霜娘肯看顾官哥儿,她又着实厌恶胡姨娘母女,这时就管不得旧想法,出声替霜娘说话道:“托大姑奶奶的时候虽久,但大姑奶奶先都在家守着,门都出不得,她一个年轻寡妇,别说不好打听这些事了,就是好打听,也没有给递话做媒的理。”

    霜娘本没想过贺太太能帮腔,但她既然帮了,自然领她的情,就向她感激一笑。

    她没立刻回话,就给胡姨娘捡着了机会,更逼上来道:“那姑奶奶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吧?该能替雪娘想一想了?你要还顾念着手足情分,心里疼你妹妹一两分,就叫她跟你一道去府里住一阵子。”

    霜娘被这奇思妙想惊住了:“……啊?”

    胡姨娘往下解说:“你出门做客时带着她,一则她能长一长见识,二则,说不准便有夫人太太看中了她,倒省得姑奶奶再操心了。”

    这是从知道霜娘要回门来之后,胡姨娘想了好久想出的妙计,只她略有些遗憾:原没想这么说出来的,在她的预想里,应该是拿话先逼住霜娘后,再求恳着说出主意来,想来当着丈夫的面,她总要怕留下个无情的印象来,多半就肯了。

    谁知霜娘与以往话音不同,她被气着了,话赶话就忘了策略,这样说出来,不像求人,倒是胁迫的意味更重了。

    因这主意虽妙,但不是百分百能拿得准,所以胡姨娘先没和雪娘说过,她也是才听到这话,眼里情不自禁就放出光来,连霜娘先前嘲她的事都不计较了,主动服了软,表白道:“大姐,我去了一定听话,不给你添麻烦。”

    胡姨娘见女儿这回会说话,不要她教就直接上道了,十分满意,那丝遗憾也飞了去,两个人一起逼视霜娘等回话。

    霜娘回过神来,自有现成的答案可推掉,但刚要开口,旁边周连营道:“我不同意。”

    这话要是霜娘说的,贺老爷和胡姨娘都有一车的话要喷回来。可是出自周连营的口,贺老爷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胡姨娘也不敢造次,她心里想着应该是雪娘先前的表现不太好,就努力挤出来一点笑容道:“这、姑爷怎么说这话,雪娘在家里是随意了一点,可她到了外面并不这样,十分晓得懂事知礼,从不乱说乱动,不会搅扰着府上的。”

    周连营淡淡道:“我不习惯家里有生人住着。”

    胡姨娘:“……”

    她被架住了,周连营给这么个理由,根本就没理她那茬,她总不能硬叫他“习惯”一下吧?这个话说出来那就不只是厚脸皮的问题了。

    想着到底不甘心,胡姨娘的胆子比起贺老爷还是肥些,自忖着妇道人家,就是说过两句人也不好和她计较,就叨咕道:“我就不信府上一个亲戚都没招待过,嫌弃我们小门小户的罢了。”

    周连营一声不出,站起身来,向霜娘道:“走。”

    霜娘听话跟着起身。

    他这反应让厅中人都措手不及,贺老爷直接跟着站起身来,手伸得老长,慌忙道:“贤婿,贤婿留步。”

    周连营面无表情地道:“岳父对我不满,要教训我两句原没什么,我听着就是。只是不该什么东西都来开口,既然这样瞧不上我,我也坐不住了,这便告辞罢。”

    ——其实胡姨娘虽然是妾,但作为长辈的妾,地位倒也不至于低到“什么东西”上去,只是她自己先坏了规矩,掺和在不该出现的场合上,又说了不该她说的话,所谓先撩着贱,周连营这么说她,她也只好受着了。

    贺老爷得了这个女婿做梦都要笑醒,哪里能有分毫不满?更别提瞧不上了,一听这话,瞪眼就向胡姨娘道:“还不给女婿赔礼!容你在这厅里已是给了你十分的脸面了,你不说好好伺候,还这么多嘴多舌!”

    胡姨娘也又慌又怕,周连营看着不像那等鼻孔朝天望人的贵人,她就有些失了成算,这要真把人气走了,她哭都没处哭去,贺老爷得撕了她。就忙趋步出来,低声下气地自呈不是。

    虽然周连营一点脸面没给她留,她却并不怨怪他,豪门子弟有些气性,再正常没有了。胡姨娘只是把这帐往霜娘头上记了一笔——看来应该是她不讨丈夫喜欢,所以连带着娘家也讨不着一点好处。

    这也是常理,就霜娘那个样儿,那能讨得男人欢心呢?

    霜娘可懒得管她想什么,有靠山给出头的感觉太好了呀,她心里笑眯眯,瞧见周连营重新坐下,她也跟着落座,这时才慢悠悠把她的答案说出来:“姨娘恐怕不知道,我们西府的三叔过世了,我现在身上还有孝呢——其实看我的穿戴也该看出来了,不知姨娘怎么这么糊涂。雪娘就是跟了我去,我至多也带她回娘家来做客罢了,别家是去不得的。”

    胡姨娘呆住,她真没留心,霜娘一直是个素淡的样子,固有印象太深刻,她就没想起若按正常礼俗,霜娘其实不该再是这样了,既然还是,那就必定该有别的缘故。

    贺老爷也是差不多状况,而且比着胡姨娘还又更糊涂一些,他就没真注意过霜娘,哪管她什么穿戴呢?

    因着周连营才发了一回气性,他这时也不敢提什么怎么周三老爷去世,不来通知他一声叫他去吊丧的话,只想专心先把雪娘的高枝给攀着了,胡姨娘不行那就只能换他上了。

    向周连营道:“妇人好瞎想,什么主意都敢乱出。贤婿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自觉把先的事带过去了,就咳一声,再道,“贤婿的知交里,应该有不少少年才俊吧?年岁想来和雪娘都算相当。”

    他觉得自己这主意高明得很,没有摆明了要攀富贵,但能和周连营交好到一处的人,又有几个是寻常人家的子弟?这是其一;其二选的时机也好,周连营才先拒了一回,这回换老丈人亲自开口,他不能一点面子不给,再拒一回吧?

    ☆、第75章